第20章 云泥
翌日午后,风雪初停。
肖淮换上了许久未穿的儒生服冠,早早来到了太学的主楼,抢了个大殿第一排的位置。
待他落座之后,看着眼前熟悉的场景,不由想起了初至太学之时,纪云生坐在此处,与崇德公朱振谈笑风生的模样。
那时候的自己,还是个嫉恶如仇、温饱难着的穷学生,而纪云生则是众星捧月、家喻户晓的太学之光;
而如今,他已是腰缠万贯的郢都第一混世魔王,而纪云生却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少年英雄、郢都之光。
他们之间的差距,似乎还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譬如昨日,他坐在大厅的最后一排,遥望着第一排那个风光霁月的身影;一如今日,他坐在台下,仰视着台上熠熠生辉的少年。
云泥之别,大抵如此。
不知过了多久,待肖淮回过神来,大厅中已是人头攒动、人声鼎沸。
见他到此,有不少相熟的、不相熟的太学生都忙不迭地上前打招呼,让他一时间变得无比忙碌起来。
正当他忙着应付众人之时,一个声音突然自外间响起:“纪都尉来了!”
一时间,围着他寒暄的学子们陡然散去,热切地望向大门的方向。
纪都尉。
听着这个有些陌生的称号,肖淮不免有些恍惚,他竟然忘记了,纪云生如今已是统兵两万的护军都尉,或许不久之后,还会成为天子近臣,坐上光禄勋的位子。
长久以往,待到自己跟随大哥起兵的那天,他们会不会在战场之上……
思及此处,肖淮不敢再想,猛地甩了甩头,将纷至沓来的思绪摒弃在了脑海之外,跟随人群回头望去。
只见,万众瞩目之中,方文远微躬着身子,领着纪云生缓步走来。
与当日崇德公朱振的官服加身比起来,纪云生今日的打扮极为素净。他穿着一件太学读书时分发的袍服,本该泯然于一众学生,但却意外地增添了几分清风朗月、落尘而来的风雅。
当两人行至大厅之前的木台之上站定,方文远立刻极尽褒奖之能事,介绍起纪云生的功绩来。
在一片溢美之词中,纪云生面色疏淡平和、长身而立,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无法波动他的心绪。
然而须臾过后,他的目光在顾盼间突然停在了肖淮的身上。
他先是不可思议地愣在了原地,却又在看到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肖淮之后,忍不住笑弯了眼睛。
那一刻,云破月来、玉色流光。
少年雅眉俊目、霞姿月韵,在疏忽间晃花了众人的心神。
而呆呆坐在台下的肖淮,望着那张如圭如璧、会弁如星的面容,便再也挪不开目光。
不知过了多久,当纪云生的讲授接近尾声之时,大厅的二楼突然传来一阵响动,无数张宣纸犹如雪花般从众人头顶洒落下来。
“这是什么?!”
在一片混乱之中,肖淮几乎是立刻点地起身、跃上木台,挡在了纪云生的前面。
“小心,他们是冲着你来的。”肖淮警惕地环顾着四周,伸手握住了藏在胸口的匕首。
“并非如此,”纪云生拍了拍肖淮的肩,将手中的宣纸递了过去:“若是没有猜错的话,他们……应该是冲着太子来的。”
肖淮似信非信地抬手接过宣纸,低头看向上面写着的一首五言绝句——
“江山入战图,生民作白骨。
却话封禅事,不问人间苦。”
这竟是一首讨伐惠昭帝的反诗。
敢在众目睽睽、宣扬天子之道的学府中抛洒这种不要命的壁书,要么就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忠义之举,要么就是嫁祸他人的卑劣手段。
而从曲红绡得到的消息来看,这显然是一场精心谋划的嫁祸之局。
可若如纪云生所说,他们是想要将罪责推给太子,又为何要选在这个场合动手?
正当肖淮暗暗思索之际,方文远带着一群太学官员冲上前,面色惨白地指着大厅二楼道:“你们去把这个大逆不道的作乱之人给我抓住!快去!”
待得众人一窝蜂地冲上二楼,方文远双膝一软、跌坐在地,全无半分风骨地悲泣道:“知还啊,你说这可怎么办是好,圣上要是知道了,我这祭酒怕是要做不成了!”
“方大人无需着急,”纪云生上前一步,面色沉着地说道:“圣上不是不分青红皂白之人,方大人当务之急,是要将此事上报京兆府,查清情况、撇清干系。”
“对……对,”方文远如梦初醒般地爬起身子,拉过一名太学博士道:“你快去京兆府找沈都尉过来!”
说罢,他抓着纪云生的衣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嚎道:“知还啊,你看看,这简直是大逆不道、斯文扫地!太学之风自今日丧矣,我方文远当真是千古罪人啊!”
听着男人聒噪的哭喊,肖淮有些无奈地转过头,就见衣衫不整、发冠歪斜的太学官员们押着两个拼命挣扎的学生从二楼走了下来。
“祭酒大人,就是他们扔的反诗!”
见到他们,方文远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颤抖着双手,怒不可遏地骂道:“你们以下犯上、满口胡言、大逆不道,简直枉为我太学的学生!有辱我太学的门楣!把他们两个给我关到惩戒堂去!”
“慢着,”纪云生一把拦下了义愤填膺的太学官员们,沉声说道:“祭酒大人,这两位都是太学学生,无法与您完全脱开干系。若是您私下惩戒或是审问,都难免会落人口舌。不如我们就将他们押在此处,到时候直接移交给京兆府,以示清白。”
“还是知还思虑周全,”方文远六神无主,急急点头说道:“我们就在这看着他们,等沈都尉来了……”
“我看不必等京兆府来了,”方文远话音未落,便被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所打断:“审问的事,交给我便是。”
闻言,众人纷纷转过头去,就见一个浓眉大眼、长方脸膛的中年男人正站在两米开外的地方,气定神闲地看着乱成一团的木台。
见到来人,纪云生的眼眸中划过一道冷意,但他很快掩去了所有的情绪,欠身揖礼道:“见过廷尉大人。”
“云生客气了,”廷尉宋桢躬身回礼,走上前对方文远道:“方大人把这两个学生交给我便可,不必等到京兆府前来。”
“这……”方文远略略一顿,有些迟疑地问道:“要不还是等沈都尉到了一起……”
“京兆府负责抓捕犯人,但审案、查案本就是我廷尉府的职责,”宋桢眉目一落,近乎无情地说道:“方大人,今日这两个学生敢做出这种事情,必定是背后受了他人指使。你若再行阻扰,便是有包庇之嫌。”
“下官不敢!”方文远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有什么事宋大人尽管吩咐,我太学上下一定全力配合。”
宋桢点了点头,冷冷命令道:“你马上派人看住全部大门,不准任何人离开太学半步。所有学生由经学博士们带回厢房看管,不准私下交流,安心等待我们审问便可。”
“还不赶紧按照宋大人的话去做!”方文远立刻转头向四周呼喝,末了有些讨好地说道:“下官……有个不情之请,大人在审问这两个学生的时候,可否让下官一同旁听?”
“方大人是太学祭酒,自是可以一同旁听,”宋桢微微颔首,客客气气地问道:“纪都尉要不要一起……?”
“不必了。我是太学的学生,自是应该回到厢房等待审问,”纪云生波澜不惊地开口拒绝,随后转头朝肖淮说道:“海楼,我们走吧。”
就在两人与宋桢擦肩而过之时,纪云生突然停下脚步,温和有礼地说道:“宋大人平日公务繁忙,没想到竟会有时间来听我的清谈阔论。”
“实不相瞒,今日我是替小女来的,”宋桢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张笔迹娟秀的纸笺:“小女倾慕云生的文采已久,特意让我带了首诗作过来,想请云生品鉴一二。”
纪云生的目光在花笺上逡巡了片刻,极浅一笑道:“诗是好诗,就是遣词造句时锋芒太露,伤了这首诗原本的韵味。”
说罢,他曲身揖礼,头也不回地往大厅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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