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七.攻讦
稗州位于丹阳国东南一隅,乃是丹阳国的边关扼要。北抵摩尔喀州,东跨羾江,前至回魂关,是丹阳出关入大疏的必经之路。
连日来雪虐风饕阻塞了官道,稗州知府下令暂停边境商贸往来,一时间稗州之中各路商贾蜂拥而入,滞留在此地等待禁令解除。
又恰逢前往大疏国和亲的明纱公主大驾莅临,城中如今乌泱泱净是些外来商贾,酒肆赌坊门庭若市,客栈驿馆人满为患,稗州知府生怕招待不周,懈怠了大疏使臣与明纱公主,被有心之人参上一本,方将其下榻之处安排在了府衙。
“狗娃你看,这里可比琼郡热闹多啦,连城外的流民规模都赛过了整个琼郡的人口,嗯,你说咱们待会儿给苍绒买点什么回去才好,光吃饼它估计也吃腻了吧?”
“嗯。”见她一副乡巴佬进城的稀罕模样,他无法体会到个中缘由,只有敷衍应承。
两个逃犯,非但不像过街老鼠一般四处逃窜,反而大摇大摆地在流民如织的稗州城外闲逛。
这正是他二人筹谋商定的逃亡好去处。一来他二人必须逃出丹阳国的爪牙搜捕,二来此处人多眼杂,再加上明纱公主就在城中,九苍断然不敢在此大动干戈。
莫名其妙地做了逃犯,又莫名其妙地跟着另一个比她还要莫名其妙的逃犯颠沛流离,稀里糊涂地就到了稗州。
事已至此,命悬一线之际,也由不得她循规蹈矩了,既然已经闹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干脆就将潭水彻底搅混,才好浑水摸鱼,逃出生天。
星夜兼程,连夜奔袭,陆欺欺早已是目露疲软之色,甫一落脚,便嚷嚷着要行方便。
自三年前来到琼郡,她就从来没出过远门,更何况这种冲风冒雪尚嫌缓的策马狂奔,毫无惬情可言,若不是萤石护持,恐怕她早已殒命于半途之中。
“前边好像有个大宅子,我去瞅瞅。”陆欺欺掩口打了个哈欠,再从口中呼出一团热乎气,遂拔腿就跑。
这丫头伤势初愈,便又开始得意忘形,连蹦带跳。狗娃吁出一口气,及时将她拉住:“我随你一同前去。”
陆欺欺有些好笑地打量着他:“我去行个方便,你跟着干嘛?”
“你睁大眼睛瞧仔细了,那可是个赌坊,鱼龙混杂,我们如今如履薄冰,须得步步为营,断不能出什么闪失。”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不等他唠叨完,陆欺欺就生拉硬拽地拖着他的臂膀拉出了老远。
二人一前一后行至茅厕前,厕门紧闭,里边的人正是淋漓酣畅之际,全然无暇他顾,隔着房门交谈甚欢。
陆欺欺一言不发地在门外来回跺脚,等待中听得门中一声洪亮道:“哎哟老子今天的手气可真真不得了,天气晦气了些不打紧,只要赢他个盆满钵满,管他天王老子是下刀还是下雪!”
那厢话音刚落,隔间立时有人接过话茬:“哎,我就没你那么好的手气,上头又不往下拨银钱,只顾着自己膏粱锦绣,全然不管我们底下人的死活。”
“使臣大人的秉性,你我还不知根知底么?从凤京一路来此,中饱私囊,那几日在御空城又不知敛了多少阀阅的私财,也不知道犒劳犒劳咱们这些办差的,不说别的,就拿那一班丹阳权贵赍送的清族美人来说,他一个人享用得过来么他,也不怕闪了腰!”
“我看你就是惦记着那几个异族殊色,天天眼巴巴地往使臣大人房里拿眼瞟,怎么着,你凤京宅子里都养了七八个小妾了,还嫌不够呢?”
“男人么,谁不爱在那脂粉滚中打滚,只是这碗里浑不如锅里的,这旧的又不如新的,谁还管那些个黄脸婆娘?”
那二人侃侃不倦,闲话来往,即便只是些泛泛之谈,但屋外之人却机敏地竖起了耳朵。
陆欺欺眼风一紧,旋即向一旁的狗娃递上眼色。
凤京。
那可是大疏国的帝都。听这二人的口气,似乎大有来头。
陆欺欺磨挲着下巴,心下打定了主意,软笑着向狗娃颔首示意。对方心领神会,立时拨转身子,提脚跨步往矮实的灌木丛里摸索一刻,手上便多出了一颗足足有人脑袋那么大的石头,静候在房门前伺机而动。
“可真是舒坦!”
房门咯吱一声开了,二人一提裤腰带,抖擞着肥腰前后抬脚出来,各自满脸红光,惬意地舒出一口长气。只是这惬意还未散去,突如其来的一通乱砸便将这二人送入了冬日的美梦之中。
“没砸死吧?”
“放心,我有分寸。”
“看着打扮,似乎来头不小呢。”陆欺欺捂着鼻子,上下打量着昏迷的两名男子,锦衣华服,不似丹阳人打扮。
自上次之后,陆欺欺做起这种匪事来轻车熟路,稀松平常,手法也愈发迅捷,不消片刻便将眼前的两个大男人扒得只剩件蔽体的中衣,与狗娃协作将其搬入了赌坊后院的柴房之中。
待得穿戴好那些不合身的男子衣物之后,陆欺欺与狗娃遂悉数将搜罗到的物件摆在眼前,一一检视。
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才几天,她觉得自己跟狗娃这个亡命之徒也没什么两样了。
“通关文牒、香囊、手札……咦,符信?”陆欺欺取出那精致小巧的符信,略略扫了一眼,欣然将其折成一枚方胜,掖入怀中。“捡到宝了,这两个饭桶居然是大疏国的使节。”
狗娃一脸茫然,显然是对她所说的大疏国一无所知。
陆欺欺冁然一笑:“差点忘了,你失忆之后应该对这些事也没印象了吧?大疏国呢,是寰州第一大邦,坐拥百二河山,相较之下,如今我们所在的丹阳国不过是寰州诸国之中,对其俯首称臣的一个相邻属国而已。观这二人手札所记,他们是为丹阳国明纱公主和亲之事而来,如今公主就在城中,不日便要启程入关。”
狗娃所有所思,那张冷若冰霜的冠玉之面上,不起一丝波澜,只淡淡说道:“我们走吧。”
陆欺欺点点头,往那两名男子的嘴里灌了些迷药,再用柴垛子遮掩其身,便不管了。
因身着大疏国使节的服饰,又有令牌傍身,二人顺理成章地潜入城内。濮善人本就与宛达人生得相仿,在风帽的遮蔽之下更是肉眼难辨,便是陆欺欺大摇大摆地叼着包子走街串巷,那些巡防官兵见了她也不得不礼让三分。
“姑娘,你颈上的宝石煞是好看,只是这链子却不合衬,该换上这串才是,您看,这串金链子……”小老板堆了满脸横肉,嬉皮笑脸地向陆欺欺劝诱。
“俗,我还是去隔壁买丝线吧。”陆欺欺干笑两声,大步流星地朝着门槛迈去。
这石头揣着麻烦,但又不得不随身携带以用于治疗,她索性编了根麻绳将其系在颈上,麻绳粗糙,实在硌得她脖子疼,正巧今日经过市廛,便想起来是得给自己置办一点首饰了。
反正狗娃应该有的是钱。
至少狗娃那根没被她烧掉的玉带,就价值连城,他二人光是拆下一块来当盘缠,就够这一路畅通无阻了。
但是人家狗娃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啊。
左思右想之下,她还是随手在食寮旁的小摊上买了把红线,一面走一面打络子,结结实实地给那萤石络了层外壳。
“消息也打探得差不多了,我们走吧。”狗娃小声低语着,步伐轻快地越过陆欺欺,顺手扶过她的肩膀向前一送,正好将那单薄的身子纳入自己臂中范围,又快速地掠过她的肩头,将手自束于身后,只佯作是推她一把,好让其并肩同行。
嗯,就是这种感觉,心尖上酥酥麻麻的,如蚁聚蜂蜇,思深沓冥。
那晚抱她,也是这种感觉。
只是后来陆欺欺逐渐恢复了生气,疲于奔命,他二人便再无这般款昵的逾矩之举。
陆欺欺似乎也不止一次地察觉到了这股在二人之间暗涌的异流,甚至一度觉得是自己吃了那七窍流血的破药给吃傻了,才会产生这种愚蠢的想法。
并且还不死心地反复试探,这不切实际的想法是否只是一时冲动,还是一发不可收拾地沦陷其中。
试了两三次之后,连她自己都不敢再继续下去了,因为她心中的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已是晌午时分。
长街对面的客栈之中,浇灌吟怀之人不在少数,百无聊赖的各路商旅云集大堂,谈笑大噱,为这车殆马烦的午后平添了几分意趣。
一片喧哗声中,亦有人品茗不语,全神贯注地张望着熙攘人群的一举一动。
“长孙大人的符鸟传书到了。”
男子的声音夹着一丝悒悒不畅,展信乱瞟了几眼,径直走到小几前,将其就着那旺亮的银炭烧尽。
另一名男子有些好笑地抿着茶,懒得抬眼去瞧那烧成了一缕缕烟丝的信笺,悦然道:“长孙大人不是一向如此么?你又何必置气。”
那名男子翻了个白眼:“敢情你是砂子地里放屁,不害你那口碜!如今公子下落不明,合欢、琴嗔又不知所踪,大雪封山,长孙大人的援兵又无法入境,若是公子真的有什么闪失,我看你我二人便可就地自裁,也好过任务失败,被长孙大人千刀万剐。”
“闭上你的乌鸦嘴!凭着公子的本事,怎会有闪失!”
翟乐毫不留情地将温热的茶汤泼向那名喋喋不休的男子,叵耐对方身手矫健,步下生风,微微侧身便闪了过去。
“我就开个玩笑嘛,公子的本事,我们四相卫自然再清楚不过,可是你也瞧见临行之时,长孙大人气得脸都绿了,再不把公子寻回去向长孙大人复命,恐怕四相卫都得提头去见喽。”
翟乐不回应他,只把双手摩挲着杯子,一双狭长的眸子探向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陡然间立直了身板,向窗边探去。
“狐哀!你看那个人的身量和侧颜,倒是有几分似公子!”
“嗯?”
听翟乐这么一说,他忙不迭凑上前去结眉细观,顺着翟乐所指方向定睛一看,只见得肆宇转角处,一男一女身披风帽,一前一后地穿过车水马龙的长街,不曾停步四望。
他垂头丧气地敛起目光,拍拍翟乐的肩头,喟叹道:“那是大疏国的使节。你也不想想,公子怎会身着大疏国使节的服饰,还和女子有说有笑,荒谬。我说,你别逮着个俊俏的就认成是自家公子好么,咱们家公子那是天人之姿,岂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比肩?”
翟乐本欲反唇相讥,却在转身的刹那丢了二人的踪迹,再往下看时,二人已如雨露蒸发,不见了身影。
兴许,真是自己思主心切,看花眼了。
翟乐唇边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不再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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