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周村道院
(一)
且说那兰陵边界上的周村道院,是处连在县志地图上都找不到的破落地儿。据说五十年前,有两个在云台修炼了八九年还没有丝毫长进的蠢才,靠着溜须拍马、贿赂师祖的功夫,勉勉强强的出师下山了。他俩在地摊上买把秃毛拂尘,几本似是而非的前朝古籍,也假模假样的开起了道院。但两人先前在云台名声太差,是连台内做炊事的老大爷见了也会发笑的。不敢在热闹地界上招摇撞骗,遂偷摸到了那山野荒郊、人烟稀少的所在,四处化缘些散碎银两,摆下个寒陋的道场来。
原先场子的名字是叫做“紫云道院”的,但无奈附近的百姓目不识丁、淳朴老实,看这场子靠近山疙瘩的周店村,便口耳相传的称呼为“周村道院”。俩道长起先颇为不满,本是修仙讲道之所,如此一来可变成倒卖杂货的店铺了。但念及此举方便人们识路,能多添续香火香油——克扣些体己,也就睁一眼闭一眼。至于时日一久,牌匾上金字掉漆,他们也记不清楚什么道场名号了,跟着村民胡乱叫起了“周村道院”。
五十年流水般逝去,这两道长心诀法术没有分毫进步,诡辩忽悠的本领倒是愈发炉火纯青。附近十里八村的百姓都把他们当成活仙下凡、菩萨转世,打着孩子出人头地的愿望,争相把一干顽童送上山来求教指点。他俩表面上以法事繁琐为由万般推脱,实则暗自窃喜,收下了不少银票。近年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还时时琢磨将分院开到东边的柳州。
眼下,正值隆冬三九时节。道院外雄鸡高鸣,积雪晨飞,阴云久日不散,斜高处的太阳昏昏欲坠。
郭云道长为年末收徒一事,强忍困顿起个大早,披上身黄旧的道服大褂赶往会事厅。
但半路上忽有些怕冷,回屋里头多添了件缎面夹袄,这才拍拍打打着出了卧房。嘴里一面絮絮的念叨着,“老骨头喽!”一面颤巍巍的朝前踱去。
此时,旁边冬青树下正巧有一位布衣青年在勤苦练剑。只见他脚踏湿雪,摆动略显笨拙的身体,先向右边斜刺三下,又打个地滚起来顺砍左侧,再飞身一跃挥剑立劈而下。如此简单的招式,他接连舞了三四遍,直到汗流浃背,腿酸手麻,才舒了口长气靠在树根边上。
老道驻足看得兴起,过来帮他掸落尘雪,说道,“泥娃子,习武怎这般勤快,莫要累坏了身子呀。”
原来这青年名唤黎磊,面貌黝黑粗糙,体格健壮,远远看去好似个务农而归的耕汉。虽不善口舌,心地却踏实淳良,平日里秋毫无犯,上山学艺已有五六年。郭老道往日顺口喊他泥娃子惯了,也改不过来。
黎磊老实,心里藏不住话,便执礼道,“师父,我已听说不日元宵节有个选举大会,优胜者可以前往兰陵仙台。弟子不才也想试试身手,因此早晚练习,不敢怠慢。”
“嘿嘿,你这娃子消息倒是灵通。”郭老道捋着白须暗地里讶然不已,没成想这破山沟里竟还有如此志向的青年,大别于那些在道场追逐打闹、浑浑噩噩的孩童,有几分未知的潜力。
黎磊脸颊微红,目光依旧灼然如火。
“对了,林枫那小子回来了么?”郭老道转而问道,“我派他去柳州城张贴我们道院的招生告示,两天了竟还不见踪影。”
“还没有呢,怕是快了吧。”
“哼哼,应该又是折去饮酒玩乐了,看这次回来我如何罚他。”郭老道脸上掩不住的心疼之色,大概是被林枫这厮忽悠得又多给了路费。
此师徒两人多年相伴,相互欺诈谩骗,真真假假真真,却是棋逢对手、旗鼓相当,愣是斗了个五五平分出来。
郭老道当即气得吐痰,悠悠的老调重弹道,“早知在那野猪林里,就不该捡了这泼小子回来······”
到了会事厅,跨过凸平门槛,当中的大幅牧童青牛图映入眼帘,两边各执一副对联,分别写下“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笔力松散塌垮,似是仿品。底下摆了两张柳料椅子,放着牡丹蒲垫,一方正榆木茶几(桌腿坏了一处,用砖头支着),几碟瓜子果壳,沏得是初冬的龙井,热烟丝丝缕缕的飘香满堂。
右边来了位矮胖道长,鼠目寸光,满脸虬髯,颠着油圆肚子,口中咀嚼红薯,正是道院三巨头之一的紫龙老道。他一屁股压在椅面上咯吱咯吱得响,还没坐热乎就又开始捶腿,朝郭老道面露难色说,“师兄,今年腊月的香油钱怎恁得如此少,连个正经猪头都买不起,总是赊明后年的账,卯吃寅粮。长此以往,祭台上的贡品怕是只剩几个咸鸭蛋了!”
“无妨无妨。”郭老道寻思片刻,沉吟说,“不过是这几年兰陵一带连降天灾颗粒难收,西方的魔族也逼得更狠了些。我们只需一切如常,安排妥当,等到时运一转,自然逢凶化吉。”
“但愿如师兄所言吧。”
正在谈论,一位文静白嫩的小道士足踏草履、手执葫芦,戴顶淡蓝色荷叶巾,摇头晃脑向两位道长问安道,“两位师父早,外面都是拜师的小娃,都进二门了。”
“天冷风寒,速速让他们进来吧。”
小道士青歌两步并一步蹦跶着去了,朝外招手道,“师父喊你们进来。”
不多时,孩童应和着三三两两的进门,倚墙站了一片,交头接耳嗡嗡的说话。当中几位还有随行的老妇,有抓几条咸鱼的,有搂一串腊肠的,不一足论。
郭老道赶忙上前搓手说,“怎么今年又这么多的学生,我们道院地小,本就人满为患了,哪里还有地方容纳?这次大抵只能招收两三位了。”
有老妇恳切的说道,“不是专为烦扰道长来的,实在是自家孩子打小聪明,那个额,灵根聪慧,若是不上山求道,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天赋。”言罢,喟然长叹,另一边抓着小孩的衣领,将其拖来道长的面前。
郭老道摸着后颅胎毛,眉眼一振,惊道,“此子的确是根骨惊奇,造化非凡呐!”嗟叹片刻,转而却说,“哎,实在道场里诸事繁忙,难以腾挪,可惜可惜。”颔首沉吟,愁眉不展,更兼连连摇头,佯作万分无奈之色。
“恐怕还是仙缘差了点吧。”旁边的马脸妇人,带挈自己的孩童,捏着喉咙说,“道长,我家茂林小儿,聪明伶俐,眉眼清秀,是一等的可造之才。”
郭老道闻言,对他又是面相又是看手,把捏着耳垂叹道,“凿实不错,百年难得一见的修仙奇才呀。敢问可是去年村间传开的,那位砸缸救父的茂林?”
“除了他还有谁?去岁,我家那杀千刀的外出鬼混,酒喝到天亮了才跌跌撞撞的回来,被打鸣的鸡吓破了胆,一头栽进水缸里挣扎不起,幸亏我儿机灵,用石头砸破了缸壁。”
郭老道深信不疑的点头,“果真智勇可嘉。”但也没有十分确定的表态,撇过脸又望向别处。
其余妇人见状再也按捺不住,生怕埋没自家的龙凤,争相领着小孩上前,激辩道,
“道长,我家小儿更好,三岁吟诗,五岁舞剑。”
“哎哟,那我儿尚在襁褓里,就能熟读古文经典了。”
“我娃双目澄澈清明,有天人之相。”
“我儿脑后生有灵骨,道长且看。”
······
郭老道被夹在中间,颇为狼狈,左一个“清俊朗雅之貌”,右一个“经天纬地之才”,夸赞得几近词穷。最后折腾小半日,多收了一半的束脩,勉勉强强将所有孩童都留下了。妇人们乘兴而来,载兴而归,结伴离去,不必多言。
青歌哼起小曲,领了一干弟子去后房换道服,郭老道跟着多交代了几句。诸事已毕,才倦展双臂,靠在椅子上饮起茶水来。
不觉间,天色晦朔不定,紧而又飘起了大雪。舞舞纷纷,落落扬扬,覆盖得周遭白茫茫一片。起身去关门窗的小道童,被偶刮进来的鹅毛雪吹得满身皆是。
紫龙道长肥胖不堪,久坐伤腰,嚷嚷着辛苦回了卧房。
郭老道像是在记挂什么事情,半晌发愣后,才微微颔首以示应答。舒尔,吐出半片茶叶,嗫嚅道,“林枫这混子,为何还不回来呢?”
会事厅内灯火黯淡,茶烟袅袅,静处只有弟子的呵欠声,无人理会他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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