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挑肩客与肉菩提
嘈杂的酒楼里，剪影不断的晃动着，人的影子，碗碟桌椅，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撞在一起，有液体旋转飞溅，喷薄在薄薄的一层窗布上。
那是如小山般的一具身躯，身躯的主人伸出蒲扇大小的一双手掌，抓一起旁边的人影，“噗嗤”一声撕裂，鲜血混合着肉碎淋到了她的身上，白色衣裙被染得猩红，她没有在意这些，而是穿过混乱的人群，目光看向了酒楼的角落里。
我知道，她是在看着我，一炷香之前，她就这样看着我，而一炷香后，她同样朝着这个方向看着，但是目光里，却多出了一些不一样的情绪，那不是愤怒，也不是怨恨，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心中的某根弦被微微触动了下，却也很快的被我压了下去，我坐在角落里，静静的喝着酒，耳边传来惨烈的厮杀声，心里不仅没有大仇得报的痛快，反而觉得空荡荡的。
我知道的，那个东西叫“失落”，一个我很少触及到的地方。
我叫挑肩客，名如其意，在很久以前，我是码头上的一名挑夫，靠着挑运货物、行李，从而获利谋生的一种人。
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吃饱肚子，大概就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了，但我却与他们有些不同，因为我还有妻儿要养活，自然不会像他们一样，存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心思。
养家糊口的日子自然是艰难的，但是在我三十岁那年，我遇到了一次能让我安享后半生的机遇，我毫不犹豫的抓住了它，最终却将自己带入了万丈深渊。
这次机遇是一位贵客带来的，因为那位贵客想去龟明岛，而想去龟明岛就要路过菩提山海域，而菩提山上，相传有一只恐怖无比的妖魔。
有妖魔作祟，自然不会有太多的船只愿意途径那里，但是那位贵客一掷千金，阔绰的买下了一条铁皮包裹的商船来。
商船买来了，但是船上却没有水手，那位贵客却也不含糊，直接开出了一笔让人难以拒绝的酬金，来聘请一大批水手出海。
自古以来，亡命徒总是有的，更何况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来，自然而然，会有一些被酬金所吸引家伙，登上了那条注定会淹没的商船。
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倒是并不复杂，毕竟是而立之年的人了，往后的日子里，体魄和精力会逐渐下滑，挑夫这个活计，注定是难以长久的，因为有家室的缘故，我想搏一搏，就这样，靠着常年在海边生活熟悉水性的一些因素，我被那位贵客征兆为了这艘商船的水手，也得到了那笔梦寐以求的酬金。
那一天，妻子带着不满足岁的儿子前来送我，她嘱咐我早些回来，我答应了她，谁知我随着商船出海之后，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最初的时候，是没有办法回来，而有办法回来之后，却早已经没有回去的必要了。
枯燥而漫长的岁月，足可磨灭一切曾经存在过的轨迹，包括她、他、还有它……
过去的三十年的记忆被风沙埋葬在时光的废墟里，三千年后，三十年的记忆只剩下了小半个头，保存着我一生最为重要的东西，而其它的记忆，早就已经已经被那个妖魔打烂、碾碎，然后贴上了同化的标签。
因为人是会变的。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绝对不是玩笑之语。当然了，如果你变得还不够黑，只能说明你近的不够久。
和一个被称为妖魔的人接触久了，往日那些根深蒂固的观念会被大锤砸的支离破碎，然后又会重新垒砌一堵新的墙壁。
最初商船被掀翻到海里的时候，我的脑子已经是一片空白了，冰冷的海水浸泡在身上，浪花汹涌了过来，记忆中，是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将我从海里拽出来，昏迷了好几天，醒来之后才发现，自己身处在一片杳无人烟的海岛上，那岛上有座山，山上长满了数之不尽的菩提树，我恍然响起同伴们讲过的一些传闻，那西海的菩提山上，同样是漫山遍野的菩提树。
醒来后的第四天里，我亲眼看到了那个曾被说书人描绘的恐怖妖魔，一座巨大的肉山，但是那只妖魔却仿佛没有吃掉我的打算，反而每隔七天会准时的出现在我面前，就这样静静的看着我，目光恬静，甚至充斥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我却从来没有放松过警惕，依然敌视看着她，手掌拿着一根竹棍，哪怕有些微不足道，却也总比逆来顺受要强上许多。
在岛上的日子，过的并不愉快，没有生活的必需品，衣食住行都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为了活下去，我开始学会打猎，去海边捡贝壳，用树枝编一些简单的器具，彻底过上了炊毛引血的生活。
独自一个人生活在荒岛之上，各种苦难接踵而来，最难熬的就是黑夜里看不到丁点星光，数了不知道多少遍的星辰伴我度过一夜又一夜，若是没有它，这个晚上大概是彻夜难眠的。
在这段枯燥无味的日子里，那个妖魔仍然准时的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有时会发起无名怒火，冲着那妖魔大喊大叫，无非是“有本事你来杀我啊”之类的，我倒是不怎么怕那妖魔狂性大发将我吃掉，大概，是自己也渐渐受够了这种几乎会让人枯燥到发狂的生活。
但奇怪的是，每当我发起火来的时候，那妖魔好像有些怕我，她会偷偷的躲到好远的地方，或站在山巅、站在海面、站在枝桠上，依然这样静静的看着我。
时间久了，我或许察觉到了她对我没有恶意，但是这并不能成为我不在怨恨她的理由，将我关在这个杳无人烟的岛屿上，让我和妻儿天各一方，这种行为本身就已经是不共戴天的仇怨了。
我对待她的态度依然如此，直到我五十六岁的那一年，她已经很少出现在我的面前了。
知道我五十六岁的原因，自然是我在岛上的一块岩石上刻下了简单的符号，细细数一数，来到了这座岛屿已经有二十六年了，从正值壮年，变成了现在这副垂老已矣的模样，暗疾也在身体上留下了各种印记，直到有一天，我一睡在山脚下的一处山洞里，夜晚的时候烧的厉害，嘴唇干裂，有薄薄的死皮不断脱落……
原本会死掉的我与死亡擦身而过，隐约看到曾经看到过的那只大手，还有一双算不得漂亮的大眼睛。
她又出现了，样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依然是那副古怪的样子，也依然用着那种让我讨厌的眼神看着我。
思绪大概维持了一霎那，模糊的感觉又接踵而来了，黑暗从四面八方笼罩了意识，但是一点温润的光，却在顷刻间将它驱散。
不知过了多久，醒来以后，口腔里充斥着一股淡淡的腥味，我摸了摸嘴唇，脱落的死皮黏在手指上，有猩红的血液凝固在那里，微微愣了一阵后，我挥手擦了擦下颚，看见动物皮毛简单缝制的袖口上沾染了一片凝固的痂。
鲜血充斥着一股清香气，自然不是自己的，那么只能是……
有人说过，死过一次的人，大概都是不想死上第二回的，我不知道那些常年在死亡线上翩翩起舞的家伙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那些家伙的的心理状态是什么，我只知道，没有比第一次强烈十倍以上的勇气支撑着我，我大概是无法从容的面临死亡的。
在某种念头的推动下，再加上迫切的想离开这座杳无人烟的岛屿，我开始尝试着接触那个妖魔，一个我曾经无比厌恶的仇寇。
接触的过程很顺利，因为她什么都不懂，没有名字，没有来历，甚至没有人情世故的经历。
在我的一番讲解下，她终于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肉菩提！
嗯，很恶俗的名字。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她每天都放血给我吃，我强忍住心中的厌恶情绪，学着戏文中卧薪尝胆的典故，装作无比欢喜的模样，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我吃掉的血也愈来愈多，不久之后我发现，我已经和那些高高在上的修行者，已经没有多大差别了。
熟悉久了，我渐渐发现了的她的另一个习惯，喜欢在海面上乘风破浪，当然了，遇到一些倒霉的船只，她是从来都不吝啬出手将船只弄沉的，我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她第一次离开岛屿的时候遇到了一艘商船，以为那商船是“怪兽”，就像是寻常小女孩一样哇哇大哭了起来！
从那时起，我知晓了她记仇的性子。
而她的心性也和小女孩一样没有太大的差别，有差别的地方，大概就是因为她掌控着不俗的力量。
天生地养，没有人管教，自然会生出随心所欲的心性来，这种心性在寻常人中自然是没有什么威力的，但放在肉菩提的身上，却可以造成难以想象的麻烦。
从第一次菩提山被人闯入，一群家伙高喊“除魔卫道”之后，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大批的修士来菩提山找她的麻烦，但是她却很厉害的样子，将所以闯入者杀的一干二净，有时候甚至会变本加厉，去祸害周围一些其它海域上岛屿的土著来。
在这个过程中，原本我是可以尝试着纠正她的，但是出于仇恨，或者是一些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情绪，我不仅没有劝阻，反而去鼓励、挑拨……甚至逐渐亲自去参与那些原本不想参与的事情来。
一个人的变化，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当我察觉到这一切的时候，双手早就已经沾满了血腥，或许当初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与世人所称呼的妖魔为伍，去做一些曾经我认为是丧尽天良的事情。
或许是周边海域已经满足不了她的玩闹的心性了，两个月前，我们离开菩提山，一路在西海游荡。
这个时候，黄泉世界入口的消息已经渐渐的传遍了西海了，这种热闹她大概是不会错过的，尤其是我知道，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能名震天。
至于这愿望的原因，大概是和她的身世有些关系。
随后，我们来到了黄泉世界入口的所在地，大罗州的白云城，但是来到白云城没有多久，又一道消息则在西海传开了，消失不见近一年的大魔头杀生成仁重现世间，很有可能就生活在大罗州的白云城，也就是我们身处的这个地方。
这个消息让我心中的某种念头，止不住的跳动起来了，因为我知道，肉菩提最大的愿望是想要名震天下，而杀掉杀生成仁，大概是天底下最为迅捷的一个方式了。
思前想后，我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她，当然不是想帮她，因为无论他们两个最终谁死掉了，对待我来说都是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而肉菩提若是死在对方手里，说不定我的心里还会痛快些。
制定了一些简单粗暴的计划，肉菩提就已经打算杀上门去了，但我无意间听到有修士谈论杀生成仁的过往，不知道为何，心里面却生出了一些别样的情绪来。
是因为面具带的太久了，所以难以脱下去吗？我深深的问着自己，又陷入了没有星辰的那种彻夜难眠。
那天晚上，花了不少代价探查到了杀生成仁的踪迹，肉菩提吃了一顿饱饭，然后和我打了一声招呼，就这样打算找上门去。
我鬼使神差的阻止了她，说哪怕你这样找上门去，哪怕杀了对方也无人知晓，何不收拢一批人手，帮你散播一些消息，这样才会快速的名震天下。
破绽百出的借口她却没有怀疑什么，一如既往的将事情交给我来处理，我看着她这么多年来没有丝毫变化的样子，深深吸了口气，脑子里想到的，却是妻儿早已经模糊的样子……
那三十年的记忆，早已经被三千多年的风沙淹没在地底……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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