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Chapter4
放学后朝原琉璃若无其事地收拾东西坐上车回家,晚间安排依然是先写作业、两小时大提琴练习和声乐练习,自从两年前开始,她就在跟着本是女高音歌唱家的母亲学习唱歌。
流行与美声虽然隔着一道银河,但某些声乐技巧还是基本相通的,她从小到大都被说脑袋聪明学东西快,学唱歌也一样。
母亲大人的评价:音色通透、发声饱满、音域宽广,比之音痴慎太郎,完美继承了自己的天赋,就是没什么感情,听得人昏昏欲睡。
那可不就是没感情吗?她只想学习如何正确发声、减少长时间唱歌对嗓子的负担,并不想学《图兰朵》或者《纳布科》。
“周末要去参加小渊先生的生日宴,我已经提前打电话帮你取消了这周的大提琴课程。”
结束了半是快乐半是煎熬的两个小时,朝原琉璃听见母亲的话,便顺势向她提出从今以后都不去了。
“为什么?”朝原美枝子很意外,“不想学了吗?”
“嗯,不学了,我反正也不打算往职业的道路发展,就当个爱好。”
“也好,你已经是三年级了,还是应该专心准备升学。现在有决定未来学什么专业吗?”
“没有,以后再说吧。”
“不妨周末去问问慎太郎,你要是跟他一样学法律也不错。”
“我知道了,母亲大人。”
“啊,对了!”突然记起来一件事,朝原美枝子认真叮嘱道,“有人向我介绍了小渊先生的侄子,到时会安排你们俩见一面,你准备一下。”
朝原琉璃表情变得有些难看,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都咽下去了:“好,我会的。”
朝原美枝子摸摸女儿的头发,安慰道:“我知道现在就开始接触异性对你来说是有点早,但是小渊先生和你父亲关系不错,你就当看在你父亲的份上,去见见。”
“是,我都明白。”
现在朝原琉璃回忆起那份请柬是谁的了,小渊惠三,自/民/党的副秘书长,并且有望在三年内去掉那个副,和自己的父亲朝原聪一样,是党内的中流砥柱。
一想到这周末的生日宴可能会给父母一个大大的惊喜,朝原琉璃就觉得见见那位小渊君也不是不行。
周日晚上,朝原琉璃和父母兄长一起去了寿宴会场,跟着大人一圈转下来,她感觉自己的脸都要笑僵了。
明明这种场合也不是第一次出席,但越长大就越发不适,大家都是戴着面具在说话,有什么意义?
“习惯就好了,以后还会有更多的社交活动等着你。”看出自家妹妹的不耐,朝原慎太郎端了杯甜甜的果汁给她,“像我们这样的家庭不就是这样的吗?”
她接过来:“哥好像在说绕口令。”
“你再长大一些就会懂的。”
朝原琉璃不以为然:“哥哥明明还是学生,说话却像个中年人。从来如此就是对的吗,他们制定的规则一定要全盘接受吗,不喜欢的东西为什么不去拒绝?”
朝原慎太郎不解:“为什么要拒绝?琉璃,权利与义务是相辅相成的,你获得了什么,就必定要有所付出。”
“我知道,哥哥,我都知道。”朝原琉璃在心底发出一声叹息,“但这已经是平成3年了,你觉得我们还需要像江户时代的贵族一样,靠联姻来巩固地位吗?”
“琉璃,不要说这种话,婚姻本质是两个会社的资产合并,你和喜欢的人结婚也好、不喜欢的人也罢,都是如此。”
“不,矛盾的核心并不在于大人把我们像种猪一样随机配对,而是我们本不用忍受,却不敢去改变。”
朝原琉璃十七年来第一次向家人如此直接地坦白自身想法,结果不难料到,她那规矩本分的哥哥被吓坏了。
朝原慎太郎连忙回头,见父亲母亲都在同认识或者不认识的叔伯阿姨们聊天这才放心,压低了声音告诫妹妹:“这种话在我面前说过也就罢了,不要对别人说,尤其是父亲大人。琉璃,保持现状没什么不好的,不要改变。”
她没有吭声。
“不要去改变,哥哥不会害你!”她这副不为所动的模样让他心急如焚,说话也没有之前那么四平八稳了,“如果要成为第一个出头的人,你会受伤的。”
朝原琉璃正要回答,抬眼便看见一位衣着优雅的女士走向了自家父母,似乎还朝她这边指了一下。
她的神经一下子就绷紧了。
“你在看什么?”怕她没听进去,朝原慎太郎打算再多说两句,但发觉妹妹的表情不大对,于是也跟着把视线投了过去,“樱川理惠?他们家搞房屋建设的吧,和父亲大人的职能范围基本没有交集,有什么好说的?我高中毕业的时候她刚刚当上理事长秘书,现在还是吗?”
“……是。”
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大人们的谈话上,以至于朝原慎太郎并没有发现此刻朝原琉璃的面色已经晦暗到可以渗出水。
“请问您是朝原琉璃小姐吗?”一个会场的女侍者走过来柔声询问。
她点点头,对方立即微笑着说道:“有位小渊先生邀请您去茶室一叙。”
行,暴风雨到来之前她还得完成一个社交任务。
朝原琉璃把杯子放下,站起身捋顺裙子上的褶皱,告别了哥哥,让侍者带她过去。
茶室里不知道点了什么香,朝原琉璃踏进来时只觉得一阵眩晕,连忙示意侍者帮忙开下窗,自己则走过去跪坐下来。
“初次见面,我是朝原琉璃,还请您多多指教。”
她微微躬身,向同样跪坐在对面的小渊先生率先做了问候,对方也赶紧回礼,报了名字和年龄。朝原琉璃默默在心里估算,昭和46年出生,三岁的年龄差,但这位小渊研斗桑为什么看上去比慎太郎还要老气横秋?
“我目前就读于庆应的经济学部,是慎太郎桑的后辈,一直听闻他有个非常漂亮的妹妹,但始终没有合适的机会上门拜访,只好借着叔父的生日邀请琉璃小姐过来一叙。”
“小渊桑过奖了。”朝原琉璃保持着淡淡的笑容,既不热络也不冷淡,恰到好处的社交距离。
“没记错的话琉璃小姐是昭和49年生,那明年就要升学?”
“是的,我现在是庆应高等部三年级。”但前几天正式肄业了。
小渊研斗说着便来了兴致:“那琉璃小姐有什么打算吗,例如直升庆应还是考取其他大学,有心仪的专业吗?”
“……”不知道刚才的侍者有没有把窗户打开,朝原琉璃依旧觉得心里很闷,她握紧了放在小桌之下的拳头,反正今天不会平安度过了,那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她抬起头,说:“去庆应还是别的学校暂时没有想好,但可能会学习历史或者政治。”
“噢?是准备继承议员先生的衣钵吗?”
“只是想要以史为鉴,时刻警醒自己,不要畏惧改变。”朝原琉璃如是说,对面的小渊研斗似乎感觉她的目光变得锋利了,“小渊桑,您的叔父是党内的副秘书长,您应该也对日本政治有所研究或关注吧?”
以为朝原琉璃是想考验自己,小渊研斗立刻坐直了腰,朗声回道:“自然。”
“那么您如何看待日本与美国的关系,将来我们是否有机会绕过它,成为国际政治上独立的一极而非做对方的狗?”
“这……”小渊研斗目瞪口呆。
“您听说过南京大屠杀吗,据说一共死了三十万人,但国内很多学者认为那是中国为了抹黑日本编造的事情和数据,您认为是真是假?
“东条英机、土肥原贤二等14位经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审判的甲级战犯的灵位还供奉在靖国神社中,这是否违反了其纪念戊辰战争中为恢复天皇权力而牺牲的军人的初衷,伤害了中日两国无辜平民的感情?
“战争中在中国东北进行人体实验的731部队虽然对世界医学做出了一定贡献,例如获取到人体中水分含量的精确数据,但这种实验我们是否应该禁止?
“在当下,遵守生命伦理与发展救世科技我们到底该选择哪一个?”
小渊研斗的脸已经彻底白了,朝原琉璃虽然没有明确给出自己对以上问题的答案,但她能问出这些话就已经足以窥见一些个人倾向了。
这非常可怕!
“我哥哥还在等我,就不耽误小渊桑的时间了,告辞。”
礼貌告别后朝原琉璃去了会场外的过道吹风,她承认她刚才有冲动的成分,但是看见小渊研斗刷白惊愕的脸色她感到很过瘾。哥哥说不要去改变,会受伤,但她并不害怕做那第一把火。
不让开窗那就砸了房子,反正人们总是畏惧极端与失控。
在朝原琉璃在外边吹风醒神的同时,小渊研斗慌慌张张找到正在和自家叔父谈话的朝原聪。
“朝原先生,我和琉璃小姐见过面了,有些事情我觉得应该让您知道……”
小渊惠三疑惑地看着侄子,而朝原聪则有了一些不好的预感。
结束宴席回家后,一路上都没有说话的家主开口:“朝原琉璃,去庭院里跪下。”
听罢,朝原琉璃不声不响地出了客厅,在庭院的鹅卵石小路上跪好。
朝原慎太郎十分惊讶,不明白父亲怎么会如此生气,就算是和小渊家的那小子聊得不好得罪了他,也不至于上家法吧?小渊惠三虽然有望升职秘书长甚至问鼎总裁之位,但爷爷曾经担任过干事长,父亲也是党内实权人物,没必要这么忌惮他才是。
朝原美枝子忍不住劝道:“聪桑,琉璃还是小孩子,我们做父母的慢慢管教就好了,为什么非要动手呢?”
“慎太郎,去请家法;美枝子,你也别护着她。”朝原聪的脸已经黑成了炭,两腮隐隐抽动,显然是愤怒到了极点,“你们都不知道事情有多严重!”
见大儿子竟然愣在原地,朝原聪生气地催促:“还不快去?你也想一起跪着吗?”
朝原慎太郎如梦初醒,立刻去了父亲的书房。
6月末的夏夜正值酷暑,燥热难耐,朝原琉璃跪了没几分钟就热得满头大汗,膝盖磕在鹅卵石上又痛,却丝毫都不敢动。
她低着头,眼前出现了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她的父亲提着家法走了过来。
不用看也能回想出那东西的模样,两指见宽、一米约长的荆条棍,从爷爷手里传下来,已经磨得很光滑了。第一棍带着破风声落下来时,朝原琉璃发出闷哼,上身微晃,还能分出点儿心思感叹这玩意儿质量真不错,曾祖父上哪儿找到的这么好的荆条?
“不声不响就背着我和你母亲退了学,朝原琉璃,你胆子真是长肥了。”朝原聪阴沉着脸,现在满肚子都是火。
退学?!站在屋檐下的朝原慎太郎差点惊呼出声,妹妹不是已经三年级了吗,还有两个学期就毕业了,退什么学?
“为什么不说话,你伪造父母签名递交申请书的时候不是很得意吗?”
啪!啪!啪!
一连三棍打在背上,朝原琉璃紧紧咬住牙关才不让自己叫出来,父亲大人一定是气到极点了,这个力度她感觉整个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胃挤进嗓子眼,肝脏溜入上胸腔,心肺压在底下和肠子搅和到一块儿。裙子不会烂了吧,破皮出血是跑不了的,那和报废也没太大区别,反正再没有穿第二次的可能性。
“如果不是樱川桑特意告知,我还被你瞒在鼓里。在外面和男人厮混玩乐、回到家装乖巧听话,真不愧是我朝原聪的女儿,做政客就是要有这种随时变脸的本事。”
有一棍子落在了腰上,朝原琉璃痛得无法再保持上身挺直的姿态,生理眼泪溃堤而出,她就快分不清满脸腥咸的水渍到底是泪还是汗。
不过到底没能忍住,小声回了一句:“我是在做我喜欢的事。”
刚过知天命之龄的朝原聪在政坛上属中坚力量,多亏了常年锻炼的好习惯,精力和体力较年轻时都没有下降太多,绝对称得上耳聪目明,没有错过女儿的辩解,但这反而更加让他生气。手起棍落,少女单薄的衣裙上又渗出两道殷红血痕。
“母亲大人,您快上去劝劝啊!”被父亲的威严支配了二十多年,朝原慎太郎纵是心如刀割也不敢冲上去,只能苦苦哀求母亲,“再这样下去琉璃会被打死的!”
“什么是喜欢的事,和社会浪人瞎搞,还是在小渊君面前大放厥词?”想起小渊研斗复述的那些话,朝原聪被气笑了,手下的力气又重了几分,“我怎么不知道,清和会的忠实成员朝原家竟然出了个有着其他想法的女儿?”
隔着一层湿热水雾,朝原琉璃瞧见那双手工皮鞋踩在自己正前方一块鹅卵石上,冰冷的拷问从头顶淋下来:“说吧,你是想成为平成的幸德秋水,还是打算追随那个马上就要入土的野坂参三?”
朝原美枝子和朝原慎太郎都听呆了,而朝原琉璃的沉默仿佛是佐证,母子俩当即感觉脑子里嗡嗡作响,下一秒就要炸开。
保守派政客的女儿疑似偏左,相比之下,瞒着全家退学甚至都只能算个开胃小菜。
茶室里的那些问题被朝原聪一一复述出来,朝原琉璃无话可说,嘴唇似有千斤重根本张不开,只觉得全身上下好像每一块骨头都要碎掉了。意识摇摇欲坠,汗水与眼泪犹如拧开的水龙头哗啦啦往外流。她用余光瞥到屋檐下的母亲与哥哥,这种时候她的家人也只是站在一旁作壁上观。
被打得终于撑不住倒在地上时,朝原琉璃想明白了,当她暴露出真实面目,家人也会视她如异端。
既得利益者中出现了妄图反叛的斜枝,那么所有人都会想办法把它扳回去,矫正为合群的形状。她要想自由地活,只能靠自己,也只有自己。
放弃这个名字,舍掉所有享受,用孤零漫长的剩余人生挣得一个机会。
不被修剪、不被扳回、不被抑制。
这是朝原琉璃昏死过去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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