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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章 进退两难,狼相发钗搅暗云(上)


隔日清晨,任羽将孟远署名盖印的辞官劄子递到了李府,李枢相为表诚意,特将自己的私印任羽带走做信物。

一旦孟远离京,李枢相便会用密诏去换这私印。

孟远知晓,那密诏与李枢相而言出了彰显自己托孤大臣的荣耀外,别无他用,故才敢将私印交到自己手上。

一来,用私印之要紧表明诚意;二来,借私印之常用催促其早成事。

早朝之时,哲宗看到中书递来的劄子,却故意将孟远那份辞官劄子压在自己手中。

见哲宗不提,孟远便也只能自己主动请辞。见孟远如此急切,哲宗未置可否,只淡淡对孟远道:

“劄子朕已阅,只是有些事还未明,此时不便在大殿上议,还请孟卿将细细斟酌再上奏吧!”

旁人不知内情,可李枢相知是哲宗不愿允准孟远的辞官劄子,但却并不在意,因为他知晓有那道密诏在手,不怕孟远不犯颜请辞。

早朝散后,孟远没有着急走,因为他知道下朝后哲宗定会传自己入文德殿,问他关于突然请辞一事。

在垂拱殿廊外等了不到半刻时间,只见刘瑗果然将其召入文德殿问话。

孟远进文德殿后,只见哲宗不如往日召见只之时只着燕居服饰,而是冠帽齐整,外衣未退,侧靠在那方旧桌案上。

见此,孟远已知官家因今日早朝自己提出的辞官游历一事而圣怒在内,孟远也未露怯色,只如往常一样,行了拱手礼。

见孟远对自己行礼,哲宗没有抬头,依旧侧身对着孟远,只眼睛微微动了一动,问道:

“孟卿今日所呈的劄子为何如此突然。”

“并非臣突然,只因臣自小性情散漫,承蒙官家照佛,统领监听司,如今朝局已是大稳,故臣斗胆请官家赐臣修身养性,习弓弩机械之事,来日若官家需要臣回朝,臣定还朝再报官家隆恩于一二。”

哲宗听孟如此应答,稍微挪正了身子,接而只冷笑一声,对孟远道:

“朕也知你志不在监听司,不屑做天子近臣,行那暗中之事,只是眼下朝局是否真的稳如落尘,你心底当自有分辨。”

孟远料知自己的这番说辞并不能应对哲宗,可此刻却不能将李枢相以密诏胁迫其辞官之事和盘托与官家知晓,便依旧低头为难。

哲宗接而道:

“李枢相虽失了邓璋这个臂膀,可到底是三朝旧臣,根基深厚,且旧党势弱后,新党也难免又一家独大之嫌疑。”

听到此处,孟远知晓自己助官家平稳朝局的职责并不以旧党势微而结束,即使李枢相去了,也会有新的势力起来。

见孟远面色稍沉,哲宗接着道:

“柳白妻女之死,其中,原委你当知晓吧!”

章惇暗害柳白妻女这等秘密之事,自己若不经章惇主动提点,定也无从知晓,而如今听官家之言,似乎早已洞若观火,可见官家也知晓章惇已成大势,不得不忌惮。

而自己若继续留在朝廷之上,以往是要打压旧党,如今恐要制衡两党了,无休无止。

孟远想了想,便双膝跪地,正色对哲宗道:

“官家思虑长久,对朝堂之事自能乾纲独断,只请官家恕臣自保之意,上次皇后娘娘之事恐也因臣而起,如此类事件再起,届时就算官家有意爱护,恐怕臣和皇后也难周全自身,如此这般也算辜负官家一片恩宠重用之意,所以臣斗胆请求暂退,他日时局稍稳,臣定入朝再报官家今日成全之恩!”

哲宗见孟远已将辞退之因坦露,便只叹了口气道:

“我知晓你此番贸然请辞定是为了皇后之故,只是你实是多虑了。”

说罢哲宗示意孟远起身,接着从座上站起,走近孟远道:

“你放心,皇后我自有办法保全,你若心有担忧,我这就可以立书绝不废后,盖上大印交于中宫,只要你宁清侯爷继续统领监听司,在朝中助我一臂之力。”

见哲宗留意坚决,情谊又如此恳切,孟远心里也颇为触动。

自己又何尝不知眼前这个年轻官家的艰难,自己所供之职极为紧要和秘密,在盘根错节的朝局中一时难以找到接手之人,所以官家不惜用立书之举来留下自己。

然而,即便官家金口玉言,在先太皇太后留下的遗诏面前难免要被迫沦为戏言。

“臣感念官家恩深泽厚,只是,只是还请官家允准臣出游一二年!”

思量再三,孟远又再度跪下,能满腔愧疚地对哲宗道出了这句话。

站在一旁的哲宗见此状,怔了一刻,便一改方才恳切的面色,回到桌案上,似有似无地盯着伏首于地的孟远,默不作声。

一时,君臣无言,殿中静能听滴漏之声,殿外值夜的刘瑗素知官家脾性,一旦在召人问话时半晌无话,便是圣怒来临之时。

于是,刘媛便端了哲宗晚间惯吃的桂花雪梨汤走进来,柔声对哲宗道:

“官家,御膳房的甜汤早送来了,臣怕汤冷了,官家您又一向胃寒,便自作主张给端了进来。”说罢便将汤放置在桌案上,要伺候哲宗用汤。

哲宗接过梨汤,用了一调羹,在口中含了片刻方咽进去。

又对刘媛道:“一时寒了胃并无大碍,只是倘若寒了心,那真是七月流火难再暖。”

刘瑗听哲宗这话,便笑了笑道:

“官家说笑了,这世上人心易寒也易暖,并不用流火来烤,老人常说三言两语便也能将那寒冰之心给化了。”

说着朝孟远递了眼色,又说梨汤不热,便端了梨汤命人去热。

刘媛走后,哲宗对孟远道:

“刘瑗方才说人心易寒也易暖,不知宁清侯爷你是愿寒人心还是暖人心?”

孟远微微抬头道:

“若不是万般无奈谁愿意无故去寒人心肝呢?”

听孟远如此说,哲宗心中怒又悲凉,怒的是孟远只顾自己和皇后的安危,全然不理会自己近乎恳求的挽留,悲的是这朝中竟无一人能陪自己去。

一时间,哲宗方才压抑的怒火终还是带了出来,见孟远跪在地上一脸麻木之态,料他去意已决,便也心一横,想到:既然你孟远如此绝情,我也不得不逼迫你了。

只见哲宗又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走到孟远身旁,悄悄道:

“你可知晓,先太皇太后弥留之际,曾在床前留皇叔六王爷一份遗诏,与皇后有关。”

孟远听到遗诏二字,不觉一惊,莫非官家已经知晓李枢相手持废后遗诏?

不对!方才官家为挽留自己而愿立书保家姐后位,显然他对李枢相手中遗诏一事不知情,且以李枢相之精明老成,决不可能将此秘密之事与外人知晓。

如此,那就只能是官家手中还有另外一道关于皇后的遗诏?且听官家方才语气,遗诏中内容似乎也对家姐不利。

孟远不由地心中叹到:先太皇太后你当初为何要从眉州将家姐选入宫中?既如此防备她,为何又将她立为皇后?

见孟远神色有变,哲宗踱了两小步,道:

“先太皇太后虽然从不问我心意,但也知晓我大婚之时对皇后之人选并不十分称心,弥留之际她怕我改她听政期间的政令,便用此遗诏表明她作为太皇太后的关切和明察。”

听哲宗如此说,孟远心里已经猜到了大概,但还是闭着眼问:

“敢问官家,遗诏上所言何事?”

哲宗便放缓语气,对孟远道:

“遗诏在皇叔手中,我也未曾看过,但太皇太后临终前对我说过,他日若对皇后实在不满,切莫自己废后,可找六皇叔商议,他可用遗诏解我难题。”

说到此处,哲宗又站起来朝孟远走近两步,道:

“朕以为,遗诏所言之事当是说天子年幼,朝局不稳,若有后宫培植外戚势力等或有权臣有二心之行径者,一可废后宫之人,二可纠前朝之臣!”

字字遁入孟远心里,不禁苦笑,先太皇太皇精明如此啊!

家姐是她自己所选,即使官家不喜,也不好在殡天之前亲口下旨废后,更不愿意官家日后承担不孝的罪名,私自废后,然又惧怕帝后离心,造成外戚乱权之局面,便偷偷给她身前最为信任的李枢相留了道废后的遗诏。

然而她又并不能完全信任李枢相,主少臣老,难免天威不彰,为了防止李枢相自恃顾命身份,借这道遗诏拉拢家姐,培植党羽,祸乱超纲,蒙蔽官家,先天皇太后便借六王爷的皇族身份和一纸遗诏轻易解决这个问题。

如此良苦用心怕是李枢相和官家都未能完全知晓吧,只是这用心周全,却苦的是家姐啊,这两道遗诏两头防备,无论如何,家姐都无路可走。

只是眼下,官家要将这道遗诏告知自己,其用意再明白不过,是要家姐的安危来强留自己。

眼下两下受制,李枢相和官家都逼迫自己做选择,可无论孟远如何抉择都难为家姐在后宫中择一条生路。

见孟远如此,哲宗知他心中定然会顺自己的意,留下继续为自己臂膀,便走到桌案前,拿起孟远那份辞呈,对孟远说到:

“这辞呈你还是带回去再斟酌斟酌吧!”

孟远一时无法决断,只能接过辞呈,行礼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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