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新年
在蒂娅的印象里，格里沙一直都是一个礼貌、温和、理智的医生。她还记得格里沙在拯救王都和希甘西纳地区瘟疫时的样子，他会通宵研制抗体试剂，严肃仔细的记录下病人们的反应，但和他们交谈时又很温柔，笑着告诉他们一定能够康复。
某种程度上，蒂娅认为格里沙和埃尔文是一样的，他们都是用自己的双手与智慧拯救了无数人的生命，他们都在为了自己心中的“大义”而生活。这些年下来，蒂娅一直接触着这样的格里沙，这甚至让她忘了，格里沙也是一个人，他也会有愤怒的情绪——尽管这些年来她从未见过格里沙发过一点脾气。
更何况，他和她一样，是从收容所出来的艾尔迪亚人。
他们面对过的恶意绝对不比其他人要少。
起初，蒂娅也曾怀疑过格里沙入墙的原因，但后来她去拜访格里沙家时看到了格里沙在墙内的生活——成功逃离了苦海后，他进入墙壁，遇到了自己爱的女人，建立了幸福的家庭，拥有体面而受人尊敬的工作，平淡而幸福。
这完完全全就是蒂娅所追求的生活。她不相信有什么人会在这样幸福的环境下还会放弃这一切去实现那与其背道而驰的理想，于是她相信了格里沙“入墙是为了幸福的生活”的说辞，甚至将他视为了成功楷模。
然而现在，格里沙又忽然告诉了她菲·耶格尔的事情，向她展露出一直未曾有过的愤怒，甚至这份愤怒里还带着恨意——那是从未被浇灭过的强烈恨意，蒂娅认为格里沙并未对过往释怀分毫。
蒂娅静静的看着格里沙，看着他眼中强烈的感情，开口道：“你曾经跟我说，你进入墙内是为了幸福的生活。”
“……蒂娅，我没有骗你。”格里沙看着蒂娅，很严肃的回答，“我的确是为了幸福的生活。”
蒂娅的眼睛闪过一丝迷惑，格里沙的样子在她看来似乎的确没有在说谎。
同样，格里沙也看见了蒂娅的疑惑，但他却在此刻停止了话题。格里沙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其实并不存在的灰尘，朝着房门走去。
“多少吃点东西吧，健康是一切幸福生活的基础。”
语罢，格里沙就离开了房间，并贴心的给蒂娅关上了门。蒂娅可以隐约听见外面卡尔菈关心的问“蒂娅吃饭了吗？”，而格里沙则很无奈的回答道“我已经尽力劝了”。重新将头埋进臂间，她并不认为格里沙刚才是在尽力劝她吃饭。
更像是，在劝她一些别的东西。
但是那是什么东西？
她感觉自己现在的脑袋混乱又沉重，伊莎贝尔和法兰的死讯、往日的回忆、对所有人的歉疚，对自己的后悔，格里沙的话……太多太多的东西在她的脑袋里四处碰撞，但她抓不住哪怕一个。
房间依旧只有微弱的月光，蒂娅丝毫没有从墙角挪开的意思。没有了白天日光渐渐变换的方向和颜色，黑夜更让人有一种时间静止的错觉。蒂娅甚至希望时间就永远停留在此刻，让她永远带着这样的悔恨来缅怀离开的伊莎贝尔和法兰。
但时间绝不会为任何一个人或选择停下脚步。
当利威尔的生日过后，紧接着就是新年匆匆而来的身影。
往年蒂娅的新年不是在收容所阴暗潮湿的巷子里度过，就是在各种觥筹交错的新年宴会中度过。而今年是她第一次在一个平凡而温馨的家庭中迎来新年。在她消沉的这几日里，格里沙和他的家人们都一边照顾着她的情绪，一边准备着过年需要的年货。
蒂娅自知这些天她已经给格里沙家添了太多的麻烦，连艾伦都照顾着她的情绪不敢放声大笑。新年近在眼前，她明白绝不能让自己为这个原本幸福温馨的新年蒙上一层悲伤的情绪。
在过年前的两天里，蒂娅不再沉默寡言的窝在房间，她会在厅里帮卡尔菈准备一些简单的食材，并且做了些小蛋糕小点心，她让艾伦和三笠挑选出最喜欢的几种，决定放在12月31日晚上用做饭后甜点。
等到了12月31日那天，卡尔菈和蒂娅在厨房待了一整天，卡尔菈负责准备晚上的菜品，而蒂娅则负责甜点和零食，格里沙也挽起袖子给卡尔菈打些下手，帮忙简单的洗洗菜什么的，艾伦和三笠归蒂娅管，跑上跑下的为蒂娅拿食材运餐具。
他们齐心协力准备的晚餐非常丰盛，晚餐时，格里沙甚至开了瓶红酒来庆祝，但艾伦和三笠则只有白水，为此艾伦还抗议了好一阵儿。这不仅是蒂娅在格里沙家过的第一个新年，也是三笠和他们过的第一个新年，看得出三笠还是有点怀念父母，不过艾伦很快就会重新逗三笠笑出来，蒂娅也控制着自己努力保持微笑，饭桌上整体气氛还算不错。
等到晚饭后，蒂娅留在了家里，耶格尔夫妇带着艾伦和三笠在门口放了鞭炮和烟花，除此之外，晚上零点时还会有中央在各区分部放的大型烟花，艾伦和三笠都很期待，为此硬是忍着困意要熬夜到零点。
往日艾伦和三笠就没有熬夜的习惯，加上白天他们也帮了很多忙，晚上又一通庆祝，此刻两个小孩子头靠着头坐在椅子上，艾伦的眼皮直打架，三笠也没有清醒到哪儿去，看着两人可怜的模样，蒂娅抚上两人的面颊。
“艾伦，三笠，困了就去睡吧，好不好？”
“不……我能行的嗯……”
三笠看了眼艾伦，然后也坚持道：“蒂娅姐姐，没事的，时间也快到了。”
另一边格里沙和卡尔菈还在洗碗具，蒂娅被安排照顾两个孩子，瞧着两个孩子坚持的模样，她也就坐在了两人身边，静静的度过844年最后的时光。
没有人再关注她此刻的样子，蒂娅终于垂下嘴角，短暂的恢复到了几日前的表情。
虽然她成功脱身，还和格里沙一家在一起，但这个新年还是她过的最难过的一个新年，比曾经在收容所一个人孤独的看着栅栏外马莱人狂欢还要难过无数倍。
她忍不住想，此刻利威尔在干什么呢？或许他一个人待在调查兵团的宿舍里看书，仿佛过年已经与他毫无关系。她又忍不住的想，可利威尔本应该是在和伊莎贝尔、和法兰一起庆祝新年的，结果一切都毁在了她手里。
想法一个接着一个冒出来，蒂娅再次被愧疚悔恨的浪潮淹没。
格里沙从厨房出来时，看到的就是闭眼靠在椅背上的蒂娅，旁边艾伦和三笠已经消减了困意，安静又担忧的看着对此毫不知情的蒂娅。他慢慢走过去，脚步声的靠近唤醒了蒂娅，她睁开眼。
格里沙揉了揉艾伦和三笠的头：“去找妈妈吧。”
两个小萝卜头蹬蹬蹬的牵着手跑到卡尔菈身边。
原本属于艾伦和三笠的位置被格里沙代替了。两人又是沉默的坐在这里，直到蒂娅开口：“这次又要给我讲什么故事吗？”
格里沙摇了摇头，“光是故事还不够，还需要时间。”
蒂娅不说话。
格里沙又看向蒂娅，“新的一年，你打算干些什么？”
蒂娅还是不说话。
她的计划全部没了用，她的自由什么都不是。现在她重新成为了蒂娅，但并没有重新开启新的人生。前二十年她都在为自己的“自由”不停的前进，但现如今她的“自由”已经成为了她最不愿提及的东西。
“总得给自己个目标。”格里沙的声音响起，“人活着，一定要有点目标才行，你不是有吗？”
“可……那是错误的。”
“为什么是错误的？哪里错了？”
蒂娅又不说话了。
她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就是她的确不知道。她不明白她仅仅是追求着那样平凡而幸福的“自由”，就是错的吗？这一路下来，她失去了那么多，最后换来的是一片狼藉。难道她就不配拥有“自由”？
“那……耶格尔先生，你的目标是什么？”
闻言，格里沙起身，揉了揉蒂娅的头。她抬头茫然的看着格里沙，她看到他的眼中闪着坚定，而他说的话就像榔头一样给她沉重一击。
“我的目标是，自由——真正的自由。”
另一边。
调查兵团基地内，埃尔文和韩吉则又凑到了利威尔的单人宿舍。两人都带着些菜和啤酒，利威尔带着意外强烈的拒绝了在他房间吃饭过年的主意，最后随着埃尔文和韩吉去了天台。
烛灯就在三人旁边照出光亮，三人席地而坐，人手一瓶啤酒。韩吉兴奋的讲了很多关于巨人的想法，终于在提到巨人为什么没有消化系统及通过呕吐方式来解决胃里多余的巨人时，利威尔黑着脸用面包一下子堵住了韩吉的嘴。
看着埃尔文一脸的平静，利威尔指着韩吉开口，“你是怎么忍受这个‘人类中的奇行种’的？”
埃尔文笑了笑，“韩吉很有能力，不论是砍杀还是研究巨人。”
利威尔无言以对。也是，早在埃尔文邀请身为地下街小混混的他加入调查兵团时，他就明白，只要拥有绝对的实力，埃尔文可以为之付出一切，他是这样的人。
韩吉还在“唔唔”的张牙舞爪，埃尔端起酒瓶轻轻碰了一下利威尔的瓶口：“觉得调查兵团怎么样？”
“比宪兵团那帮蠢货强上一点。”利威尔瞥了一眼韩吉，又看向埃尔文，补充道，“还是个怪物收容所。”
“看来是不错的评价。”
……他也没看出来埃尔文从哪觉得他这是不错的评价。
利威尔又问道：“上一次……为什么一起来给我过生日？”
埃尔文：“身份上，我们都是士兵。但事实上，我希望我们……”
“我们可是同伴啊！！”
比埃尔文更高的声音很有活力的打断了埃尔文的话。两人转头看去，韩吉终于把利威尔刚才塞的面包都吃了进去，腾出来的手拍向利威尔的肩膀。
利威尔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些许情绪，最后抬起手……一脸嫌弃的把韩吉那双还沾着面包屑的手从肩膀上拎了下来。
“吃完饭擦手——你到底什么时候能记得？？”
韩吉笑着毫不在意的摆摆手：“哈哈哈哈我还没吃完啦。”
说完就又伸手抓起来一根鸡腿。
利威尔皱着眉倒吸一口气，最后无奈的叹了出来。
三人继续在天台上吃饭喝酒，到最后菜都被收拾的干干净净，他们就只拿着酒瓶仰望远方的星空。时间过得比想象中的要快的多，他们还没有下天台，星空中忽然升起一柱白光，然后“砰——”的炸开，瞬间点亮了天空。亮白色的焰星四散在空中，朝着四面八方坠落，最后又消失在夜幕里。
紧接着，一道又一道光柱冲向天空，在利威尔的眼中炸裂、散开、消失。
埃尔文的声音在“噼里啪啦”的间隙响起：“这是烟花。只有每年迎接新年才会有。”
闻言，利威尔看向埃尔文，埃尔文则伸出了酒瓶，“新年快乐。”
韩吉将酒瓶“铛”的撞向埃尔文的酒瓶，“新年快乐——！！！”
烟花还在远方的天空盛开，埃尔文和韩吉的酒瓶也还悬在空中，两人都看着利威尔，最后，利威尔也伸出手，将瓶口碰向那两只酒瓶：“新年快乐。”
他们都将酒瓶里最后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烛灯已经燃尽，三个人离开了天台，韩吉捧着脸沉醉的说着“新的一年一定会遇到更可爱的‘孩子’呀～啊啊啊这样一想就好激动～～”，利威尔对这样的韩吉避而远之，所以埃尔文走在了两人的中间，在一个拐角处三人分别。
这是他第一次在地上迎接新年。
利威尔独自走在木质长廊上，或许是因为酒精的刺激，他止不住的想些往日不敢想的事情。
比如，如果伊莎贝尔和法兰可以看到这样的“烟花”……
再比如，蒂娅现在在干什么？
他也不知道，这些是没有答案的问题。利威尔只是沉默的想着这些，双脚渐渐靠近宿舍门，长廊上昏暗的烛灯只能照亮很短一段距离的路，等他离门只有两米的距离时，他看见了他的门前，放着一只纸盒。下面还垫着一张卡片
——致利威尔先生。
——新年快乐。
845年轻柔凉爽的夜风掠过每一片土地。
希甘西纳地区，艾伦和三笠牵着手兴奋的看着天空中的烟花，朝着耶格尔夫妇笑的格外灿烂，说着自己关于新一年的各种奇思妙想的想法。耶格尔夫妇点着头，温柔的抱起他们，蒂娅站在旁边，眼中充满茫然的看着天空。
调查兵团基地，利威尔拆开了纸盒，里面是一只精美的茶杯，杯壁上各色的花纹在烛灯下光滑闪亮。他用指腹抚摸过墨绿色的花纹，最后将茶杯收进了抽屉里，它的下面压着一沓纸，四个身影跃然纸上，那些笑声仿佛还在昨天。埃尔文在灯下修改着关于年初壁外调查申请的文件，韩吉靠在窗前，抬起眼镜望着远方，烟花或者墙外。
王都，夏恩在自己的地下室里捧着新找到的书看得津津有味。书上描述了他理解不了的东西，像气球一样飞在天空上的大物件，拥有四个轮子的铁箱子……虽然无法理解，但他仍旧乐在其中。凯撒正端着酒杯游走在宴会厅里，往年蒂娅都会在他身边，但今年他独自逢迎着那些脑满肥肠的贵族，他看到远处雷伊斯家族的罗德·雷伊斯和国王一起聊着天。
马莱，四个孩子望着窗外一片狂欢的世界，最终将头从窗外收了回来。他们没有过新年的份，计划迫在眉睫，明早还要进行最后一轮的检测和训练。他们面面相觑，有的孩子眼中是坚定，有的孩子眼中是淡漠。
但不论是期待还是茫然、是悲伤还是微笑、是坚定还是淡漠，845年都是他们的新起点。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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