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家人
皇家授勋仪式被安排在集体大会的第二天。
在这次授勋大会上，女王将亲自为夺还战活着回来的十名士兵戴上象征着英雄的勋章。这条领带原本只有团长及以上官位的领导者才能够拥有，所以这次除了韩吉是新任团长以外，这枚领带对于包括利威尔在内的九名士兵皆是超过规格的荣耀。
在授勋之前的准备时间里，最令人难受的就是弗洛克重提旧事的时刻了。他的话让原本严肃的场合变得有些尴尬与悲伤，但与此同时，利威尔和蒂娅都明白，他说的话正代表着其他士兵们心里真实的想法。
“……因为你们两个，还有利威尔兵长，处于私人感情把针剂据为己有，最后做出了欠缺合理性的判断……”
弗洛克的声音并不是很大，但其他人都不约而同地小声了下来，导致他的声音在这间宫殿里可以清晰的回荡着。
他们都在窃窃私语，谈论弗洛克，谈论艾伦和阿明，谈论埃尔文，谈论利威尔。弗洛克的话在这个公众场合就像是一把利刃，将原本被盖着过去的布再次划个稀巴烂。他认为这是调查兵团私心的遮羞布，必须有一个人要站出来掀开它，出来说真话。
弗洛克主动地站起来，成为了这个人。
石柱的另一面，蒂娅无视了看向他们的视线，那胳膊肘怼了怼利威尔的胳膊，低声道：“且不说这觉悟的对错，我在战场上的时候可没看出他还有这种觉悟。”
利威尔淡淡的回答，“人都是会变得。”
这场战争改变了弗洛克。
他其实是个内心脆弱的人，但或许正是这种脆弱让他恐惧于改变。极端的恐惧催生他坚定的另一面，这和他的脆弱并不矛盾，它们共生在弗洛克的生命里。他脆弱也坚强，恐惧但坚持前行。
“也不知道他这改变是好是坏。”蒂娅耸了耸肩，轻叹了口气，“他的话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了，还是那句话，你没有辜负埃尔文对你的信任。”
利威尔顿了顿，开口道，“放心，我还不至于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鬼影响。”
这样说着，利威尔看了眼怀表，踏着步子打断了这场没有硝烟的语言战争。
钟声在王都的高空回荡，震的雪花都在空中打颤。阳光透进宫殿大厅，将圣洁的白色殿堂铺上一层金色的薄纱，显的更加神圣。希斯特里亚本来就貌美，金色的长发加上皇冠，甚至带着点神明的感觉，比原来那个傀儡老头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墨绿色的宝石镶嵌在金属框架中，在这个冬季更加冰凉。蒂娅看着希斯特里亚为她扣上领带，然后在她手背上轻落下一吻。蒂娅敬佩希斯特里亚，她是个好女王。
授勋与吻手礼一个接着一个的轮下去，按照仪式规范，蒂娅应该继续微低头目视前方，但希斯特里亚的声音吸引了她的目光，那是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场合的声音。
“……艾伦？”
“啊……我打赌艾伦当时一定看到了什么。”
午饭食堂，蒂娅边吃面包边朝着利威尔分析着上午发生的事情，“他不是触碰王室的人就有可能看到些什么吗？”
“那小鬼死活不承认。”利威尔语气不太好，“翻来覆去就是那些废话，有用的一个字都没有。”
“为什么呢……”蒂娅一口一口的揪着面包，最后烦躁的叹了口气，朝着利威尔喊道，“利威尔！”
“干——”
啪。
话才说了一个字，利威尔反应极快的握住了蒂娅的手。蒂娅的手里捏着面包，它距离利威尔的嘴巴只有不到一厘米的距离。
“臭小鬼，不老实吃饭你会死吗？”
蒂娅嘿嘿的笑了两下，把手又从利威尔的手里慢慢挣开，“这不是想试试你的反应速度，不错不错，非常优秀。”
“我是傻子吗？”
“……”蒂娅还是败下阵来，“……我饱了。”
闻言，利威尔颇为嫌弃，“你自己嚷嚷着一大早就饿，要了一份大面包的。”
“我大概亲身实践证明了，并不是饿的越久吃的就越多。”
利威尔看着蒂娅的表情，心里忽然有个奇妙的想法——如果蒂娅有两个兔子一样的长耳朵，那么它现在一定耷拉到肩膀了。
最后，利威尔“啧”了一声，还是一把拿走了蒂娅的面包。蒂娅愣了愣，然后又朝着利威尔嘿嘿的傻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着“利威尔最好啦”之类的像放屁一样的话。利威尔听腻了这套苍白的甜言蜜语，并没有什么感受，倒是感觉那两只长耳朵又竖起来了。
午饭后，利威尔陪着蒂娅往宿舍走去。
没有了壁外调查，没有了内部政治矛盾，帕拉迪岛的刀尖指向的是未来那遥不可及的未知大陆，此刻却尚未清光巨人的调查兵团只能把工作放在清巨人上，显得比以往清闲了不少。韩吉在授勋仪式之后为调查兵团的士兵们一口气放了七天小长假，艾伦三人正打算收拾行李回到开垦区探望阿明的爷爷，蒂娅决定和他们一同回去。
“我知道你肯定会想我，我也会想你哒。我去三天就回，这几天你反正也没什么事，就别熬夜了，要多睡觉，我觉得你的头发都少了不少……”蒂娅一边收拾行李一边絮絮叨叨着，“哦对了，我把茶叶分成两包放在了你抽屉里，左面那包是旧的，右面的是新的。砂糖我换了个牌子的，你试试好不好喝……”
利威尔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安静的听着蒂娅的唠叨。这都是些家常话，明明利威尔都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了，但蒂娅跟嘱咐孩子一样说个没完。从吃到睡叮嘱的一应俱全，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出门个几年。
终于在利威尔喝完了第三杯茶的时候，蒂娅合上了行李，叉着腰长舒了一口气，“大概就这些了，应该没遗漏些什么。”
利威尔放下茶杯，站起身，“你好像越来越啰嗦了，是最近韩吉把她的毛病传染给你了吗？”
“哈？”蒂娅瞪大了眼睛，“我这么用心的叮嘱，你说我啰嗦？”
“我又不是小鬼。而且你只去三天，又不是三年。”利威尔睨了蒂娅一眼，然后把蒂娅的行李箱提了起来，和蒂娅朝着门外走去，“况且只是三天，你这是带了多少东西？”
“今年冬天天这么冷，给阿明的爷爷带了几件厚衣服和加绒靴子嘛。开垦区你又不是不知道，资源限制条件，过冬肯定没有咱们这么舒服。”
这倒是了。尽管希斯特里亚上位之后颁布了很多有利于百姓的优良政策，但在玛丽亚之壁向百姓们敞开怀抱之前，墙壁内的资源依旧不宽裕。心有余而力不足，开垦区得到的煤炭粮食等资源肯定并不会很多。
利威尔和蒂娅并排走到了调查兵团基地门口，艾伦三人看样子也刚到。利威尔还特意观察了一下艾伦的样子，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天知道这死小鬼到底看没看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去吧。”利威尔把箱子交给了蒂娅。
“嗯……”蒂娅看了看利威尔，然后转头又盯着艾伦三人，大概过了三四秒，阿明最先反应了过来，红着脸把艾伦和三笠带着背过身去。在艾伦疑惑的“诶诶？干什么啊忽然？”和三笠那句“艾伦是笨蛋”中，蒂娅亲了亲利威尔的嘴。
“等我回来。”
“夸张死了。”利威尔揉了揉蒂娅的头发。
蒂娅嘿嘿一笑，提着箱子一把搂过三个孩子的脖颈，“走啦！”
语罢，她还转过头，笑嘻嘻的腾出一只手朝利威尔挥了挥。
这是正午不久，雪花还飘着，蒂娅带着三个孩子将脚印落在薄薄的一层雪上，一直延伸到调查兵团的基地外，然后融进了熙攘的人群里，消失不见。
利威尔很少看蒂娅的背影。比起看着她离开，他更喜欢迎接她回来。
“干杯——”
五只玻璃杯相撞，里面盛着淡黄色的茶水。白色亮堂的光源下，阿明的爷爷、蒂娅和三个孩子围坐在木桌上，菜肴是阿明的爷爷特意准备的，丰盛程度和过年回来那次不相上下，可见阿明爷爷的开心。
三个孩子也都笑着，就连三笠都显得活泼了些许。在这种时候，蒂娅觉得他们还是三个孩子，在面对阿明的爷爷时就像鸟儿找到了巢，归属感很强。
或许这就是家的感觉吧，她也有过。蒂娅看着他们，只是笑着吃菜。
他们把一切不愉快和危险的事情都摒除掉，挑挑拣拣把生活中愉快的小事情都讲给了阿明的爷爷听，阿明的爷爷也笑着应着，脸上的褶子都笑的一层叠一层。
但在笑容的背后，蒂娅还是看到了一丝落寞。
晚餐过后，阿明的爷爷让三个孩子早点休息。蒂娅和三笠一个房间，但她不怎么困，坐在台阶上抱着热水袋看着冬天的夜景。火堆在她的面前燃烧着驱走寒意，在火光下的夜景格外静谧。
阿明的爷爷正披着蒂娅带来的厚大衣，他干枯如树皮的手上端着劣质旱烟，整个人就像是块旧朽的木头，稍微摇晃的坐在了蒂娅的身边。
这就是老人。
蒂娅很少这么近距离的观察老人，弗里茨王是一个，裘德大叔也算是一个，但他们的身体保养的都很不错，并没有让蒂娅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可阿明的爷爷不一样，这些年来开垦区的日子虽然不说很难过，但决计称不上好过。这让他和那些老人都不一样，明明年纪差不太多，但身体却好像老了十几岁。
“在开垦区的日子不会很久了。”蒂娅不由得开口，“大概过完这个冬天，您就能回到玛丽亚之壁了。”
阿明的爷爷笑着抽了口旱烟，“这啊，都是你们的功劳。”
“……阿明他也很厉害。”蒂娅斟酌着话，“他是个勇敢又聪明的孩子。”
“我知道，我知道……他啊，别看小时候总被欺负，但骨子里有股韧劲，和他父母一模一样。”
“是的。”蒂娅点点头。
阿明的爷爷将烟斗在台阶上磕了磕，然后开口道，“我看报纸上说，阿明继承了超大型巨人的力量。”
蒂娅以为阿明的爷爷不太看好这件事，连忙解释道，“啊，是的。这也是不得已之举……当时如果不注射试剂，阿明可能就——”
“哈哈哈，别着急，我知道原因。我真的很感谢你们给了阿明活下去的机会。”
“……”蒂娅顿了顿，没说话。
她当时的选择是抛弃面前这位老人的亲孙子。
她不太好意思面对这个感谢。
“只是，”阿明的爷爷话锋一转，“蒂娅，我了解这个孩子。他虽然很坚强，但也绝不是坚不可摧。”
“阿明告诉我，你们在调查兵团的团长和他之间选择了他。”
是利威尔、艾伦和三笠选择了他。蒂娅在心里默默的补充，但她的愧疚和心虚让她没能开口，只能沉默。阿明爷爷还在继续说着，“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能够被选择，但我很感激。只是……我只是有点担心。”
“我这样说绝无冒犯之意——蒂娅，阿明是个缺少自信的孩子。这份重新活下来的担子对于他而言太重了……”语及此处。阿明的爷爷叹息了一声，白色的雾气和烟混合在一起，融进寒冷的冬夜里。
“我有过耳闻，知道史密斯先生是位多么优秀的男人。阿明未来的路还很长，倘若他遇到难以跨越的挫折，这孩子八成会拿自己和史密斯先生做比较……”
说到这里，阿明的爷爷停了下来，他看着蒂娅，有些泛紫的嘴唇嗫嚅着，但尚未说出口。蒂娅看向阿明的爷爷，然后放下热水袋，用温热的手覆盖上那只只剩下皮的手，“您请继续说。”
阿明的爷爷看着蒂娅，稍稍笑了一下，“瞧我这老头子，说话都说不利索。”他自己带着沙哑的烟嗓笑了两声，然后慢慢的开口道，“虽然这样说有些麻烦你，但就请原谅我这个半只脚踏进棺材板的老人这任性而冒昧的请求吧。”
“我不知道如果阿明这孩子遇到那种时候，我还活不活在这世上。如果我已经走了……还，还请你多照看些阿明。别让这孩子死钻牛角尖，然后做出些什么傻事……”
蒂娅感觉自己的鼻子稍酸了一下。这就是家人。他给你家，给你爱，照顾你，担心你，为你考虑未来长到你自己都想不到的地方。
“这是当然的。”蒂娅很严肃而笃定的点了点头，“您放心，这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
阿明的爷爷笑了笑，“孩子，谢谢你。”
夜晚，蒂娅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滚着，但就是睡不着。
当然，这绝对不是因为没有利威尔在旁边。她脑袋里想着方才阿明的爷爷说的话，又想到了墙壁外全世界人民对于艾尔迪亚人的排斥与恐惧，总觉得未来的波折比起现在只多不少。
她转过身，窗外是安静的夜色。
那么，这样安静的夜色还能够看多久呢？等到和外界的人宣告了他们的反抗，还会有这样的夜晚吗？该如何……才能为艾尔迪亚人争得一席之地呢？
不知道利威尔是不是也在担心这些？
有点想利威尔了。
蒂娅躺在床上深呼了一口气，把被子蒙过头，睡觉睡觉睡觉！
后来的三天里下了两天的大雪，最后一天蒂娅和艾伦他们帮阿明的爷爷将门前的雪清理的干干净净。艾伦他们要在开垦区住上七天，蒂娅则在第四天的清晨就和他们道了别。临了她又抱了抱这个老人，告诉他放心。
蒂娅拎着行李重新踏上了会调查兵团的路。在走到开垦区门口的路上，蒂娅穿着长靴一步一步的踏过雪。积雪并未被清理，阳光照射着铺满雪的大地，出奇的亮，眼前的一切好像都莹光闪闪的。
就连……
蒂娅瞪大了眼睛。
就连站在开垦区门口那个围着围巾的男人，也亮闪闪的，像光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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