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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诡怨遗香


“公子!”一个纤细的身影悄然出现在风帘之外,玲珑纱衣如桃红轻染,在寂静的夜光下飘曳出妖艳的痕迹,“我已带人仔细搜查,未见潜入之人的踪影,但可以确定他们并非来自自在堂。”

        金案一侧,皇非正执笔作画,一身白衣潇闲,显然未因今夜之事而受任何影响,对于这样的汇报也是毫不意外。聚精会神地完成最后一笔,一名女子的肖像跃然纸上,眉目翩然,栩栩如生,他这才放下笔,“你去传我命令,不必再追查了。”

        那女子似是有些意外:“公子,难道就这样放过他们?我可以调动人手全力搜捕,三日之内定会有结果。”

        “此事已无需你再插手,”皇非转身,“你该全力追查的是白姝儿的下落,一日有她在,你便无法成为自在堂真正的主人。”

        那女子抬起头来,正是当日白姝儿精心挑选入宫的美姬之一,曾经夜入赫连侯府送上密信的召玉,如今在皇非面前,便像一只驯服的猫儿,被他目光一扫,乖乖低头道:“公子教训得是。”

        皇非挥手命她起身,虽说是轻言微责,但那语气中流露出轻魅的淡笑,却是令人眩惑着迷,“白姝儿手中尚控制着自在堂的精锐实力,你若不上点儿心,可未必斗得过她。”

        召玉咬牙道:“那贱人向来诡计多端,召玉一直不明白,上次公子为何要放过她?”

        皇非笑道:“若非如此,怎能确定自在堂中哪些人是真心归服于你,而哪些又是她的死党?我要的难道只是一个女人的性命?”

        召玉道:“我明白公子的意思了,公子放心,顺我而生还是陪那贱人送死,我会让那些人好好考虑。”

        皇非越帘而出,在她面前停下脚步,抬手勾起她小巧的下巴,修长俊眸中笑意流转如星:“不愧有着后风国王室的血统,当初在逍遥坊中一眼见你,我便知是块美玉,果然未让人失望。不过你要记得,有些时候,最好莫让人察觉你心中的意图,昨日你在宫宴上看那赫连羿人的眼神,着实让本君有些头疼。”

        召玉艳眸一挑:“赫连羿人那老贼当年破我后风国都城,手刃我亲族……”

        “嗯?”皇非指下微微收紧,眼中淡笑好似星芒。召玉娇躯猛地一颤,顺着他的手便跪了下去:“召玉知错……”

        后风国三个字,早已化作东海千里碧波血浪,旧国不复,天地无存。

        从今而后,召玉再不记得自己后风国公主的身份,再不记得家国血仇,丧亲惨痛。

        今生今世,召玉愿此身为奴,以报公子活命之恩,亦绝不会作出任何对楚国不利的事情,若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三年前跟随这神一样的男子走出逍遥坊,暗中接受严格的训练,而后凭借特殊的身份进入自在堂,奉命收买人心、探查机密。就在不久前,她被选送入宫服侍楚王,发现白姝儿便是自在堂堂主,暗中通风报信助他重挫对手,而自己也得到控制自在堂的绝好机会。

        后风五国,同族同宗却又互相为仇,聚集旧国残存势力建立自在堂者,属于曾经最先发难夺位的二王子召启一派,与后风国的王位继承人、召玉之父召渊本是水火不容的宿敌。但是,身为堂主的白姝儿却也并非后风国人,而是当年穆国送去与召启长子联姻的亲贵之女。宣、楚两国无情的铁骑断送了这段姻缘,但这女子凭借美貌、武功与过人的手腕控制了一批死士,复又笼络后风族人,逐渐形成了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组织,依附穆国太子御,频频刺杀楚国政要,终于惹来少原君无情的剿杀。

        召玉被迫抬头看着皇非,眼前这一双手,助她挣脱逍遥坊的恶梦,教她如何利用女人最美的武器,告诉她怎样掌握对手的弱点,给她机会夺取切实的权利,这手中的力量令她痴迷,亦令她感到绝望的恐惧。

        在皇非手掌之下,召玉忍不住微微发抖,眼中亦渐渐流露出浓烈的哀凄之意。皇非便这样盯了她一会儿,忽然轻漫一笑:“罢了,此番你功劳不小,我还未想到该如何奖赏你。”手指轻移,拂过她雪白的脸颊,轻轻穿入那如墨的乌发:“说说想要什么?”

        召玉呼吸略见急促,抬头微合双目:“召玉……不敢在公子面前邀功。”

        皇非仍是含笑,方要开口说话,目光却倏地一沉,向侧冷喝道:“滚出来!”随着这声冷喝,召玉发间一朵珠花忽然跳起,散作数道凌厉的白光射向花窗。

        窗侧两道蓝光闪过,便听有人桀桀怪笑道:“老夫一片好意不想扰人雅兴,君上又何必动怒?”笑声未落,一个人影自墙壁前渐渐显露出来,倒像是被水泼湿的墨画,慢慢现出个人形。

        召玉乍见这诡异的情景吃了一惊,猛然起身按住剑柄。皇非却只冷冷负手,沉声道:“歧师,你是否活得不耐烦了,胆敢在本君面前耍这种花样?”

        歧师干笑道:“雕虫小技,怎瞒得过君上的眼睛?只不过对这新研究出的巫术有些手痒而已,嘿嘿嘿嘿……”一边说着,一边盯着召玉诱人的娇躯上下打量,显然对她的美色十分垂涎。

        召玉只觉那目光似能穿透自己的衣衫,浑身上下都像被一只猥亵的手摸过,不由怒道:“大胆!”

        “召玉,”皇非忽然淡淡道,“你先退下。”

        召玉不敢违命,狠狠瞪了歧师一眼,方才转身退了出去。皇非冷睨歧师:“我的禁令看来你是忘了,不在你那鬼宅老老实实待着,竟敢私入楚都。”

        一眼扫去,目光几如泰山之重,沉沉压顶而来,歧师脸色微变,“嗖”地起身便向后飞退。皇非始终卓然静立,无形中却有股强大的气势紧紧摄住他身形,仿若怒海惊涛四面逼至,歧师在半空中几度变换方位,但仍无法摆脱这可怕的威胁,屋内一排明灯随他后退之势发出“噗噗”劲响,相继闪灭。歧师终被迫到墙壁之前,大叫:“且慢!”

        皇非眼梢微扬,目光罩定歧师。这丧心病狂的巫族恶人似乎对他颇为忌惮,眼中虽露凶光,却解释道:“我来楚都也是因君上之命,有件事情必得问一问才好。”

        皇非道:“我只记得曾说过,你若敢踏入楚都一步我必取你性命,却不记得何时命你来此了。”

        歧师盘膝坐在黑暗之中,面目阴暗难辨:“三天前我已替那人诊过脉,敢问君上心意如何,是要医死,还是医活?”

        皇非眉峰一动,歧师森然再道:“倘若医活,便要君上助我寻些活人来试药,纵然医死,怎么也要和君上打个招呼吧。”他自然不会说出东帝险些拆了巫府鬼宅,逼得他不得不入楚都求人就医这种丢脸的事,只是想起来心中暗恨不已,语气中更带出几分狰狞。

        皇非道:“据我所知他的情况并不乐观,是生是死,你就这么有把握?”

        歧师自暗处抬眼:“哼,区区巫族药毒,有什么稀奇?只不过看让他活三天、三个月,还是三年罢了。”

        皇非踱步斟酌,听了这话目光微侧,落在旁边金案之上。此时屋内灯火尽暗,唯有他身侧月光斜洒长案,如一泊清水幽柔展流,照见案上优美的画卷。那画中女子似是轻拂衣袂飘然而下,妖娆冷魅的风姿,仿若流波深处清莲绝尘,带着令人屏息之美。如此传神的笔致,可见这女子的风情神韵在作画之人心中是如何清晰,歧师顺着皇非的眼神一眼窥见,不禁阴笑道:“呵呵,想不到君上对这丫头有些意思,可需我用点儿特殊的药物,好令君上方便行事?”

        皇非侧身,眼风淡淡扫去:“你试一试看?”

        歧师心头莫名一个寒颤,勉强撑着笑干咳道:“咳……君上若没兴趣便算了。”

        皇非面无表情地道:“我会命人送二十个死囚给你,该怎么做,你应该清楚了吧?记住最好莫要玩什么花样,本君并不很有耐性。”

        歧师转了转眼珠,垂下的目中闪着阴毒:“君上既然发话,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倘若哪天改变主意,不妨说一声,我随时都能让他生不如死。”说完以掌击地,便向背后黑暗中退去,如同来时一样,在墙壁前诡异地消失了踪影。

        一川江水,浩浩东流,万里夕阳一望无际,在楚江壮阔背景的衬托之下显出一种苍凉之美,徐徐沉落在雄伟的都城深处。

        每日此时,都会有跃马帮的商船自各处抵达楚都,几十艘吃水颇深的大船一字排开,几乎占满小半边江面,显示出这称霸一方的江湖大帮有别于其他商号的雄厚实力。楚穆一战,跃马帮更加深入地控制了两国之间水陆商道,如今若有一日跃马帮的商船不入码头,上郢城过半商铺都要缺货吃紧,若有十日跃马帮的商船封锁运输,那整个楚都的粮价恐怕就要翻上几番。

        一个冥衣楼,一个跃马帮。江湖诸国遇上冥衣楼,是不敢惹,因为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有多大的势力,越是神秘就越令人生畏。遇上跃马帮,却是不愿惹,因为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出他们有着怎样的势力,谁也不愿自讨苦吃。

        但不久之前,横行南楚的劫余门和跃马帮少帮主殷夕青发生冲突,殷夕青重伤在劫余门门主袁虏的天残灭度掌之下,帮中连续两处分舵被挑,双方都折损了不少人马,可谓近来惊动江湖的一件大事。

        此时象征着跃马帮最高权威的楼船座舟正停泊在楚江之畔,顶层正中的房间里,跃马帮身在楚都的高层主事全部到齐,旁边软榻之上,一个面无血色的少年昏迷不醒,呼吸微弱得几乎已感觉不到任何生机。

        屋中气氛沉重,身为诸分舵舵主之首的解还天内伤未愈,看起来精神有些委顿,但却并未因此放弃对帮主此行的反对,实际上在座半数以上的人也都不支持殷夕语去赴冥衣楼前日之约。

        “帮主,我已派人仔细查过,此前在沣水渡便是那冥衣楼主出手杀了我们十余名弟子,冥衣楼表面上虽然客气,却早便暗中与我们作对,又怎会好心救少帮主性命?如今既然确定蛇胆在他们手里,我们并非就没有别的法子,帮主万不可以身犯险!”

        殷夕语坐在上首主位,摇了摇头,显然并未改变主意:“解舵主,咱们这次在楚国连续出事,折损了不少人手,我知道你心中着急,但有些事必得从长计议,千万鲁莽不得。”

        解还天道:“从长计议虽稳妥,但现在少帮主却是等不得了!帮主也听到那冥衣楼主的口气,烛九阴蛇胆珍贵无比,乃是药中至宝,他们绝不可能拱手相让。”

        一旁的副舵主齐远亦道:“帮主何以对冥衣楼如此顾忌,就凭咱们跃马帮的实力,难道还拿他们无可奈何不成?”

        殷夕语柳眉微蹙,将手一抬止住他们:“正是因实力相当,我才不愿和他们撕破脸面。我们跃马帮以商贸为立派之本,在江湖上一向秉着和气生财的原则,极少与人结怨。”她看向奄奄一息的弟弟,神情痛极,却也恨极,“这一次夕青年少气盛,和劫余门结下梁子,自己惹祸上身不说,还使得我们两处分舵遭受重创,当地的商脉几乎被破坏殆尽,损失极为惨重。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劫余门这个仇家我们是结定了,但冥衣楼毕竟不同。我们两帮虽有冲突,却并无解不开的恩怨,倘若贸然与他们为敌,对整件事情是否有益暂且不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倘若劫余门趁虚而入,和冥衣楼联手一起对付我们,诸位可有想过后果?”

        一席话使得舱中静了下来,几个原本要劝的部属也缄口沉思。殷夕语再道:“还有,这段时间我们忙于应付劫余门,对其他事情实在太过大意了。沣水渡上冥衣楼相助夜玄殇,紧接着赫连齐死于归离剑下,少原君突然回护敌国质子,太子御遇刺,赫连侯府连遭重挫,你们不觉得这些太过巧合了吗?若我所料不差,楚穆两国恐怕不久便会有大事发生。”她转头望向舱外长江劲流,风波碧浪,“天势滔滔,顺昌逆亡不过一息之间,我跃马帮一举一动对楚穆诸国之影响非同小可,世人皆知,有些事情必要防患于未然才行。”

        在场的几位舵主心中皆是一凛,“帮主的意思难道是,冥衣楼和少原君府联手了?”

        殷夕语道:“冥衣楼向来行事诡秘,当年他们能插手宣国五王之乱,如今为何就不能介入楚穆内政?”

        另外一位舵主宋双道:“若果真如此,帮主就更不能赴约。我帮根基在于楚穆,与太子御、赫连侯府都有瓜葛,怎知冥衣楼不是设下圈套,欲对我帮不利?”

        解还天亦道:“宋舵主言之有理,少原君若想真正独揽大权,便必须彻底打破受赫连侯府控制的水军与烈风骑的平衡,我们手中的战船乃是他最大的顾忌。皇非此人手段凌厉,一旦动手就绝不可能就此罢休,现在冥衣楼分明是蓄意挑衅,难保不是别有用心!”

        殷夕语站起身来:“正如你们所言,眼前之事已不仅仅是夕青一个人的性命,很可能直接关系到我帮存亡,所以今日之约我不能不赴。”

        “帮主!”

        “帮主还请三思!”

        一众部属纷纷劝阻,这时候外面忽然有个清脆的声音道:“殷帮主,既然这么多人都不赞同,你也不一定非要去赴约呀!”紧接着便听负责守卫的跃马帮弟子扬声怒喝:“什么人!”

        殷夕语眉头一皱,命两人留下护卫伤者,带人出了船舱,抬头便见正中高大的船桅之上俏生生立着个碧衫女子,江风中衣袂飞扬,她人就站在那桅杆尖上,随着江风飘飘晃晃,似乎随时都会掉下来,却笑盈盈地毫不在意。

        甲板上守卫的跃马帮弟子少说也有近百人,竟没有一个看到有人潜入船上,更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上了桅杆,不禁大为恼火:“大胆!你是什么人,还不快些下来?”

        碧衫女子不理他们,只是认真地劝道:“殷帮主,你真的不一定要去,刚才那几位先生的话其实都很有道理,你应该再考虑一下才是。”

        殷夕语见她年纪轻轻,竟有这般轻功造诣,不由多了几分警惕,问道:“敢问姑娘如何称呼,可是来自冥衣楼主座下?”

        碧衫女子笑道:“帮主不必这么客气,我叫离司,我家主人让我来替你带路,顺便先看看你们少帮主的伤势,可不可以?”

        宋双低声道:“帮主,小心有诈。”

        旁边齐远建议道:“周围都是我们的人,怕些什么?不妨先诓她下来,看她玩什么花样。”

        殷夕语沉吟不语,离司等了一会儿不见他们答应,秀眉微拧:“我家主人不喜欢浪费时间,总不能一直等着你们,我先进去诊脉了,你们慢慢商量。”话音一落,人已轻飘飘自桅杆上落下,似是借着风力一个折身,还没等人看清,便从一众高手面前掠到了舱门之旁。

        宋双隔着舱门最近,见状大喝一声:“站住!”不由分说,一掌向她腰眼拍去。

        “哎呀!可没听说过看病不让大夫进门的!”离司笑着向侧一让,滴溜溜沿着他的掌风旋身而过,淡碧色的衫子轻盈若舞,一闪便进了船舱。里面两个跃马帮弟子双剑齐出,挡她去路,谁知对方身法奇快无比,眼前只见得碧影微微一晃,轻烟般穿过飘过,眨眼间离司已扣住榻上病人的脉门。

        “住手!”

        不等赶进舱中的殷夕语喝止,离司手指已在病人腕脉上划过,蹙眉道:“果然是天残灭度掌,耽搁得太久,毒气已经侵伤经脉,麻烦得紧。”又仔细想了想,抬头道,“殷帮主,就算服了烛九阴蛇胆解去掌毒,令弟以后恐怕也难以恢复如常,差不多成了废人一个,去不去见我家主人都一样了,我劝你还是算了吧。”一边说着,手下数枚银针射出,银光起落,准确无比地封入殷夕青身上几处重穴。

        跃马帮众人纷纷惊喝,却不料软榻上突然传出一声低微的呻吟,昏迷多日的病人竟然有了一丝反应。殷夕语抬手制止部属,强压心中惊诧:“不想姑娘轻功造诣不凡,竟还精通医术,冥衣楼果然藏龙卧虎。”

        离司微微侧首,对她笑道:“帮主过奖,精通医术虽不敢当,但我对各种奇毒却的确颇有研究。不如这样好吗,我可以让你弟弟醒过来,也可以每天来替他诊治调理,或许也能有所转机,你们就不必特地去见主人了。”

        离司这话倒并非夸口,她虽然解不了东帝身上的剧毒,但多少年来倾心研究各类毒物,说起来已是数一数二的用毒高手。殷夕语深深将她打量,忽然问道:“敢问姑娘,贵主既然出言相约,你却一直阻我前去,究竟是什么意思?”

        离司顿时吓了一跳,她心里纵然一百个不情愿带殷夕语姐弟回去,却也绝不敢违背主人命令,急忙分辩道:“我可没说不让你去,不过是告诉你实话而已,你如果要赴约的话我自然会带路,我家主人已等候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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