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飞蛾
浑身狰狞的血藤，与垂落在高炉上空炙热的太阳交相辉映，殷红的霞光洒在这片掩盖了太多丑恶与欺瞒的小镇上，令这座原本看起来平静而祥和的地方，变得直若人间炼狱一般可怕。
老镇长眨眼间已被血藤榨成了一具干尸，刺穿他身体的藤蔓仿佛有思想和意识一般，嫌弃地将那具尸体抛向一旁，随后鬼祟地回归程东的身体。
程东早先的提醒并没有奏效，死亡和鲜血让这群木讷的镇民像是受惊的马匹一样四散奔逃，所以他只能再一次高声提醒。
“我说了……”
街头巷尾的地面下端立刻钻出了无数条猩红的藤蔓，将去路牢牢封死，“站在原地，听我把话说完。”
粘稠而湿滑的血浆足矣让多数人出于畏惧而止步不前，少数跑得快的人在撞到血藤之后便被应声弹飞了出去，看着粘在臂弯或腿上殷红的鲜血，就像是烈火焚身一样惨叫着在地上打滚。
“快弄掉它，这是什么东西！”
“救命啊，械骸屠城，他要把我们都杀了！”
程东一手插着口袋，一手无奈地掏着耳朵：“那只是血罢了，而且是我的血……”
“嘿，我不想以这种方式和大家谈话，拜托你们冷静点好吗？说真的，我并不想伤害你们。”
“不想伤害我们？”
“你明明刚刚杀了镇长，现在又想要在我们面前冒充好人？”
“别傻了，我们又不是瞎子！”
“说对了！”
程东漠然地站在空寂的水泥地面上，在他的背后，正是那熊熊燃烧的炉火，“你们不但是傻子，还是瞎子！”
“随你怎么说……你想要什么？想要解救你的同伙吗？事已至此，你当然可以随时随地救走他们！只要你饶了我们，走吧，想去哪都行！放心，我们是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的！”
“我要解救的可不单单是他们……”
程东的面色一凛，“我要解救的是你们所有人啊！”
“我们？”
众人听到程东这么说，全部小心翼翼地停下了四散奔逃的动作，“骗子，你又在打些什么主意！”
“我的确骗了你们，我和那个女人并不隶属于公司和尖塔，我们只属于我们自己。”
程东郑重地看着人群，接着道，“然而最大的骗子却不是我，而是你们那位伟大的镇长先生！”
人群当中有人在冷笑，混迹在一件又一件隔热服中，让程东找不到声音的源头。
“你们是反公司组织的恐怖分子？”
“对，我们是！”
“不过是仗着掌握先进技术，而违抗联邦，违抗倒悬城的烂人，你们甚至都不配做东壑人！”
程东气定神闲地勾着嘴唇，冷笑道：“我的身体里流淌着联邦的血脉，自己是不是东壑人，我当然比你们每个人都清楚。少数只会逞口舌之利的废物，也没权利凭着三言两语就剥夺我的国籍。”
“你既然身为东壑人，又为什么要反抗手公司！”
“联邦和公司有直接关联吗？听着，手公司就像跗骨之蛆一样盘踞在政府高层之上，整个联邦都被他们污染了，而你们，却还浑然不知地自认为在为联邦的安全而奉献和牺牲？这简直是我所能听到的最可悲的笑话！”
程东一个箭步跨到老镇长的演讲台上，用手掌撑着桌面，正色道，“看看你们现在的技术水平，蒸汽、齿轮、差分机，幻想着利用水和燃煤来将巨大的金属器械升上天去。斯巴达姆，是啊，多有趣的一个名字……你们的飞天梦想在经历了数十年的努力之后，却依旧在止步不前，除了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坠毁的悲剧，你们有仔细地分析过，为什么自己永远无法飞上鸟居吗？”
“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有分析过原因？”
“我们每个人的努力，你有什么时候见到过！你只会引动械骸来摧毁我们的劳动成果，蛀虫！像你们这样的渣滓，就理应被公司人道毁灭！”
“呦呵，还不错……你们竟然还知道人道毁灭这样的词，你们还知道他妈的人道主义！”
程东冷笑着继续道，“那谁能告诉我，什么叫做人道，什么，他妈的叫做，他妈的人道！是507式的工作制度吗？是每天都在打鸡血，告诉你们劳动才是生命的真谛吗？还是怀揣着飞上鸟居的美梦，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从起降斜轨上坠落，研发那些永远都飞不到天上去的飞行器？什么他妈的叫做人道？我所看到的就是，你们斯诺尔顿小镇上的每个人都被这里的热气给榨干成了一具又一具干瘪的皮囊，你们每天累得像是狗一样回到家里，还要时刻担心械骸的入侵，你们这么拼命的工作，却连基本的生活保障都没有。杀伐决断的权利，全在镇长的两张嘴皮子，假若他要给你治罪，那么你便必然有罪！你们究竟是人，还是机器！现在反而要和我提什么狗屁人道！”
众人不说话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继而把目光落在绞刑架上的五个人身上。波莉婶婶的脖颈因为早先一系列的争抢和拉扯，已经被扯开了一大片皮肤。在滚烫的鲜血之下，银灰色的金属镀层，正折射着高炉中耀眼的火光。
“她……她不是人！她竟然不是人！”
人群之中，少数因为对抗尸骸而受伤的几个，也在自己的身上发现了同样令人触目惊心的伤口。
肌肤之下的，并非血肉，而是冷冰冰的钢铁。
“我也……怎么可能？”
“我是人，我不是机器！我他妈的是人，我不可能是机器来的！”
老约克逊勉强地扭动着自己的身体，目光灼灼地盯着法奥尔斯：“孩子，别相信他们，你听我说……”
“我都知道了……”
法奥尔斯的眼神涣散，哑着嗓子道，“这座小镇上的所有人，都是生化人对不对？我们的身体……和那群械骸一样，我们之所以能够拼命工作，不需要休息，仅仅是因为……我们并非人类，对不对？”
约克逊连忙绝望地摇头否定：“不不不，我的孩子，我们……”
“你们的确是生化人。”
程东目光冰冷地注视着乱作一团的众人，语气冷硬地肯定了法奥尔斯的猜测。他的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只是定定地盯着人群的方向，以至于老约克逊急迫而又愤怒地提醒，都并未被他听进耳朵里。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随后继续道：“但究竟什么才是人类？到了现如今，这个问题如果解释起来，会变得极其晦涩与暧昧。你们有思想，你们有情感，你们拥有属于自己的是非观，你们甚至会流血流泪，甚至懂得拉帮结派，勾心斗角。这难道不算是人吗？”
“可人类是碳基生命体……人类是胎生造物。我们……只是被创造出来，为人类服务的机器……”
“看看现在的人类吧，或许你们被困在荣耀邦太久，却根本没有见过真正的人类该是什么模样。”
程东苦笑了一声，握紧双拳，弹出了臂弯上的蝎刃，“记得你们每日每夜做出的机械手臂，与其它金属部件吗？公司为了让人类能够在各个领域上达成各种本质上能力的提升，已经将义体移植技术推广到了千家万户。每个人的身体，几乎绝大多数器官已经完全被金属所代替了，碳基生命？这个概念在霓虹历初年，就已经进入腐烂了。到了现在，东壑联邦拥有完全血肉身体的人类，恐怕已经不到五百人。所以……你们告诉我，究竟什么才算是人类？”
众人哑然，程东则接着开口道：“更何况，人类这一身份，真的重要吗？”
“不重要吗？”
“存在，才是最重要的。”
程东盯着茫然无措的众人接着道，“我和很多人都说过这句话，存在本身就要比存在的意义更为重要。你们可以站在这里和我对话，这就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你们活着，你们存在着，无关身份与种族，这才是最重要的，只要你们拥有思想。”
“思想？我们……难道没有思想吗？你刚刚才说过，我们是拥有思想的生化人。”
“我所谓的思想，并不是你们对待命令的处理能力，而是懂得思考和判断，拥有独立思想的人格。”
说到这，程东又冷冷地瞥了镇长一眼，“公司在你们荣耀邦，全面推行了【女王蜂理论】，你们的思想，完全受到了镇长的控制与领导。所以他才能够成为思诺尔镇上的土皇帝，他才能够让整座小镇成为他的一言堂！努力工作便能得到幸福有错吗？这当然没错！但是他拼命地给你们灌输奉献，与不求回报的理念，他让你们成为可以被人随意压榨的奴隶，而让你们当真不求回报地乐在其中。你们不但成了公司的扳手和铁锤，甚至还变成了小镇上杀人的屠刀和绞人的套索。奴役人类，未被基本的伦理道德，但是奴役有思想、有人性的生化人呢？”
“我们……是快乐的奴隶？”
“被压榨，反倒乐在其中……这真的是我们？”
“你们可以选择不计回报的付出与奉献，但这要基于双方都认可的前提之下。而不是把你们当做可以随意玩弄的器械，一而再，再而三地用谎言和恐惧来让你们屈服。”
说话间，程东抬手指向高悬在众人头上的那座空中孤岛，“说回这个可笑的鸟居，渴望飞翔，是人类最初的梦想。然而飞向高空，甚至飞向宇宙这样的工作，早在几个世纪以前便已经有人实现，并且这种技术早已覆盖全球了！其它城市上的居民，甚至完全可以驾驶着汽车在空中翱翔，而你们，却只是在欺瞒之下，一而再再而三地选择坠落。知道人类第一次升上天空，是受到了什么生物的启发吗？”
“生物？是……人类？除了人类，这个世界上还有……”
“是鸟。”
“鸟？是什么东西？”
“因为鸟拥有翅膀。”
“翅膀？”
众人相视哑然，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刚刚才被绞死的帕里斯，那个被称作疯子的家伙，在生前曾经反反复复地强调过，自己的飞行器曾经拥有翅膀。
紧接着，人们又想到了帕里斯在被绞死之前的眼神，那眼神当中带着深深的怜悯与嘲讽，仿佛看台下的他们，才是真正的疯子。
莫非……我们才是疯子？
“你放屁！别以为单凭你的三言两语，就能说服我们！你这个骗子！”
认清，并承认自己的过错，对于很多人而言绝非一件十分容易的事。
众人像是被激怒了一般，对着高台之上的程东大声呵斥，大有同仇敌忾的意思。
“啰啰嗦嗦地说了一大堆，可是你根本拿不出一点证据！”
“对啊！我们凭什么相信你，骗子！”
【轰——隆——】
巨大的轰鸣声，像是地震雷鸣一般地从远方的天际炸开。愤怒的人群立刻停止了怒骂，而纷纷将头伸向天际。自打他们有记忆开始，就从未听到过这么大的雷声。在记忆深处，他们似乎知道，古早以前的大陆经常会被雨水滋润，那时的空气还并不像现在这般炙热焦灼，那时这片大陆上似乎还存在着除了人类之外的其它生灵。
在他们的印象当中，雨滴似乎永远都会与乌云和雷鸣作伴。
然而此时的天空之中，只有不计其数的璀璨的星斗，哪里还能找到云彩的踪迹？
不是下雨吗？
一架巨大的、泛着黄铜光泽的巨大金属，在遥远的夜空当中逐渐在众人面前显出全貌。那个鹅蛋形状的金属造物，扑闪着十二对造型奇特的巨翅，在高炉的上空悬停。赤红的炉火映照在它光可鉴人的铜制轮廓之上，反射出瑰丽绝伦的橙红色光芒。那样子，活像是一只振翅当空的飞蛾。
众人全部屏息凝神地注视着天上的那只飞蛾，一时间竟像是被抽离了神志。
“那东西……在飞？”
“这就是我所谓的重大发现。”
程东同样深深地凝望着天上的那个巨大的金属造物，幽幽道，“这是我们在镇长家里发现的东西，来自帕里斯先生的发明。他当时将这个东西做得很大，里面一次足以运载四五个人……他甚至给这台相貌古怪的飞行器去了一个名字——诺亚。”
“诺亚？”
【飞蛾】炫技一般地在众人头上盘旋了一个来回，然后安安稳稳地停在不远处的广场上方，安云打开舱盖，轻盈地从里面钻了出来。
“我们知道，当尸潮被冲散了以后，镇长一定会来找我们的麻烦。所以在他命令你们全员赶来这里的时候，我们就潜入了镇长的家里……”
安云轻快地走到程东身旁，一把拉住了他的手，“本来是想搜集一下他控制你们，欺骗你们的犯罪证据……没想到找着了这么个大家伙！所以……我干脆就留在那里准备将它修好，一个能够在天空自由翱翔的飞行器，这应该是最有力的证据了，不是吗？”
“他在生前，似乎是准备分批次地把你们送上鸟居的。”
程东沉默地注视着那个巨大的飞行装置，“他想要创造出属于斯诺尔顿小镇的诺亚方舟，只不过……翅膀被寻犬撕碎，他自己，却被同胞们判处了死刑。”
叹息。
方才还跳脚大骂的几个人终于无力地垂下了脑袋。
自认为清醒而且理智，却杀掉了一心挂念着他们的英雄。
疯子……我们果然是疯子。
“好了，我的故事讲完了。”
程东苦涩地勾了勾嘴唇，“生活还要继续不是吗？飞行器可以留在这里，但是我们需要你们一点小小的帮助。”
众人定了定神，当他们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神中的光芒已经变得异常坚定与果决。
他们齐声道：“你说。”
“先给那几个家伙松绑，然后……告诉我，如何才能避人耳目地去往高炉。”
“你去高炉做什么！”
程东冷厉地挑起了嘴角：“我去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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