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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苻生即位


十年前,重生于世。那年大雪,她到西平郡公府上求学,到了学馆时,只见百里卿鹄和苻坚两人对坐,纵论天下英雄。十年过去了,又是雪天,她在山阴城与百里卿鹄重逢,只偏偏少了苻坚一人。

        此时的苻坚,站在庭前看着落雪,也记起了当年求学的情景来。百里卿鹄说:“不以成败论英雄才是真正的英雄。”和鱼小妹站在雪后的庭前说:“秦始皇一统天下是为天下英豪,汉武帝虚怀纳谏也是天下英豪。只是秦皇汉武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不论前人如何,歌儿都相信蒲坚哥哥会成为大英雄,也只相信蒲坚哥哥会是歌儿的大英雄!”

        而如今,这偌大的长安城,没有百里先生,没有鱼小妹,更没有兄长苻苌。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终究是过去了。

        “兄长在想什么?”苟云上前来,为苻坚披上狐裘。见他对着雪地发呆,便开口问道。

        苻坚趁势握住她的手,说:“你说,此时的鱼小妹,会在做什么?”

        此时的苟云也已经十六岁,懂得了什么是男女之情,一时羞红了脸。听见苻坚问鱼歌,心底有些不悦,把手从苻坚手心抽了回来。站在一旁说:“前些日子我随姨母入宫,无意间听皇后说鱼小妹自苻苌兄长死后就卧床不起……兄长心中若记挂她,不如策马去洛阳看她。”

        苻坚想到鱼歌与苻苌有婚约,心底一痛,说:“我们去看她虽是好意,但要是她见到我们反而勾起往昔那些伤心事来,岂不得不偿失。”说完转身走进屋内。

        苟云闻言,心底有些许难受,眼中强忍着泪,站在门边。苻坚回座位上坐下,说:“此时也晚了,你也早些回去歇着。”说完,拿起手中的兵书,趁着灯光看了起来。

        苟云告退后,苻坚心中却静不下来。这些年来云儿对他的心意他不是不懂,母亲也曾在身边旁敲侧击过云儿和他都到了该嫁娶的年纪。原还向母亲搪塞等兄长苻苌成婚后他再议论婚姻大事,如今兄长没了,鱼小妹重病。他心底像梗着的些什么东西,就是不愿早早把婚姻提上日程来。苟夫人不逼他,他也便装聋作哑,每日早出晚归。

        转眼到了来年四月,前秦皇帝患疾,病中立苻生为皇帝,苻生迁入东宫。

        六月,苻健病重,至庚辰日。平昌王苻菁以为苻健已死,带兵攻入东宫,意图杀死苻生,政变登位。而当时苻生在苻健所住的西宫侍疾,知道苻菁叛乱于是命人放出风去,说太子人在西宫。

        苻菁闻说苻生人在西宫,转攻东掖门。苻健听闻外有变乱,于是登上端门陈兵自卫。苻菁部众见天子尚在,惊惧之下四处溃逃,苻健命人拿下苻菁,数责其罪后处死。

        长安城中,吕婆楼在屋内临帖,梁平老在屋中走来走去,甚是不安。吕婆楼落下笔,问:“你为何如此焦灼?”

        梁平老说:“平昌王被杀,这天下难道真要落到苻生手里不成?”

        吕婆楼看着梁平老,说:“你说这话就不怕被太子等人误认为是逆臣党羽?”

        梁平老环顾左右,说:“这里左右不过你我两人,还怕第三人把这话说给太子听不成?”

        吕婆楼知道自己府中混不进太子的奸细,也不理会梁平老所说的话,临完帖。对梁平老说:“这恐怕不是你今日来找我的缘由。”

        梁平老略一沉吟,压低声音说:“既然平昌王都能争夺天下,那么你说,什么人才劝得动东海王……”

        吕婆楼问:“劝他做什么?”

        梁平老看怪物似的看着吕婆楼说:“你少跟我装愣!”

        吕婆楼笑着坐下,说:“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

        梁平老两眼放光,看着吕婆楼,问:“谁?”

        吕婆楼慢慢地说:“王猛!”

        梁平老不解,问:“王猛?那个投到桓温张侠扪虱而谈的王猛?”见吕婆楼点头,梁平老大笑着坐下,端起座上的茶,说:“你怎么会想起他来?”

        吕婆楼看着梁平老说:“当年我父亲在太祖府中做谋士时,曾奉命到鲁地去请百里先生来府上教习。当年我与父亲同去,在鲁地拜见百里先生时有幸得见过王猛一面。”

        梁平老笑道:“只一面,你就敢确定那个什么王猛能够说服东海王?”

        吕婆楼放下茶碗,正色道:“当年父亲曾断言:得王猛者可王关中。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始终不敢忘怀。”

        梁平老也收起嘻嘻笑着的模样,说:“原来是老先生当年的话……只是百里先生终身不仕,你怎么就敢确定王猛会放下文人清高到长安来呢?”

        吕婆楼笑道:“他既然能投到桓温账下,就说明他有建功立业之心。他既有心,我又何尝怕他不肯到长安来?”

        梁平老笑道:“还是你有先见之明。”两人闲话许久,梁平老方才拜别吕婆楼回了府去。

        苻生从回到东宫,见梁怀玉独自坐在院子里发愣,仿若完全不曾见到他一番,心中有些不悦。用过晚膳之后,苻生坐在屋中,梁怀玉坐在铜镜面前对着镜子发愣,竟没听到苻生叫她。苻生暴怒,走到梁怀玉面前,还未开口,只听梁怀玉说:“你为何要让邓羌帮你杀人?”

        苻生愣住,许久,说:“他自找的!”见梁怀玉不说话,苻生讥笑道:“怎么,心疼了?”

        梁怀玉自觉受了侮辱,站起身面向苻生,看着他说:“苻生,你就这么信不过我么?”

        苻生看着她,反问道:“你叫我怎么信你?”你当着我的面质问我为何要让他替自己杀人,你要我怎么信你?而这样的话,一点不像他苻生说出来的。怎么会对这个女人温柔,他不知,也不想知道。思及此,只握紧的拳头上前一把掐住梁怀玉脖子,质问道:“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梁怀玉挣扎着,眼里咳出泪来,眼前隔着一层血雾看向苻生。她都知道些什么?她知道新婚之后邓羌到淮南王府上贺喜,苻生身着喜服在屋中对邓羌说:“你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是我妻子!对她要我对她好,也行,就看你用什么东西来和我换!”

        她知道苻生要邓羌从江湖人中寻了制毒之人,并让邓羌命那人潜入宫中在皇帝苻健的饭食中下毒。

        她知道苻生买通了皇帝身边人,买通了朝臣,最终在苻健迷蒙之时立他做了太子。

        她还知道苻生让邓羌做出与他老死不相往来的景象来迷惑众人,趁机投入招揽邓羌苻菁营中。让邓羌谎称天子已死的消息,煽动平昌王苻菁揭竿而起。然后在攻入皇宫后,他入西宫服侍天子,最终借他父皇的手除了苻菁部众。

        她都知道什么?她知道他彼时的兄弟,此时成了他手里杀人的利刃!而他此时的妻子,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颗牵制那把刀的棋子!

        苻生看着眼前挣扎着的女人,怒极,把她摔倒在地,指着地上的女人大骂:“别忘了,我所做的一切”拂袖出了门去。陪嫁的女奴云兮哭着忙上前扶起梁怀玉,对梁怀玉说:“太子妃素知皇太子脾性,又何必去惹他生气,又惹得自己受伤呢?”梁怀玉推开云兮,坐起身来,看着周遭空荡荡的卧室,竟比她做女郎时还要清净。

        太子苻生传了令来,罚太子妃禁足一月,禁食三天。梁怀玉蜷缩在床上,心想这样也好,也不必对着他那副令人生惧的嘴脸整日言笑晏晏。

        他爱过她吗?她不得知。曾经苻菁派人到府上行刺于他,他本可以全身而退,看见她眼睁睁看着刺客刺过来的剑一脸惊慌失措却不知闪躲的样子,他眼中似有痛色,眉中是满满的担心,揽她入怀替她挡了一剑,带着她落荒而逃,最终躲在假山之间。他疼得瑟瑟发抖,豆大的汗珠滴落在她身上。而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把她搂在怀里,捂着她的嘴不许她出声。

        他若不爱她,何苦救她性命?他若不爱她,眼里怎么会有满满的担心?他若不爱她,怎么对她如此小心翼翼,搂在怀里怕碎了?

        只是如果他爱她,又怎么会屡屡情绪失控欲置她于死地?她不懂。

        他这样阴鹜狠毒的人,怎么会爱?

        思及此,梁怀玉蜷缩在床边,抱着被子久久不成眠。她却不知,暗处,有个人看着她,直到她睡着才抽身离去。

        东晋,山阴城谢家府上,百里卿鹄考谢家子弟兵法。鱼歌在一旁为百里卿鹄添茶,她看着谢家诸子苦思冥想的样子,忽而记起当年的自己。在师父考自己经史子集时,也是这般抓耳挠腮的样子。

        “备周则意怠,常见则不疑。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太阳,太阴。”

        “共敌不如分敌,敌阳不如敌阴。”

        “敌已明,友未定,引友杀敌。不自出力,以《损》推演。”

        “困敌之势,不以战。损刚益柔。”

        这些东西,鱼歌脑海中有隐隐约约的印象,她记得《三十六计》源于南北朝成书于明清,这时师父竟能对谢家诸子讲解何谓“备周则意怠,常见则不疑。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太阳,太阴。”,在什么时候可以用这样的方法制敌取胜,实在是个奇人。

        下学后,谢玄走在最后,见出了院子的鱼歌,便问:“三姑娘,今日先生说的,三姑娘这里可有笔记?”

        鱼歌问:“你上学竟不做笔记吗?”边说着,边翻着自己收录的笔记给他。

        谢玄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说:“先生授课时似乎全讲的是卦象,我在想什么是‘借局布势,力小势大。鸿渐于陆,其羽可以为仪也。’”

        鱼歌想了想,说:“这不就是‘树上开花’嘛?”

        谢玄喃喃道:“树上开花?”

        鱼歌解释道:“‘借局布势,力小势大’句意为借助某种局面或手段布成有利的阵势,即便兵力弱小也可使阵势显出强大的样子。而‘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语出《易经渐》卦。渐是卦名,本卦为异卦相叠,艮下巽上。上卦为巽为木,下卦为艮为山。卦象为木植长于山上,不断生长,也喻人培养自己的德性,进而影响他人,渐,即渐进。本卦上九说“鸿渐于陆,其羽可为仪,吉利,”是说鸿雁走到山头,它的羽毛可用来编织舞具这是吉利之兆。”

        见谢玄依旧不解的样子,便接着解释道:“‘树上开花’也就是说:树上本来没有花,但可以借用假花点缀在上面,让人真假难辨。此计用在军事上,是指当自己的力量薄弱时,可以借别人的势力或某种因素,使自己看起来强大,以此虚张声势,慑服敌人。敌方摸不清真相,己方便能出奇制胜。”

        鱼歌说完把手里的笔记递给他,说:“这些你拿回去看,明日再还我。”谢玄接过,拜别了鱼歌,走了回去。

        鱼歌转过身来,看见百里卿鹄用耐人寻味的眼神看着她,鱼歌低下头扯着自己的裙裾,走上台阶,问:“师父,我方才的解释可是有什么问题?”

        百里卿鹄看着她,说:“解释的倒是不错。只是你方才所说的,是你父亲教你的,还是你自己悟出来的?”

        鱼歌红了脸,总不能说是自己重生之前在图书馆看的,便说:“是父亲在家中教小弟识字时我在一旁偷听到的。”

        百里卿鹄笑了笑,说:“只可惜了你是你是女儿身,不然,就你如今所学,定能有一番成就!”

        鱼歌不服,辩解道:“女儿身又如何?女儿郎还不是一样可以建功立业,你看花木兰……”鱼歌立马打住口中说的话,先不说师父不认得花木兰,就算认得,也是她当初上学时口中喃喃的那句“爷娘闻女来,举身赴清池;阿姊闻妹来,自挂东南枝;小弟闻姐来,琵琶声停欲语迟。”哪是什么建功立业的女英雄,分明是个人见人怕的女魔头!

        百里卿鹄笑着转身回学馆,鱼歌跟了过去。走在小径之中,鱼歌开口道:“师父,你今日教谢家子弟的这些,怎么当初没教过我们呢?”

        百里卿鹄边走边说:“每个人需要安身立命的东西不一样,要学的自然也不一样。就像当初你要学经史子集,我便教你经史子集;苻坚要学经略要术,我就教他经略要术;苻苌要学治国方略,我就教他治国方略。只是将其融汇贯通起来一同讲给你们听,私底下要你们看的书却完全不同。而谢家子弟要学兵法布列,要学治国辅政,我便教他们兵法,教他们为人臣子之道。不过是尽我作为先生的职责罢了,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鱼歌闻言道:“也是!”说完,随百里卿鹄和书童一起打扫完学馆,方才辞去。

        走在谢府之中,路过谢道韫当初住的院子时,鱼歌想走进去找她闲话几句,才记起谢道韫两月以前,已嫁给王凝之为妻。这谢家府上,有三娘,有鱼歌,却寻不到令姜姐姐的影子了。

        鱼歌叹息了一回,走回小院中,女奴端了茶来。鱼歌坐在院里看着风吹着树影,映着余晖洒落在地上。树上还有鸟语嘲啾。忽而记起洛阳来,也不知远在洛阳城的爹爹娘亲可还安好,弟弟鱼汐如今长得多高了?说起父亲,鱼歌还是很不解,为何父亲要让她跟在百里先生身边再上三年学才许回秦地去?真的像父亲说的那样是因为她当初没有认真上学吗?她信,又不信。

        长安城,六月十二,苻健病重,诏来叔父苻安,任命其为都督中外诸军事。两天之后,苻健召来太师鱼遵、丞相雷弱儿、太傅毛贵、司空王堕、尚书令梁楞、左仆射梁安、右仆射段纯、吏部尚书辛牢等人前来接受遗诏,拜他们为顾命大臣,让他们在自己死后辅佐新帝。

        待顾命大臣退下,苻健倚坐在床前,紧紧拉着太子苻生,说:“前秦始立,当初依附我们的六夷部族不在少数。你虽受天命而为太子,但论年龄、资历,很难服众,我死后你即位为帝,朝中若有六夷酋长、将帅以及大臣中握有权力的人不听从你的命令,你就应该逐渐把他除掉。立威于众,取信于民,朝廷方能远谋……”话音未落,苻健已如强弩之末,进气多出气少。

        强忍着拖过三天,六月十五,乙酉日,苻健去世。谥号为景明皇帝,庙号为高祖。六月十六,丙戌十六日,太子苻生即位,实行大赦,改年号为寿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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