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荒漠比刀
荆川被丁满带出了城,来到城背后山脚下的一处空地上。
阳光炽热,热气往上冒,脚底下的碎石发烫。
荆川注意到:地上零零散散有几十具人骨,在太阳下白森刺眼。
“看到了吗?”荆川指着那些人骨说,“这些都是会点功夫的人,可惜都不如我。”
荆川没有说话,他心里想起在来的路上听到的传闻:飞云镇的土匪丁满喜好刀法,很多去飞云镇的人被抓了以后,但凡会点功夫的,丁满必与之比刀。按照飞云镇土匪的说法,那叫“练刀”。丁满刀法厉害,还未曾遇到过对手,死在他刀下的好汉也不少。
丁满把刀放在肩上,对荆川说:“看你是会点刀法的人,今天我们来比一下,也让你见识一下我这东瀛武士刀。”
荆川观察着这个年纪轻轻就做了土匪头子的人,虽有稚气,却又不像一般年轻人那样轻狂,从那老成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荆川杀过的人里面,年轻人也不在少数,大多都死在自己的傲慢和大意上,而眼前这个年轻人,荆川看出来了,表面虽然傲气,却是一个城府极深的人。
褐色山峰像一块黑铁,高高地耸立在他们身后。荒漠上的风吹到山脚下,卷着沙尘回旋,削过石头,发出呜咽声,那声音越变越大,不绝于耳。
丁满将套在脖子上的一块布遮住嘴,挡住四处纷飞的沙尘,对荆川亮起了刀,荆川提刀向丁满走去。
两个人在山脚下打起来。
丁满的武士刀轻,出刀极快,气势凌人,每一招都不给荆川还手的机会,他的刀法招招致命,功夫不够的人,几招之内,要么人头落地,要么就是断臂断腿。荆川没有主动进攻,而是在防守中观察丁满的刀法。
几招下来,荆川发现,丁满的刀法变化很快,倚靠武士刀的轻快,他可以在对手格挡的时候立马出下一招,如果反应不够快,几招之内就会被他找到机会。而他的刀法也正和他本人一样有点怪异,看不出来是何门何派的,更像一种杂糅了不同流派刀法的混合刀法,攻守兼备,进则凌厉,退则沉稳。
丁满像一阵旋风一样朝着荆川进攻,每一招都被荆川接住了。丁满发现荆川并非无力还击,而是在故意防守。他从荆川格挡时反弹的力道就能感受到,力出到一半便停止了,不再向前,而他也不能压过那道力。那力道从荆川身上打出来以后,就变得像石头一样硬,如果再用力,力道仿佛通过刀传到了手臂,使他的手都震动起来。丁满找不到荆川的漏洞,无论他怎么进攻,荆川都有办法化解他的招式。
丁满停下来,荆川也往后退了几步。
丁满看着荆川,荆川平静地站着,也不喘气,而自己不但心跳加快,两条手臂还有点发麻。他这才知道荆川是故意在防守,以保存力量,这一番打斗下来,他消耗了不少力气。
“还有两下子嘛!”丁满说完又冲了过去。
在他们的远处,五十多号土匪站成一排,形成一个大包围圈,将他们两个围在山脚下。土匪门都拿着刀,有的拉开了弓箭对着荆川。
“不对劲的话就杀了他。”一个小头领模样的土匪对一个弓箭手说。
荆川和丁满在打斗。地面上的沙尘被他们卷起来,使他们的身影变得模糊。两个人在刀刃碰撞声中移动、纠缠。丁满渐渐感到力不从心了,他一直在激烈进攻,但是荆川故意防守,现在,他出刀的速度和力道都不如开始的时候了,而荆川的每一下防守都还是那么硬。
丁满挥刀横劈荆川,被荆川竖刀挡开,丁满还没反映过来,肚子上就挨了一脚,整个人向后倒去,还好他及时用刀撑住后面,才没有倒在地上。
丁满用一只手放在肚子上,另一只握住刀柄的手也在不断颤抖,刀也跟着颤抖。
荆川依然像比刀开始之前一样站在他前面,一脸平静。
站在远处的那个小头领拿过那个弓箭手的弓箭,张开弓,眯着一只眼,将箭头对准了荆川。
丁满看到了,嘴角略过一丝笑。
“老东西,功夫不错嘛,为什么不出刀,让我看看你的刀法。”丁满说。
荆川说:“出刀了你会死。”
‘哈哈哈!’丁满狂笑,“刚才让你,出刀吧。”
荆川用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丁满,发现丁满左手动了一下,掌心朝下,向外翻着。
丁满站直了,刀还插在沙石中,刀面向着荆川。
丁满笑眯眯地对荆川说:“来吧。”
荆川的头稍稍向后转了一下,风声中听到了弓弦拉满时紧绷的咯咯声,还有轻轻拔刀出鞘的声音。
荆川拖着刀向丁满走去。
丁满见荆川走近了,用刀扬起一片沙尘,同时左手一抬,一支毒箭射出去。他没有看到射中荆川,而是在一片黄埃中看到一个高瘦的影子闪过,一下子闪到他面前,然后又闪到他背后去了。
丁满正感到疑惑,眼前突然一片眩晕,接着发昏,发黑,在尘埃渐渐落定中看到了旋转的天空和阳光。
他的喉咙被割开,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他所看到的世界。他想说话,却说不出来,喉咙里只能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的身体已经不受控制了,握着刀的手也渐渐松开,那把武士刀第一次脱离了他的手,重重的倒在地上,刀尖挑起的沙石飞起来,落在光滑锋利的刀刃上,随着刀刃的震动而震动。
丁满身体向后倒的时候,他听到了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那是远处他的兄弟们发出的:“放箭,杀了他!”
头领看到荆川消失在沙尘中的时候就命令放箭了,但是当尘埃散尽的时候,他们发现箭都射在了丁满的身上,一支射到了丁满的眼睛,另外几支插在他的胸口上,而荆川却不见了踪影。
土匪们看到这个场景的时候,都呆在原地,个个都鼓着眼睛。
只见丁满身体向后倾斜,像是倚着什么东西,细看,荆川已经躲到了丁满的身后,撑着丁满的身体,丁满成了挡箭牌。
“给我杀了他!”
所有土匪在那个头领的令下提刀冲向了荆川。
远处,站在城墙土匪发现打了起来,转身对旁边的一个土匪说:“赶快去嘉峪关报告马统领!”然后对剩下的十几土匪说:“拿刀,走!”
荆川很久没有对这么多人动过刀了。三年来,他用刀杀过东西最多的一次是在山西途经一片密林时遇到的一群饿狼。狼比人凶残多了,也更难对付,但他的刀更快,十几匹大尾巴狼被他开肠破肚,躺在地上哀嚎、抽搐。此刻,他又找到了杀狼时候的那种感觉。那把跟随了他二十多年的白霜刀似乎被唤醒了嗜血的本性,狂暴地在土匪们的身体上舔着,吸食那些身体里滚烫沸腾的鲜血。
山脚下发出一片嘶吼和哀嚎声,土匪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声音也越来越小。等那十几个土匪赶过来的时候,荆川已经杀完了所有人。
土匪们恐惧地站着,盯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几十具尸体,粗喘着气,他们还在其中看到了头领丁满的尸体,上面插着箭,看起来像一堆长着稀疏杂草的土。
荆川站着,喘着气,脸上全是汗水。他的手臂和背上也挨了几刀,所幸伤口不深。他看着手臂上的伤口的时候,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而悲哀的念头:“我老了。”
土匪们正在犹豫要不要上,荆川开口说话了:“你们走吧。”
土匪犹豫了一阵,终于还是放弃了去杀荆川的念头,纷纷向城里跑去。
荆川歇了一会,走到丁满的尸体旁边,蹲下,用丁满的衣服擦干了刀上的血,又把丁满的刀拿起来,擦干净,收起来,然后站起来向城里走去。
土匪们骑着马,慌乱地出了城,向嘉峪关方向跑去。
荆川进了城,四处寻找,在一间牢房里找到了张刃。
张刃衣衫破烂,蓬头垢面地蜷缩在墙角。
荆川用刀砍掉门上的铁链,推门走了进去。
张刃向后退,但是已经无路可退了。
荆川问他:“你叫张刃吗?”
张刃没有说话,满脸惊恐地看着荆川,和他手里的刀。
“你爹是张铁匠,我是来救你的。”
张刃还是很害怕地看着荆川,没有说话。
荆川走过去,抓起张刃的手臂,想把他拉起来。张刃大声叫出来,朝荆川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荆川松手,笑道:“好小子,有种!”
张刃向后退,蜷缩成一团,脸埋在腿上。
“你要是不跟我走,就永远关在这土匪窝里。”荆川也蹲下来,说,“你知道镇上的白宗白老头吧?是他让我来救你的。”
张刃听到这些,这才稍稍稳定下来,抬起脸看着荆川。
荆川看张刃的脸,忍不住说了一句“还真像。”
荆川说:“跟我走吧,带你回去。”
张刃跟着这个长着一张铁一样的脸的男人走出了牢房。他们刚出牢房,张刃就拔腿往另一个方向跑,可是没跑几步,就摔到在地上,两只手夹在腿里,一边大声叫一边在地上打滚。
荆川奇怪地看着张刃,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可是当他看到张刃用一只手捂在屁股上的时候,似乎明白了什么。走过去,扶起张刃,尽管张刃非常抗拒,不断挣扎,他还是背着他走到了马圈,把他往马背上一扔,然后跨上马,往马屁股上用力拍了一下,马尖声嘶鸣着冲出了城。
荆川带着张刃来到了和白宗接应的地方。
白宗看到张刃的时候,脸上的肉动了一下,伸手想去摸张刃的脸,张刃躲开了。
白宗看到张刃的这幅模样,就问:“孩子,是我,你不认得了吗?”
张刃躲到马背后去了。
白宗的眼眶湿润,声音也在颤抖,问荆川:“这孩子怎么了?”
荆川对白宗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白宗望了望远处,问:“后面有追兵吗?”
荆川说:“放了几个走了,其他的都杀了。”
“那你带他赶快走,土匪去嘉峪关报告了,马岱很快就会带人来。”
“你也一起走吧,留在这里,马岱不会放过你。”
白宗说:“我不走了,老了,走不动了,而且马岱也不知道是我。”张刃从马脖子的地方露出一双恐惧的眼睛,白宗瞧见了,就对荆川说:“时间不多了,你快走,别忘了我交待你的事。”
荆川说:“放心,忘不了。”说着走过去,拉着张刃走向马,张刃不肯,拼命挣脱,这次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大声喊:“爹!爹!”
白宗这个时候老态尽显,走到张刃面前,满脸慈爱地说:“孩子,你爹,已经不在了。”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走吧,跟着他走,他以后就是你师傅,你爹被土匪杀了,你跟着他学刀,以后再回来报仇。”
白宗说这话的时候,荆川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们,他盯着远处看,双目浑浊。
张刃还在哭闹,不肯上马,白宗没办法,走过去,朝他脖子上敲了一下,张刃瘫软,白宗过去抱着他,一张老脸上浊泪纵横。
白宗轻轻摸了一下张刃的脸,对荆川说:“十五年了,每天见他,都不敢认。”
荆川说:“一起走吧,你带他去南方隐居,告诉他你是他亲爹,他会认你的。”
白宗说:“那样仇家迟早会找来。他们不知道张刃是我孩子,我死了,就结束了。”
荆川默然不语。
白宗把张刃抱到马背上,荆川跨上马。
“走沙漠,别走官道,出了张掖,一直往南。”
“我知道。”荆川勒马,对白宗双手抱拳,“三哥,就此别过,保重!”
白宗说:“保重!”
荆川最后看了一眼白宗,眼眶湿润,然后喝了一声,骑着马飞驰而去。
白宗站在原地,看着在消失在远处沙尘中的马,像一个木偶一样,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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