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此后两三天时间,我的生活陷入一股奇怪境地。与人相处时身体表面好似套了层厚实透明的膜,尽管看到的和听到的东西并未产生太大区别,可潜意识里总以为那是些虚妄的假象,而与实际事物间的距离也因这层膜的关系而差了数万里之远;白天时候,脑袋像灌了水银似的昏昏沉沉,一旦看到什么熟识的面孔,两只眼泡就跟注射了吗啡一样,使劲往外面挤,并且不逃出眼眶的束缚不肯罢休,等到夜里爬上床,睡意却怎么都不愿光顾,于是狠命地灌下些啤酒,而后死一般地睡去。
三周过后,慕雪打来电话。
“喂!江流么?现在有空没?”
我正酣睡得如同昏死一般。当时确实已达到睡眠状态的极限,猛然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感觉脑袋就像是被钳子从尼加拉瓜瀑布底的深潭给打捞上来一般,恍惚觉得耳朵鼻子里塞满了淤泥和泡漠,眼球被泡得胀鼓鼓的,根本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心想这回死定了,于是不由地哼了一声。
“你干什么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像一针强心剂,让我快断气心脏噗地一下又蹦了起来。一看表,六点四十,却不知是上午还是下午,也想不起是几月几号星期几,窗帘是拉上的,透进来的光线与四周无异。
“喂喂,你做什么呢!说话!”
“今天星期几来着?”我问。
电话那头传来慕雪哧哧的笑声:“你这人,莫不是去了宇宙遨游,怎么忽然没头没脑地问这傻问题?”
“就是搞不清楚才问你嘛,快告诉我呀!”
“星期四。”
“现在是晚上?”
“那还用说。难道早上不成,现在是……晚上十八点四十四分,够精确吧?”
“呃----”到底还是晚上,我想。对对,昨天晚上和工友调班来着,在酒吧工作到早上九点才回来,头刚触到枕头就一下子睡了过去。
我飞快地转动脑子:星期四,晚上没有预约,没有课,没有兼职。
“你又在发什么呆?问你有空没呢?”慕雪催道。
“有空……干什么?”
“出来吃晚饭吧,这么久没联系了,所以你请客!”
等等,这是什么跟什么的对话?我的脑袋麻木得不行,为什么慕雪要同我去“吃晚饭”,为什么“很久没有联系了”,所以要我“请客”,这个逻辑的因与果在哪里我完全搞不明白,上下句之间的关联也完全没有头绪。我不由地怀疑:我是不是已经不正常了!感觉神志正濒于瓦解,脑细胞表面像抹了层厚厚的黄油,又重又粘却还不住的打滑,犹如摔了百八十个跟头的伤患,硬绑着石膏嬉皮笑脸地跑出来报道说自己没事。
“我在新百等你,不见不散!”
“等……”
慕雪那头“呯”地挂断了电话。好坏是没商量了,我丢下手机,翻身下床。
到新百时,慕雪早已坐在附近的长椅上左右观望,她穿一件黑色圆领t恤,下着深蓝色的短裙,脚上蹬着双平底凉拖。
“呦!”墓雪边招手边打了个响指。
“去哪儿?”我问。
“随便哪儿,能说话的地方就好。”
于是我带她到附近一家我常去的小餐厅,店里一如往常食客稀少,除了我俩再无别人。我们各自点了两道自己喜欢的菜色,一边喝着香气四溢的花茶一边等女侍上菜。
“喂,怎么搞的,瘦成这样,脸都脱形了,和有妇之夫干得过火了吧?”慕雪问。
“开玩笑吧?”我哑然。
“那还不是,快一个月没见了,难得见一次面,看你那一脸苦相就来气,不逗你改改气色怎么看得下去。”
“你约我出来莫不只是想逗我穷开心?”
“别计较啦,不由自主的嘛!不由自主……”慕雪摆着手道。
“对了,你最近都在做什么?”她问。
“和往常一样,什么都做。可又什么都没做成。”
“又是这种回答,你那说话方式真不是一般人能学来的。”
“是夸我还是损我呢?”
“一半一半吧,要不怎么……”
她说这话时一直观察着我的表情,待我注意时,她的嘴唇忽地失去了言语,只是低垂下眼睛,不停拨弄着面前那光溜溜的白瓷茶杯。
末了,她发出比刚才微弱许多的声音,“那天你没事吧?我头一回见你醉成那样。”
“唔----没事,一千次里面也就那么一次会醉到那地步。”我说。
“醉到要女人送你回家的地步?”慕雪抬起眼睛看着我,目光有些迷离。
“偶尔……”
我和慕雪隔着桌子,对坐饮茶。她手托着腮,目不转睛地在我脸上盯视良久。餐厅里除了墙上一面古旧挂钟的滴答声再无别的声响。
“暧!江流,老实说,那天的送你回来的美女,难道是你的那个人?”
“哪个人?”
“咦!难道不是你的恋人?”
我不由自主地想笑,可又觉得不合时宜,总觉得这样做非但不能表达我此刻的心情,连原本严肃看待某个事物的决心也糟践了,于是连自己都不知该做何表情为好。
“你这什么表情?怎么看怎么别扭。”慕雪瞪了我一眼。
“怕是我自己都这么觉得,别扭得不行,都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好了。”我埋头啜了一口清香的茶水。
“你呀,完全误会了,那可不是我在交往的人。”我说。
“怎会?那么漂亮的一个人,”慕雪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好似看到异类一般,“你不心动?”
“当然心动,可……恋人并不是心动那么简单就能成立的。”
慕雪并不买帐,两眼逼视着我,“嗯,告诉我,和她睡过?”
我有点头大,机械地点了两三次下颔,“半年前,就一次。”
“你这可过得是什么生活呐!”慕雪叹了一口气,眼里流露出和那天如出一辙的忧郁眼神来,呆呆地凝视我双眼。
“这是为什么呢?既然你有喜欢的人,为什么还和别的女人鬼混?”
“这……说不好,总之原因并非三言两语便能道尽的。”我说,“并不是我想为自己辩护,只是在我最脆弱的时候,遇上了她,借着酒劲跟着气氛,昏头昏脑地就干了那事。”
“可这种事不是可以和你的恋人做么,在脆弱的时候给予你抚慰,这难道不是恋人理所应当做的么?”
“并非你所想象得那么简单,总之这里面关系错综复杂,她并不能陪在我身边,而且今后也许……依然不能……”
“没和她做过?”
“只一次,一年以前,之后见过两次面,但没做。”我说。
慕雪又叹了口气,身子稍稍有些下滑。
“我们有一个月没见了吧?”
“差不多快一个月了。”我说。
“这个月可真有点够呛,”慕雪歪了歪头,狠命伸了个懒腰,“你一定想不到吧!”
“指不能见面这件事?”
“当然的嘛!不然你以为呢?”
“也没别的以为,只是突然觉得思维跟不上你的话语,又怕理解错了意思。”
“理解错什么?”
“我以为你不想再见到我……”
“怎么会?”
“但事实上给我的感觉就是那样。”
慕雪搔了搔耳垂,不置可否地摇摇头。
“我当然是想见你的嘛!可……又怕你为难,不、不是有那位女士么?”说到这里,慕雪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她害羞的模样实在有点让我难以置信。
“这么想着……也就犹犹豫豫地拖了大半个月。”她接着道。
“唔……好吧!其实,我也不比你好过多少,不能见你的日子我也怪难熬的。”我叹了一口气。
“看出来了,你现在这副模样,不说也猜个八九分了。”
“我现在的样子真有那么糟糕?”
她露出一丝苦笑,轻轻点了点头,沉吟片刻。
“好在这一月里逼着自己冷静下来的思考是有些收获的,大致想明白一些事情。”她说。
“事情?”
“就是我同你的关系。”她抿了抿嘴唇,接着道。
“具体说来,我已越发觉得与你在一起的时间比其他任何时候都有意思,同你吃饭或是逛街也再称心不过。你难道不觉得这一切都有欠妥当么?固然我们是知己,我信赖你,喜爱你,这些都无可厚非,可这种感情竟超过了我与他辛苦培养了三年的感情,岂不有些不正常了?当然我是喜欢他的,虽然他多少有些固执、偏激,有点大男子主义,可优点也多的是,当初也是经过认真考虑后才决定与他交往的,这样想罢,我对自己也逐渐没了主意。”
“那怎么办了?”
“于情于理这件事都该找他好好谈谈,怎么说我们分开已有两个来月的时间,若是彼此都有冷静下来,好好考虑过将来的话,想必会有许多话要说,我也想借此做个决定。”
“这话不假。”
“可偏不想隔了这么久他竟还是一点长进没有,谈话演变成抱怨彼此过错的闹剧收场。这样,我便赌气和他说了我正在苦恼的事,告诉他若是长久以往还不能改善的话,我有可能会与他分手。”
“那之后怎样了?”
“结束了。”
“结束了?”
“我与他分手了呗,反正怎样他都觉得无所谓,我又何苦在一棵树上吊死呢?”说着,慕雪端起白瓷杯子,猛猛地吸了一口。
“怎么会这样?”
“咳!本来也会预料到是那样的结果吧。我,只是想确认,才把平时不愿意放在台面上的东西都讲了个明白,况且,即使他不做这般那般让我死心的举动,只稍再过几个月,不,再过几星期,或许再短点时间,我也一定会提出分手的。”
“为什么?”
“为什么?”慕雪斜眼瞪了我一下,“为什么?你这什么意思?”
“就是说为什么分手。”
“你……”慕雪蓦然站起身来,前倾了身子凝眸注视着我,那眼神仿佛像在看外星人一般,然后吼道:“你脑袋是不是有点不正常?又懂老庄思想,又能学哲学,还会读心理学,这一点为什么就不明白?为什么还要问?为什么迟钝到非得叫女孩子表白说个如此清楚?还不是因为我喜欢你多过喜欢他么?我本来也想喜欢上一个英俊风流倜傥的男孩儿,但没办法,就是相中了你!”
我想说点什么,但喉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堵着,一时未能出口。
良久,慕雪坐了下去。
“喂喂,别阴沉着脸,叫我看着难受。你放心,知道你另有心上人。我什么都不指望,可陪我吃饭、看电影、逛街总行的吧?”她叹了一口气,柔声道。
“那当然还是行的吧……”
“你也说了那个人不能陪伴在你左右,痛苦的时候或是失意的时候,你尽可以到我这里寻求安慰----这样说可能有些奇怪,但绝非信口开河的胡诌,因为你没少对我热情关照,许多关头都如雪中送炭,可我却一次也没为你效力。我现在就在这里表白说喜欢你,只要你一声令下,为你赴汤蹈火现在所不惜,我不愿意放弃你,更是不想看到你痛苦,我说的,你明白?”
“我又何尝不明白。”我说,“我打心底里喜欢你,不想再撒手,可问题是现在进退两难,毫无办法。”
“因为那个人的缘故?”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知道这样对你很不公平。”我叹息了一声。
“我与她之间的关系有时候我自己都快分辨不清到底有几分是爱,有几份是责任,我们所经历的一切又使这份错综复杂的感情里永远掺杂着做朋友的成分,并且由于天长日久,实情都渐渐模糊不清了,不管对我还是对她。我所知的,只是一种责任,做为某种人的责任,并且我还未想到要放弃这种责任,起码现在我还未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纵使她在离开时说过要我放手,让我过自己的生活。”
“我可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女孩子啊!”慕雪长吁了一口气,“虽然像你说的多少有些蛮不讲理的地方,可优点也多的是,为人正直心地善良,脸蛋也相当俊俏,身材也是人所艳羡的好形状,饭菜又做得好,家里虽说已经没什么亲人,可遗产也相当客观,你还不以为这是从天而降的大拍卖?你要是不买,我不久就离去。”
“需要时间。”我说,“给我点时间,需要思考、归纳、判断的时间。我也觉得这样很对不起你,可现在能说的就只这么多。”
“好吧!我等你,我愿意相信你。”慕雪动情地一笑,看着我的脸,“只是,要我的时候就只要我,抱我的时候就只得想我,我的意思你明白?”
“明明白白!”我说。
说话的工夫,女侍已经端上了先前我们点的那几道菜,热腾腾的冒着白色的雾气,如此水灵的食物与我分别已有几周之久,心里不由地升起一丝感激之情,却不知是该感谢上帝还是慕雪,粗略一想,果真还是上天眷顾我,没把我丢在被遗忘的角落,不然非得如慕雪所说化为人干不可。
吃罢饭,我们再次光顾了那家即将寿终正寝的老影院,售票的老人依旧乐呵呵地给了我们特别优惠。
进去的时候电影已放映了大半:恭平因犯罪逃往美国终被警方击毙……
又是一部在父亲年轻时曾风靡全国的影片----《人证》,与《追捕》同样也该被视作那个时代颇为经典的日本电影。这样想时,眼前不禁浮现起一年以前同梦楠看《追捕》时的情景来,那时侯我们说什么来着呢?哦,对了!不正是在讨论父亲说的经典到底真实与否的问题么?那瞬间看着梦楠近在咫尺恬静惟美的侧脸,所感受到的幸福曾几何时将我内心的困惑和迷茫驱散,而那刻我与梦楠的距离如此之近,并不似今天我所感受到的遥不可及……
“喂喂!江流。”慕雪轻轻地拉着我的耳垂,贴在我的耳边小声责备,“唔!你又在发呆了呦!难道与我在一起就这么无聊?”
“怎会,不过是在想这电影与我以前看的某部电影极为相似罢了。”
“哼!又在敷衍我,指不定又在想什么别的女人了吧?”
“没想。”我撒谎道。
“真的?”
“真的!”
“好,那……”她跨坐到我身上,然后俯下身子,轻轻地吻住我的嘴唇,“这也记住,这种时候可不许你想别的女人。”
“想不成的。”我说。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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