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画风突变
“真是……熟悉啊。”
开封府衙门前,周铨长叹了一声。
“故地重游,感觉如何?”那边贾奕缓缓说道。
贾奕面上是意味深长的笑,此次前来,他不唯可以报得私仇,实现自己早就有的一个愿望,同时也可以讨好李邦彦。
今日之事,其实是受李邦彦所托而来。
李邦彦从来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之辈,也不是什么有底线的人物。昨日还在派人拉拢周铨,此时突然翻脸,自有其原因。
朝中攻讦李邦彦最厉害、使得他被罢去符宝郎职务的几位谏官,他们弹劾时的证据,便来自于周傥。故此,李邦彦实际上极恨周傥,招揽之举,不过是见周铨有利用价值,这才生出如此主意。
“进去之后,休要胡言乱语。”周傥没理睬贾奕,而是对周铨吩咐道。
“老爹你只管放心,应付大尹,我有经验。”周铨自信满满。
这一路上,他将事情梳理了一遍,自觉已经知道今日被传的缘由,也已经想好了应对的办法。
就算有意外,还有狐假虎威的一招可以使。
周傥哼了声,半点都不放心,不过他估摸着,府尹会先提审他,然后再传周铨,因此也没有多说什么,只等过堂时见机行事。
但片刻之后,衙门里却直接出来个差役:“传人犯周铨!”
周傥对开封府衙很是熟悉,出来的差役他也认识,当下急道:“莫不是传错了,顾二哥,老爷传的是我吧?”
“是令郎,周兄,上命所差,莫怪莫怪。”那差役低声道,然后抓着周铨,把他往里拖去。
周傥想要跟上前,却被贾奕身边的差役拦住。这些差役都是贾奕的同伙,他们对周傥可是不客气,若不是尚有顾忌,只怕老大的耳瓜子就直接要抽下来了。
望着被带进衙门的儿子,周傥心里怦怦直跳,他心中甚为担忧,自己这儿子才十五岁,面对以残酷闻名的李孝寿,他撑得住么?
不过随即周傥想到一件事情,周铨似乎已经应付过一回李孝寿了,而且应付得不错,至少全身而退。
周铨可顾不得父亲在身后想什么,被带进去的短短路上,他心里飞快闪着各种念头。
当被带到衙内时,李孝寿正在埋头批阅公文,差役将周铨按倒,周铨眼睛一转,然后大笑起来。
上回他就是大笑,成功吸引了李孝寿的注意力,然后获得了胡侃的机会,从而使自己脱罪。
此回故伎重施,他用得甚为熟练。
“这小贼伶牙俐齿,来人,先抽他五板,再让他说话。”李孝寿停下公文,抬头面无表情地道。
“啊……大尹老爷!”
“若是他敢说出一字,便加五板,拖下去!”
于是周铨还没有来得及发挥自己的辩才,就又被拖到了门口,板子便抽下来。
好在这些差役没有使坏,打得响,也皮开肉绽,却没有伤及筋骨。
周铨被打的时候,口中一声不吭,心里在暗暗发誓。
“我要有权,我要有势,我要当最大的官,我让李孝寿、贾奕等人也吃板子!”
若说此前他的想法,只是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求生存,这样的念头还有些不具体,那么现在起,周铨对自己的未来,已经有具体的计划了。
这五板子,打的不仅仅是周铨的屁股,也打掉了周铨来自另一世的一些底线。
他的目光变得森冷,当他被拖回李孝寿面前时,这森冷已经一点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惊恐。
李孝寿对周铨眼中的惊恐很满意,这个大胆刁民、市井无赖,如今终于知道怕了。
“周铨,有人告你偷逃税款,你可知罪?”李孝寿不紧不慢地道。
周铨听得这个,顿时明了,这肯定是贾奕罗织出来的罪名!
“并无此事,大尹明断,小人冤枉!”
“刁民!还敢当庭狡辩,看来是板子还没有吃够,来呀,拖出去继续打!”李孝寿冷笑道。
周铨昂头叫道:“原本就是冤枉,大尹误信谗言,小人不服,小人冤枉!”
他拼尽力气大喊,李孝寿眉头皱了起来:“你不服?”
“小人不服,小人今年才十五,家境贫寒,哪里能偷税?”
“呵呵,你来看!”李孝寿招了招手。
旁边有个差役,将一个小碗端了过来,小碗之中,正是周铨卖的冰淇淋。
“十文一小碟,比起酒楼里一样菜肴都不便宜……你这厮可曾向朝廷交纳过一文钱的税钱?”
李孝寿说到这,声音阴冷,目光森然。
他早听说周铨拿他当幌子去搞了个什么闯天关猜谜,此事京中颇有传闻,让他早就心生不满。
此次抓着机会,他有意严惩周铨这个市井刁民,不仅是杀鸡骇猴,也是为自己出口恶气。
只要周铨应对稍有不对,那么接下来等着他的,可就不只是五棒了。
“卖冰棍何需纳算?大尹误听小人之言也!”周铨等的就是这个。
经历后世之时,如何不知道税吏的可怕,周铨在操持他的小买卖之前,就已经打听过相关消息。他父亲周傥自己,就是衙门里的书手,那些精通律令的胥吏,不少都和他打过交道。
所以,他很清楚,至少朝廷的明文律法之中,可没有冰棍得交税的内容。
“谁告诉你卖此物便可不纳算?”李孝彦拿起案上的火签,就要掷下去。
“太宗淳化二年有诏,除商旅货币外,其贩夫贩妇细碎交易,并不得收其税,当税各物,令有司件拆揭榜,颁行天下!”周铨抬着头,咬牙切齿:“不知何人,欺大尹不熟此诏,竟然构谄于我!”
李孝寿愣了好一会儿,手中的火签,又慢慢地缩了回去。
同时,他心中微微一跳,第一次感觉到,眼前这个庶民少年,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好对付。
“以前只当他有些急智和利齿,如今看来,这小厮竟然精通朝廷诏令?是了,他父亲为吏,或者是家学渊源?”
李孝寿心中觉得有些不妙,不过此时,他还未觉得,这对自己会有什么危险。
“国朝以来,官家圣明宽仁,古之贤君亦有不及。国朝一向规矩,法无禁即可,官府诏令律法之中,都未曾有禁止卖冰棍之事,大尹,那进谗构谄之人,不唯是要陷大尹于昏乱,更是意欲败坏官家宽仁之名!我之冰棍,消渴解暑,京中颇有声名……”
李孝寿面色阴沉下来,这是想要挟民意来压迫自己么?
他李孝寿从来就不是个怕民意的人,否则也不会因为吕寿案,连接杖毙数人,让官家都不得不派使者来此,不许他继续杖责。
他的手又抓紧火签,举了起来。
“京城中贵人,也有喜好我冰棍者,象蔡楚公家中,小蔡学士便好冰棍,还有其余富贵之人,小人并不尽识,若小人有作奸犯科之事,岂敢将冰棍卖到这些贵人面前?”
原本等着周铨挟民意而鼓噪的李孝寿,抓紧火签的手收了回去。
“咳,你去查查看,淳化二年时,太宗陛下是否有此诏令。”李孝寿面无表情地向一小吏吩咐。
他这等官员,不惧民意,却怕权贵,而且他又是靠着投靠蔡京才得势,深知蔡京厉害,哪怕周铨提到的只是蔡京的孙子小蔡学士蔡行,也足以让他三思。
所以那小吏,名义上是去查宋太宗是否有此诏令,实际上是去打探,周铨所言是否属实,那蔡行是否真喜好吃冰棍,又是否与周铨有交情。
并没有等太久,李孝寿的亲信小吏行了过来,向他微微点头,还递上了一张纸。
看到这个,周铨悬着的心松下去,最危险的时候过去了。
他搬出蔡行的名头,而不是杨戬、李邦彦,自有自己的打算。虽然他并不知道蔡京与李孝寿的关系,但至少比起身为太监的杨戬和还只是区区小官的李浪子李邦彦,要更能震慑人。
而且他知道贾奕身后就是李邦彦,料敌从宽,所以他觉得李孝寿之所以介入此事,恐怕不单是为了拍官家马屁,也有李邦彦从中使力。
“你说的也有道理,本朝待民仁厚,法无禁即可。”李孝寿面无表情地道。
“李公英明,不愧是宰相之才!”周铨顺口拍了一句马屁,至于心中如何在想,谁也不知道了。
“既是如此,今日且放你回去……”
打了周铨,已经出了口恶气,再放周铨离开,对李孝寿并无损失。但周铨可不这么认为,他的打不是白挨的。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从早到晚,周铨认为,自己只要有机会报仇,还是学小人比较好。
“大尹,今日定是有人故意如此!小人受此不白之冤倒还罢了,若不惩诫这小人,只怕今后还有宵小之辈有样学样!”
听得周铨还要不依不饶,李孝寿突然变脸:“刁民,来人,将他押入牢中,先关几日再说!”
周铨愕然,原本以为自己狐假虎威,可以让李孝寿演一出官场现形记的,怎么李孝寿的画风说变就变?
这不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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