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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七十九章


茱莉亚在宫女太监范围里搞的小小生活革命,并未引起康熙的注意,因为他的注意力被一件案子给吸引了:江苏巡抚张伯行上疏力劾两江总督噶礼,告他在上年科场案中,以五十万两银,徇私贿卖举人,不肯审明实情。

        这案子审了许久,两江总督噶礼的势力太大,竟一直审不出结果来,康熙十分生气,尽管他心里知道此事的是非曲直,但也无法一意孤行将噶礼治罪。

        那段时间,康熙的情绪一直不大好,官场的**已经如皮肤上的烂疮,非常明显了,而他这个皇帝,治了这个再治那个,竟是没完没了。

        那日茱莉亚端茶进养心殿,正听见康熙对两个大臣发火:“……受没受贿,就这么点事,你们审了一个月!然后呢?到现在都没法结案,朕每日每夜的担忧,你们一个个倒是稳如泰山!不急不慌!”

        下面俩大臣跪在地上,一声不响。

        茱莉亚在一旁默默听着,她既不知道张伯行,也不认识噶礼,所以也只能用旁观者的心态,饶有兴趣地盯着这君臣三人。

        康熙发了一通火,最后决定,张伯行与噶礼双双解任,再命主审官重新审理。

        俩大臣退下去了,康熙喘息仍旧不匀,他用手撑着头,眉头紧锁。

        茱莉亚见他这样子,多少有些不忍,便轻声道:“皇上喝口茶吧。”

        好半天,康熙才抬起头来,他哑声道:“一帮庸才。案子本身又有什么难的?只不过一个个都不肯认真去审!生怕得罪了来头大的那一方!”

        他其实很少在宫人太监面前说这种带情绪的话,但面对茱莉亚,康熙心里却是另外的一种感觉:他能明显感到,茱莉亚既不惧怕他,也没意愿搅进这些政事之中。

        起初,康熙也曾担心,茱莉亚会将听来的片言只语传递给哪个阿哥,借此充当其留在宫里的眼线。

        后来他就发觉自己多虑了。茱莉亚根本不打算探听什么。甚至有些事关四阿哥或者八阿哥的非常要紧的谈论,她听见了也像没听见一样,过后,也没有向外传递消息的迹象。

        康熙对此十分好奇。好奇的同时,他在茱莉亚面前,也就不像在其他人面前那么警惕。

        此刻茱莉亚听他抱怨,不由叹了口气:“万岁爷您辛苦了。”

        康熙被她这突然一句,反倒给逗乐了:“听起来。你好像是在怜悯朕?”

        换了旁人,肯定马上咕咚跪地上连声“不敢”了。

        但是茱莉亚不,她呆了呆,点点头:“是啊。您可比奴婢我辛苦多了。”

        这反应大出康熙意料,但他也只微微苦笑:“谁说不是?当官的做不高兴可以挂上官印回家抱孙子,做生意的做不高兴可以卖了铺子回乡务农,给人家府里做奴仆的,做不高兴可以撒手不干或赎身出来,唯有当皇帝,一天都逃不了。”

        “是挺难熬的。”茱莉亚若有所思道。“从古至今,各色各样的都算上,差不多也有两百个皇帝了,但是叫奴婢看,过得好的真没多少。”

        她这样一说,康熙就顿时诧异了,他抬起头看着茱莉亚:“这你也知道?”

        “奴婢只是听别人说起过。”茱莉亚谦逊地说,“有好事者做过此类总结,说,这两百个皇帝全部加起来。平均寿命才三十九岁。”

        康熙吃了一惊!

        “这都有人算过?!”

        “嗯。而古代中国……不,这几千年来,天下人的平均寿命,刨去那些生下来就夭折的婴儿。一般可以达到五十七岁。”

        康熙更加吃惊:“这么说,皇帝是个短寿的活儿?”

        茱莉亚连笑带摆手:“万岁爷您可别这么想,您福泰安康的,肯定能长寿!”

        康熙不悦:“难得你也开始学着他们,满嘴吉祥话了。”

        茱莉亚想说,我这可不是吉祥话。您还有十年寿命呢。

        但这话又不能说。

        康熙悠悠想了一遭,忽然嗤的冷笑:“朕如真的不能长寿,那一定是被这帮禄蠹给害的!”

        茱莉亚也笑起来。

        “你笑什么?”康熙冷冷道,“难道你没见到刚才他们是怎么气朕的么?就算朕心中明白,张伯行是天下第一大清官,朕也没法不顾众议,把噶礼给抓起来。”

        茱莉亚不由也微微叹了口气:“有人说,本朝与胥吏共天下,这话,真的不假。”

        康熙一怔:“你说什么?”

        “也是奴婢从别人那儿听来的。”茱莉亚慢慢回忆她在一本历史读物中看见的句子:“那人说,汉、唐以来,虽号为君主,然权力实不足,不能不有所分寄。故西汉与宰相、外戚共天下;东汉与太监、名士共天下;唐与后妃、藩镇共天下;北宋与奸臣共天下;南宋与外国共天下;元与奸臣、番僧共天下;明与宰相、太监共天下;本朝则与胥吏共天下。”

        茱莉亚说完,想了想,又道:“所以这么想来,皇帝看似身处万人之上,拥有无限权力,但其实,身上又被无数的绳索给捆绑着,只不过每朝每代,这些绳索时常变换不同罢了。身上捆着绳儿,心里能痛快么?”

        “这是谁教给你的?!”

        茱莉亚一听,语气不对,她慌了神:“没有谁!皇上,我就是偶尔从别人那儿听来的……”

        “从别人那儿听来的?”康熙冷笑,“如此有见地,那朕还真想见见此人!说!从哪儿听来的!”

        茱莉亚这下知道严重了,她噗通跪下:“奴婢真的不记得了!是从书上看来的,到底是谁说的这段话,奴婢当时没往心里记……”

        “书?什么书?你把书名说出来!”

        茱莉亚呆了,那本书好像是叫《清史该这么读》还是《清朝的故事》,又或者是叫《大清的衰亡——日落紫禁城》……她现在竟完全记不起来了。

        就算记起来也没用,她总不能把这样的书名告诉康熙,大清的衰亡?她不想活了!

        康熙见她不出声,只一阵阵冷笑:“朕早就觉得不对劲,这么看来,那你以前说不认字。就都是装出来的!”

        “冤枉!”茱莉亚都要哭了,“我没装!我是真的不认识那些字!”

        “既然不认识字,又如何读书?你说刚才那段话是书里看来的,那么。要么你不识字是装出来的,要么刚才说的就是别人教你的!”

        茱莉亚欲哭无泪,真是怎么说怎么错!

        到最后她只得说:“万岁爷,奴婢确实不认识那些书上的字,若认识。雍亲王何必把书信写成那样?奴婢要是饱读诗书,又怎么装得出来不识字、不会写字的样子?”

        康熙一愣,确实,就上次眼看着她写字的状况,很明显是没拿过几天笔的人,这一点,装是装不出来的,一个真正的读书人,从他的神态,从他习字的细微举止上都可以看出来。这些是到死都不会改变的。

        这么说。她真的没念过书。

        可是一个没念过书的人,怎么可能讲出刚才那样深刻的一番话?

        想到这儿,康熙也被弄得头晕,他坐下来:“朕知道,你还是有些事情不肯告诉朕。对不对?”

        茱莉亚只跪在地上,低着头。很长时间之后,她终于道:“尽管如此,奴婢对皇上,对诸位阿哥,心里却没有一丝的恶念。”

        终于。康熙摆了摆手,让她退下了。

        她说的是真话,康熙相信这一点,虽然心怀秘密。但茱莉亚对他、对那些阿哥们都是挚诚的,不曾怀有一丝利用的心。

        真不真心,康熙还是看得出来的。

        因为这件事,茱莉亚就提醒自己,往后,万万不可再插嘴议论国事了。她是来宫里打工过日子的,老老实实打她的工就是了,何必让康熙对她起疑心呢?

        况且,这宫里也并不是人人都欢迎她。

        德妃不喜欢她。

        这件事,茱莉亚是从胤禛的信里得知的,胤禛没有直说,只说,茱莉亚的外表不符合他额娘的审美观。

        “……她觉得你太瘦,脸上没肉,肤色也不是那么白。她喜欢传统的女性,而且审美观独特。以前往我屋里塞过一个,非和我说人家长得好,还怪我不肯亲近人家。我怎么亲近呢?每次看见那丫头晃着“宽屏”走过来,我的胃就有饱胀感,那是真正的脸如银盆,你就从字面上理解吧。看来,我额娘喜欢发面馒头一样的女人。”

        茱莉亚被他这句话给逗得大笑,怎么能用“宽屏”来形容别人的脸呢?胤禛真是一如既往的“毒舌”。但她笑过之后,又有点儿哀伤,阿真的妈妈不喜欢她……

        然而转念一想,韦明玥的父母还不喜欢胤禛呢,当初还给胤禛那么多难堪呢。如今轮到胤禛的母妃不喜欢她,这真是天道公平。

        幸亏他们当初在一起的时候,没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放在心上,康熙和德妃vs韦缌邈和潘媛,前者要求儿媳是出身八旗贵族的“发面馒头”;后者则希望女婿是常青藤出来的年轻才俊……这真要见了面,不打起来才怪。

        但茱莉亚也明白,德妃不喜欢自己,不光是因为自己不够像“发面馒头”,更多的原因,是十四阿哥讨厌自己,他和德妃更加亲近,一定在德妃那儿说了她不少的坏话。

        而十四阿哥讨厌她的原因,茱莉亚也明白,回来大清之后,八阿哥他们和十四阿哥渐行渐远,十四阿哥万分痛苦,又怎么都想不出理由来,最后,他当然会将这一切归咎到自己这个“红颜祸水”身上。

        (本章注:“本朝则与胥吏共天下”一段史论,语出自晚清开明官僚郭嵩焘)(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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