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三张面饼
薛纵无意探寻孟婆婆的过往，但有个知书达理的祖母无疑是件幸事。
三天之后，也许是黄河水位迅速下降，也许官府已经开始堵塞决口的缘故，水流开始归于一处，沿着地势较低的地方流淌，形成了一条临时河道，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四处漫延。
大王岭下的水位已经很低，有些地方甚至已经看到地面，只是少不得有些泥泞。
但薛纵却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大王岭上已经有村民开始拉肚子，甚至出现发热情形，病人数量也呈上升趋势。
村民们的卫生习惯实在不敢恭维，污秽之物随处可见。偏不巧，又有不少杂物，动物，甚至人的尸体被洪水带到大王岭的斜坡上。
三月里，天气转晴之后，温度逐渐升高，腐烂速度很快，毫无疑问都是可怕的传染源。
如今的大王岭就是一方隔离的小世界，如果一直待在这里，后果会怎样？
薛纵劝说提醒过，奈何人微言轻，村民们根本不听，且表现的很不耐烦。
且有长舌妇出言不逊，言语之中似乎提及孟婆婆克夫克子，还险些克死了薛纵，是不祥之人……
长舌村妇，愚不可及！
当此之时，薛纵无意与这些无知且可恶的村妇计较，只想尽快带着孟婆婆和芸儿离开。
“纵儿不必在意，些许流言蜚语而已，让她们说就是了，我不在乎。”孟婆婆心胸大度，浑不在意。
薛纵低声道：“祖母心宽就好，不过之所以要离开，并非是因流言，而是这大王岭已然危机四伏。”
“为何？”
“祖母明察，那些喝生水的人已经在闹肚子，此间已经脏乱不堪，且有尸腐污秽，长此以往恐有瘟疫生。”
薛纵郑重道：“为安全计，我们得尽快离开！”
“可是，离开了此间，我们去哪呢？”大概是年龄大了，孟婆婆有些故土难离的情绪。
“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身？请祖母放心，有我在，您和芸儿一定衣食无忧。”薛纵信誓旦旦，许下一个诺言。
“好！”片刻的思索后，孟婆婆点头，对薛纵的说法表示赞同。
听到薛孟三人要离开，大多数村民不为所动，然后嗤之以鼻。洪水退的比预期要快，且大王岭上暂时不缺吃喝，他们都等着尽早返回，重建家园。
大水过后，到处都是泥泞水沼，大王岭上有吃有喝，冒然离开不是犯傻吗？至少要等上几天再说。
也有人觉得，不祥之人尽早离开甚好……
老村长闻讯前来劝阻，声称薛孟两家孤老孱幼，待返回之后，全村都会帮着盖房种地，不必担心。
不管是真心实意，还是表面功夫，薛纵都深表谢意，毕竟如果不是老村长敲锣提醒，一家子早就丧生洪水之中。
不过薛纵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更没有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打算，所以婉言谢绝道：“村长，多谢了，我们是去大名府投奔亲戚。”
“哦，那你们一路小心！”老村长似乎恍然，薛孟两家学文习武，在村中本就显得特别，在大名府那种大地方有亲戚也不奇怪。
只是这大名府尚在数百里之外，祖孙老幼能坚持前往吗？奈何薛纵坚持，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大名府当然没有亲戚，孟婆婆心知肚明，但知书达理的老祖母义无反顾，用行动支持“孙子”。
……
走出大王岭十多里后，薛纵才发现水灾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
黄河水北流，夺取了本地某条河的河道，然而这条河本就是黄河支流。所以大水不过是转个圈，又回到了黄河故道，加之隋唐运河永济渠故道分去部分洪流，濮阳城并未遭遇太大破坏。
不过中间地带却很冤枉，等于成了分洪区，且事先没有及时组织撤离，所以死伤众，流离失所者更是不计其数。
薛纵三人淌过泥泞水沼，历经艰险来到濮阳城时，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灾民，携家带口，等待着官府的赈济。
灾后的粮食很金贵，不是所有人都有桃园村的幸运，能够捕捉到野味野菜充饥，所以都奔着濮阳城而来。
城里有官仓，仓里有粮食。
可是当他们眼巴巴来到濮阳城时，才发现现实没有那么美好，官府只是设了几处粥棚施粥，压根就没有发粮赈济之举。
而且所施的粥几乎与清水无异，根本见不到几粒米，不过是些许形势上的安慰罢了！
但肠胃是骗不了的，粥棚之外饿死人便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有人或恳求，或咒骂官府，但濮阳地方官始终不为所动，官仓更是被差役死死守住，没有人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灾难和饥饿面前，人性最丑陋的一面表露无遗。
为了半块面饼，妇人含泪献出了贞操；为了半袋粟米，有人卖掉了自己的妻儿，甚至直接插标卖身……
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个中年胖子，提着一筐面饼在一群壮汉的簇拥下，耀武扬威地从街头走过。
一张面饼换个女子，相貌好些的可以换两张，可悲的是竟然有一群人趋之若鹜，将自己的妻女推上前去……
薛纵刚到濮阳城，便看到了触目惊心的一幕。
在饥饿面前，人是这样的廉价，命贱甚至不如一张面饼。
用脚趾头想想，这些女子最终大都会进入青/楼勾栏，肮脏之所，今后会是怎样的遭遇不言而喻。
为了一口吃的，父亲卖掉女儿，丈夫卖掉妻子，是那样理所当然，甚至恬不知耻地告诉妻女，跟别人走可以活命……
没错，虽然可能沦为娼/妓，但至少能有口吃的可以活命，似乎也没什么错？
只是为了活命而失尊严和未来，这个代价似乎太大。
怪谁呢？天灾还是地方官府？抑或是大宋朝廷？
薛纵突然发现，前世思维的正义感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毫无意义，甚至有些可笑。
人说北宋是封建历史中最美好的时段，但来到庆历三年，薛纵看到的却是一个丑陋的大宋。
尤其是那个富态的中年人走过来，盯着孟婆婆身旁的芸儿，笑嘻嘻地问道：“少年郎，怀中之女可要出手？女娃儿生的好看，是个美人坯子，可值三张面饼。”
年幼的芸儿受到惊吓，一下子扑在祖母怀里，孟婆婆顿时十分警惕，紧紧地护着孙女。
去尼玛的三张面饼！
薛纵暗骂一句，抱起芸儿转身便走，自家小妹宝贝无双，任何时候，万金不换！
中年人倒也不在意，只是冷笑一声，转身扬长而去，继续他面饼买女郎的生意。
薛纵很警醒地抹了一把灰土擦在芸儿脸上，遮住她俊俏的小脸蛋。他有些自责，先前只顾着卫生莫要生病，却忽略了世上最险恶的是人心。
然而终究有些晚了，已经有不怀好意之人偷偷尾随在后，目光一直紧紧盯着薛纵怀里的芸儿。
仿佛那不是个粉嘟嘟的小女孩，而是三张热腾腾的面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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