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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行路难


屋里还是没有光,勉强适应此处的黑暗后,有几许狼狈的少女爬起来,一边低头擦拭伤口,一边道:

        “我叫月书,是新来守门的,小兄弟你呢?”

        少年蹲着不语,头上的稻草落下几根,嗅到那股清浅的香,方才那幕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偷偷望着她,手背在身后,此刻莫名想逃。

        屋外,敲在瓦上的雨点越来越急,木屋里一时竟有喧嚣感,月书擦好腕子,见他跟木头人一样,猜测道:“你是……哑巴吗?”

        本以为不会有回应,她正要默认这个现实,可这个人忽然蹭地站起身,吓了月书一跳。

        “周俊。”

        月书探头看着他,小声问:“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少年语速极快,往后退了步:“我一直在这里。”

        月书扭头望了眼窗外的雨水,透过雨幕隐隐看到黑漆漆的后门,一头雾水。

        “那他们怎么说这儿缺了个看后门的?”

        周俊垂着眼,一字一字解释道:“我是府中的马奴,那后面就是马房,我平日要照看马棚里的马,因这处就近且方便,一直空置无人,就住在了这里。”

        月书恍然大悟,原来这里已经有人住了,只是柳丝不知,想来之前看门的男妇也是个偷懒的。

        她在屋里看了一圈,黑漆抹乌的地方,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等她转过身,一盏小油灯亮起。

        少年端着灯,一双长眉,小狗眼睛,望着人时没有半点威胁,她下意识松了些许警惕。

        小木屋两间,里间有张小木床,铺满稻草,两人站的这一间,东西家具摆放的整整齐齐。

        见他要收东西走,月书指着外面说:“外面下大雨,你住着就好。我在前庭院有个厢房,等会儿就回去,明天再去同管事说一声。”

        “这时候寝门已经关了,去不了前庭院,我晚上去马房。”

        周俊站在她面前,摇了摇头,声音沉闷。

        可这夜雨颇大,地上都积了一层浅浅的水,他却只抱个小包裹,别提雨伞,大抵是要淋雨去。

        月书想了想,到底将人拽住:

        “年纪小小,冒雨出去沾染风寒,那是要命的事。你回来,我晚上也睡不着觉,坐着就好。”

        她抬了抬下巴,让他进去,道:“我给你守门,提前上工。”

        站在屋檐下的少年一动不动,余光看着拽住自己的那只手,此刻像是被人牵住了绳子,心里茫然。

        “周俊?”

        “嗯?”

        月书坐在门槛上,也不怕生,问起他关于一些养马的事宜。

        不知不觉月亮出来,雨水渐无,夜里夏虫复鸣,穿着湖青单衣的少女头靠在门框上,她今日太累了,说着说着声音就迷糊了。

        刚才谈起七月马棚里刚出生的那头小马,周俊没有想好名字,月书说她来想,这一想,等她再次睁眼就到第二天了。

        一昼夜暴雨之后又是个艳阳天,空气微微潮湿,外面青石地砖上洒了些花枝落叶,不远处隐隐有人声、马鸣。

        里间的窗户是关着的,阳光落入纱窗,被滤过一重,清清浅浅若流水。

        月书歪在稻草床上,眯着眼适应早间的光线,她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衣裳,不同于夜里的昏沉黑漆,白日里看木屋似乎空间更小,里间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并一个小交椅。

        月书拍拍脑袋赶紧爬起来,低骂了自己一声。

        小屋子里马粪味道散了些许,门虚掩着,她在外探头探脑寻周俊的影子,半天无果,便从屋后的水井里打了点水洗漱。

        不多时前面忽然传来叫喊声,月书赶忙擦了把脸,绕到门前,却见是个四十出头的女人在叫唤。

        “俊哥儿?周俊!人呢?”

        穿着暗红交领短衫的妇人一双弯弯细眉,瓜子脸,面上有些衰容,嗓音越来越不耐烦。她瞥到月书,当即就堵上来问起周俊的去处。

        “大娘您是找他有事吗?”

        “不有事我找他?小白眼狼,自幼被我拉扯着长这么大,如今有点事还不能使唤他啦!”

        月书赔笑说是,询问起妇人称呼,并把自个儿来看门的消息知会了她一声。

        白婶子上下打量她,莫名不喜,便阴阳怪气道:“姑娘这大好青春,怎么来这儿了?我才告假几日呢这儿就换了人,现在看门也成了个香饽饽呀。”

        月书一听这语气不对劲,便呵呵一笑,道:“您找周俊,我也不知道,要不大婶你再找找?”

        “小丫头片子,问也是白问。”

        中年妇人一脸的刻薄相,又瞅她几眼,问起昨晚她住哪。

        日光渐渐灼热,两个人俱站在树下,言语断断续续,月书开始不耐烦起来。只因这女人还在刨根问底,连她昨晚脱没脱衣服都想问出。

        “这地方本是给守门的,婶子我嫁人了,正好住在后巷,俊哥儿是个可怜的,我便把这处让给他,你来了,也断没有让他搬走的理。”

        白婶子话头绕到房子归属问题上。

        “虽说姑娘来顶我的缺,但婶子往先也不曾在府中听过、见过姑娘,你这一张嘴说的真不真,还要等我去问问旁人。”

        “此外,别怪婶子多嘴,姑娘这么大了,也要给自己点脸。好好一个女孩儿,跑来此地看门,说出去不好听,若是骗人的,那就别等我问出来自己给自己找丑。”

        月书敷衍点头:“对对对,白婶子你说的在理。”

        所以把白婶子丢来看后门不是没道理。

        真烦,真讨人嫌,居然还看不起她这样的年轻保安!

        她说完面无表情走出这一片树阴,头也不回,挥挥手道:“这里留给周俊住,至于我看门的事真不真,您赶紧去问问,我呢,去吃饭了。”

        但走了没几步,月书听到身后的妇人冷哼了声。

        “没家教的东西!”

        她差点肺气炸了,猛地扭过头,却见白婶子一脚踢开木门,进了屋。

        炙热的日头下,身穿湖绿衣裙的少女做了几个深呼吸,半晌,因肚饿放弃与人讲道理的想法。

        这要是讲不好,她打也打不过。

        ——

        寝宫里,竹帘被人挑起半爿,因日头出来,又渐燥热,府里随侍取了冰摆在内室。内室并无太多人伺候,一扇绘有青绿山水的折屏挡在紫檀落地橱前,垂地的轻薄幔帐被风吹动,地板上竹影斑驳。

        六七月枇杷成熟,府里进了几筐新鲜的歙县三潭枇杷,下人选了卖相极好的摆在青花瓷盘上。貌美女子坐在床边,素手剥着枇杷,指尖湿润,透着果香。

        宋希庭侧躺在床上,听她说府里的内务,目光落在她背后的纱窗。

        “昨日让玉姐姐替我将那丫鬟丢到书房,人还安分么?”

        温掌事低头喂给他一颗枇杷,蜜黄色的果肉碰到唇,清俊的男子瞥了她一眼,轻轻咬到嘴里。

        “奴婢昨日替殿下掌了掌眼。”

        温掌事无奈笑道:“是个模样标致的丫鬟,站在殿下身旁看着不寒碜,人倒也有意思。只是奴婢这些年宫里见的人多了,观她面相,那一双眼静若萤光,动若流水,恐怕是个尖巧喜淫之人。”

        “奴婢后来问她书读的如何,她说读过《楚辞》、《论语》,女子认得字是好事,可书读多了,全不全是好事。后来看她写的字……”

        温掌事以手掩笑,道:“竟是跟狗爬一样,不堪入目。殿下使人到书房,若是这般,岂不是养个废人。”

        宋希庭闻言,嘴角微微翘起,声音柔缓道:“原来如此,我都不知道。所以你后来将这丫头丢到哪儿了?”

        温掌事看他神情,说起看后门的地方。

        “那一块清净,她一个初来乍到不懂规矩的丫鬟还可以练练字,等殿下伤好了,想来她也练得差不多,到时候再调入书房。”

        宋希庭望着床上的承尘,莫名想起月书生气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声。

        她本是吴王找来监视自己的,如今却被吴王身边的女人丢到那一个旮旯地。自己并无疏远她的意思,可念及月书的性子,宋希庭只觉自己如今在她心里已经坏到极点了。

        略有些病弱的青年想了想,吩咐道:“后门那边,莫要少了她的用度,过几天就把人调回来,既然字写的不好,读的也是无用书,不如就做个寝宫里日常洒扫的三等丫鬟。”

        “我摔下山崖之时,多亏她替我垫在身下,若不然头就要碰到石头,凶多吉少,无论现在了。”

        温掌事剥着枇杷,微弱无闻叹了声:“奴婢知晓殿下的心,记挂旁人的恩情,不愿辜负,月书那儿奴婢绝不会克扣一丝一毫的用度。”

        枇杷送到唇边,床榻上的男子却未张口。

        “殿下?”

        宋希庭眼眸含笑,抬手抵着她的皓腕,言语轻缓道:“别总想着床上的男人,剥了这么久,怎么忘了自己。”

        温掌事对着那张俊秀风流的面容,听罢言语,如玉的脸上倏而浮出一抹绯色。

        她咬着湿润香甜的果肉,透白折屏上映着一道秀丽剪影,夏日光线明朗,尘埃细细,内室寂静起来,碎光浮沉,良久,宋希庭闭上眼,笑言:

        “娇羞花解语,温柔玉有香。”

        声音极轻柔,透着股疏懒。

        枇杷滚落到地,床边的女人侧过头,捡起枇杷,她忍不住又偷偷看了他一眼,眼睛微微明亮起来。

        ……

        话休絮烦,只说月书从厨房吃过饭,她回来还揣了两个馒头。

        后门这一块,日头高移,地上的水迹早已干透,闷热起来。白婶子人不在,月书左看右看,在小木屋后扯了两块巴掌大小的芭蕉叶子。

        放好馒头,她拖了个凳子坐在门口,等到日中时分,人就屁颠颠地去找柳丝。

        柳丝是温掌事手下的得力干将,算是王府里有头脸的丫鬟。月书吃饭时听人说她只有午饭时才会回房休息片刻,若有事最好这个时候去找。

        路上问了几个人,等真到了她住的房门外,月书心下略有忐忑。

        “咳咳咳。”

        来回踱步的少女终于鼓起勇气敲门。

        屋里柳丝靠在床榻上,才合上眼,听到那三声叩门声响,不耐地掀起眼皮。

        “谁呀?”

        “柳丝姐姐,我是月书,想跟您说个事。”

        刚准备起身的柳丝听到月书两个字又躺回去,喊道:“什么事儿?”

        “昨儿我去后门的那个屋子,里面已经有人住了。”月书靠近门,用商量语气道,“府中若有其他丫鬟住的空地方,姐姐能否给我指一间?”

        柳丝闭上眼,冷笑了声:“有人住着?既然你去干活了,那老婆子便该乖乖收拾包裹滚出去,怎么还有脸皮赖着不走,你把她赶走!这么简单的事,不用我去请示掌事,你硬气些就是。”

        月书擦了把汗,道:“柳丝姐姐,我要是赶不走怎么办?”

        “赶不走了再来。”

        屋里的女人翻了个身,语气不耐烦,月书听出来了,她开口声音堵住。

        若占着地的是白婶子,就好了。

        路上日头暴晒,从库房领了新衣裳的少女被晒的两颊泛红,一路顺着墙根走,路过大厨房,抢了碗饭吃。

        厨房里的人早间问过她来历,知是跟着殿下回来的,日后定有好出路,给人舀了一大勺粉蒸肉。

        月书坐在屋檐下,厨房院子里有一棵二十年的香樟树,入夏枝叶茂密,像是撑开的绿伞,几个洗菜的厨娘蹲在水井边杀鸡、剖鱼、钳猪毛,嘴上闲着,便说起家长里短的闲事。

        刘嫂子平日要跟大厨子出去采购,见得最多,她拍了拍手上光滑滑的黑猪肉皮,谈到了卖猪肉的一户屠夫。

        月书一听有屠户跟小寡妇的奸情,当下竖起耳朵。

        虽然换了的地方书里不曾涉及,可拆野鸳鸯这任务还不能放下,她早拆一对就能早回去一天,不用在这里看人眼色。

        搬着小板凳,月书洗了碗,然后坐在水井边上帮人一道洗菜,终于听了个完整大概。

        原来四喜街上张屠户家有妻有女,近来却跟个小寡妇看对了眼,小寡妇去肉铺买猪肉都不用给钱,若是他家那个母老虎在,张屠户卖肉时就偷偷多割点肉。刘嫂子撞见好几回了,正好家跟小寡妇住在一个坊里,有时还就瞥到张屠户的影子了。

        她说的煞有其事,月书装作不信,刘嫂子说她这双眼就从没看错过,见她如此信誓旦旦,月书心里偷笑,洗了把手,放下了心。

        上一次宋希庭无意中帮了她一个大忙,省事不少。这次他人还床上躺着,不指望他阴差阳错再帮个忙。

        吃饱饭的月书心里盘算着要怎么动手。她从刘嫂子这儿听说的信息毕竟有限,如果要做有把握的事,首先一定要查探清楚。

        脑子里装着事儿,晒得脸淌汗的少女开门就没注意,那门从里被人拉开,她正好一头撞上少年的胸膛,人差点往后倒。

        她呆愣住,仰着头,结结巴巴道:“周、周俊?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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