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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第一章日梦.雌雄同体


  楔引

  【土豆】

  一个人到底有没有前世和来生?生之有,死之无。或有或无。仁波切在一个秋天自言自语——

  我们从何处来?

  从谷物而生。

  五谷又从何而生?

  从四大火风而生。

  四大火风,又从何而生?

  从空而生。

  空又从何生?

  从无中有生。

  无又从何而生?

  从自然而生。

  自然又从何而生?

  从泥洹而生。

  仁波切的自我追问到泥洹而止。泥洹耽于沉寂,不生不灭,非无非有,类似混沌与夜色。夜色深邃,似有又不曾见,似无又恍然一如初始的酝酿。

  赴死之人仿佛自言自语:没有啦,没有啦。

  犹如灵魂昭然。对于仁波切的隐示,便抱以笃信——真的有前生和来世。

  甚至引用法国天文学家卡旺曾的说法佐证:灵魂自肉体独立而出,它拥有科学无法测知的潜能,就像重力,虽然知道重力由地球和物体间的引力所致,却无法以肉眼观之。

  玄而又玄的推测。也许灵魂原本指向臆想。天文学家只是试图捕获可以验证的细节和踪迹。

  无独有偶。

  美国实验心理学家文巴克博士,给出旁证:借助外因催眠,约百分之七十的梦者,可以鲜明回忆起前世。此信息倘若还有点可信度的话,可以理解为单方面超越目前的自然认知。

  并非天方夜谭。

  是否可以追问:天文学和心理学,完全陌生的学术异面,竟也存在契合和交集?

  或更接近某种宿命:谁都不过相空间的一团烂泥。

  不管愿不愿意相信,有无相空间或者烂泥,记忆或者轮回,我们都会陷入自卑和苍白——拒绝推测,排斥求证。

  自以为是的生命体。

  缺少信仰。他说道。

  很多人为此疑惑。也包括你。

  他说,相信缘由,便是坚守信仰。甚至举出两位伏藏大师的事迹,坐实因果。

  证悟的伏藏大师,并非神通广大,不可否认他们拥有非比寻常的记忆和思索,关怀和冥想。

  时光溯流。

  大宗师蒋扬钦哲仁波切,还是个毫无起色的灵孩——刚刚转世的秋吉罗卓。

  秋吉罗卓和他的上师,隐于深山,起居茅蓬。上师从来是个严肃的人,不屑于撒谎。上师要去邻村超度,留下的功课,要他背诵一卷《文殊真实名经》,相当拗口难懂的那种上乘经法。当然没有使心。小伙伴找上门来,嗨,秋吉罗卓,玩不?他还是个孩子,分不清天性和佛理,诱惑和信仰。日落下山。黄昏提前到了。这才想起未完的功课,临时抱了佛脚……

  后来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那个晚上,上师抽查的结果,匪夷所思。他竟然完全熟背,滴水不漏!真的要膜拜。上师当然知道,即便天赋十分了得,比常人更有意志力花上十倍功夫的大喇嘛,少说也要一个秋天和一个冬天方才觉悟!

  没有谁能给出信服的说法。

  还解释什么?难以置信也好,不可思议也好,都不影响其间深意——大师的前世业已谙熟,且刚刚完成一场修行的复兴。

  形成互证的,是另一位叫大乐洲的伏藏大师。大师与他的弟子和家眷,一路西行,披荆斩棘,朝拜西国印度。

  路过山南锡金的时候,大师索性坐下来,不走了:我将在这里圆寂,六年后转世于此,出生某某家,如若你们能够等待六年,那就到他家来找我吧。

  传遍雪域,也超越时间的传说,已然成为可以守望的信仰。

  他无法了解到人生里的两位路友,曾经是否读过伏藏大师的传说。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位朋友和伏藏大师一样,有着同样的传奇——在一次从秋冬到春夏,向东向北再向南向西的魔幻之旅中,感同身受,铭心刻骨。

  路友出身平凡,甚至卑微得让人怀疑他们的前世,是否转自一只土生土长的小狗,一颗其貌不扬的土豆,一条自由徜徉的山溪小鱼,一棵孤芳自赏的空谷幽兰……

  除去出生地位的相似,他的两位朋友背景更为复杂,完全不搭调,至少在他们邂逅之前是这样。

  好在他们相向而行。

  一个朋友。很小的时候,混迹于一群猪仔的圈子。刨土豆的时候,偶然弄出一卷发黄的创诗秘笈。几乎一夜之间,朋友成为人皆崇拜的流行诗人。伟大诗人的桂冠,并没有改变土豆的基因。日常的流行抒写,上升为玄而又玄的某个美学流派。从西北到东南,一路流浪,诗人几乎被人弃忘。甚至连他那句最红的诗骂,也不曾记得。诗人病入膏肓,离死亡仅一步之遥。

  爱与被爱。他的另一个朋友,一生从无选择,也别无选择。以至于更早地察觉,爱与被爱,都不易。朋友从东南到西北,所受的煎熬比能想象到的还要铭心刻骨十倍。

  二峨山舍生崖。他们邂逅了一场生死。

  谁由生赴死。谁又向死而生。

  醍醐灌顶,几乎一念之间。

  何为泥洹?

  参悟吧。我笃定,生或者死,都一直在。

  秋天。云淡风轻,苍露滑落草尖。

  之后,雪落无声。

  执子之手。结伴而行。屡次的黑暗历险之后,达成前途和光彩,以及明亮的约定。

  前途漫漫,烟云缭绕。

  那高处的烟云啊!至少焕发五种光彩,遍布九颗慧眼。

  “九眼天珠”!异口与同声。

  上师说,向佛的路上,沉重的肉身终将在泥洹中永恒。便有了九眼天珠。

  九眼天珠现世,舍利子幻发于泥洹。

  上师顶礼膜拜的偶像——鸠摩罗什,对泥洹和舍利子的理解,蕴于“心经”译诵: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

  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上师求教仁波切。仁波切复述“心经”法文之后,便无下文——对于鸠摩罗什的特别解读。

  罗什的肉体和灵魂,或是与生俱来的矛盾综合体。罗什老将那些来看他打坐,听他讲经的年轻女子,与自己的妻子,也是他的表妹,分不太清楚。便无纠结——睁眼闭眼,都有她的影子。这并不妨碍,罗什把一只舌头修炼成满世绽放的莲花。

  罗什的肉身早腐,莲花永生不败。

  上师一直在追随鸠摩罗什和仁波切的云游里。

  上师和鸠摩罗什之间,仁波切形影相吊。诗歌的距离,一如肉体到莲花,须以寸心丈量:

  曾虑多情损梵行,

  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

  不负如来不负卿。

  仁波切想来比现世之人更懂珍惜红尘,珍惜此生,珍惜遇见。诠释人世真谛,留下有端无端的情绪。

  九月,我走了。苍露白了谁的头。三月,我来了。梨花与雪朵,惺惺相惜。谁在岸上吹泡泡,宛若一场誓言的轻扬?

  他与“土豆天猪”的遇见,一如“土豆天猪”同六如的遇见。上师名“土豆天猪”,上师的上师叫六如。他从未听说过两位上师的自我标榜。

  六如对“土豆天猪”施与救赎,“土豆天猪”回应其感遇。

  现世那些自诩为“上师”的,也许就是个笑话。笑话随处可见,唯独幽默少了。

  双鱼座的青年瞻基,是个文青,幽默感与身俱来。生在帝王家,对秩序并不敏感。一个绝对权力者,又如何能拿捏幽默——那难以承受之轻!瞻基的幽默放在五百年后的今天,会被当成屌丝的名言悬挂。可惜生不逢时,一切的努力并未得到腐朽朝臣的认可,绞尽脑汁还是被天下人当作笑话淹没。

  幽默制造者的智商也许不差,差的是慧根。智慧,比智商多了个根。智商再高,没有根,也与俗物无异,失去寄托。

  商者,货易也。又怎能轻易顿悟?

  泥洹的前提是慧根与身俱来。

  他并不是个彻头彻尾的主观唯心主义者。慧根来自父母的恩赐,绝非偶然。

  又回到缘分。他并不认识提到的两位朋友。之间的遭遇,仅仅作为某种来世的冥想,或者前世的记忆存在。

  冥想和记忆,互为影子。

  相信缘的存在,来来往往,或无遗憾。

  不得不面对遗憾。

  一直在寻找,每一次都擦肩而过。当然,他还是明锐地捕捉到了,两位朋友的心跳和呼吸,肌肤的温度,毛孔的颤动。

  真的应该好好地审视一下前生和来世了。

  记住两位上师的法名吧,一位叫六如,一位叫“土豆天猪”。

  六如圆寂的时候说,他要等一个人。那个人和自己一样,头戴双鱼,是一个有故事的男人。六如没有等到那个人。六如或无遗憾,他能感受到等待之人的呼吸,已然临近。

  六如的圆寂,没有幻化出任何可以假说的舍利,与一位普通老者的死并无二样。这是在常人看来。他并不这样认为。他说,六如是个好师傅。说上师也没啥不妥。他拯救了他爱之人,也拯救了爱他之人。

  六如拯救了“土豆天猪”。

  “土豆天珠”因为写诗骂土豆红透诗坛。没有诗歌的时候——不,诗歌已死——“土豆天猪”形同行尸走肉。诗歌的灵魂不死,那飘忽于现世的最后一片静好。

  “土豆天猪”的复活,与六如有关。据说而已。六如引领“土豆天猪”行走雪域,终于觅得旷世奇珍——九眼天珠。

  “土豆天猪”用全部的世俗价值,换来九眼天珠的现世。

  舍利子在那一刻升华。无法计量的短暂,光芒万丈。

  纯洁的诗篇。阳光的歌唱。它们是“土豆天猪”的肉身转世,还是九眼天珠的灵魂幻化?

  一切都系于身后,一切也无从打听。他一直在追寻“土豆天猪”和九眼天珠的路上。留下传说的美好。

  传说,“土豆天珠”羽化为风,拂过高原的每一座雪山,每一棵花草,每一片经幡,飘荡到哪里,哪里就有慧眼在寻觅蓝彼岸红彼岸的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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