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驾崩
01
天祈六年,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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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夕颜昨夜梦魇,起晚了半个时辰,四合房里已经能见天光,她得赶在辰时前去关府给两个垂髫孩童当夫子授课。
京城腊月总是大雪纷飞,李夕颜没功夫做早膳,铜壶打满水放灶台上烧,准备喝两口热水解寒就动身。
结果铜壶水开,她忘记用布巾垫一下,直接拿手去提,被烫的倒抽凉气,立马将手指放在冰凉的耳垂上。
这一招还是江宸很久以前教会她的。
那时江宸带她在冰封的湖面上点爆竹,冰面太滑,她摔了一跤,手中捏着一根用来点爆竹的燃香,不知所措地哇哇大哭,燃香慢慢烧尽,滚热的香灰砸在她手背上,猩红的火光几乎要钻进她脂腹之间,他见到,说了句“我操”,一路跑过来,把她手中的燃香扣出来,扔掉,俯身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薄薄的耳廓处捏好,轻拍她的背给她顺气。
过会儿,她眼泪收小了,视线褪去朦胧和湿意,于黑夜火光之中,她能够清楚地看见江宸深邃的眼眸,还有他身后嘭得爆开的几瓣竹片,如同她的心跳一般,看到他,靠近他,便心悸。
江宸以为她是贪玩爆竹,好笑地捏了捏她泛红的鼻尖,“方才还被吓哭,这会儿又想玩了?”
李夕颜睫毛颤动,轻轻点头道,“嗯。”
“等着,爷点给你玩儿。”
都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恍然浮现脑海中时仿佛还置身昨日,她依然能准确地描摹出江宸的模样,他有一双黑而动人的眼睛,时常浮有坏劲,他所过之处,总有女人因他芳心缭乱,为他前赴后继,她只不过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陈年旧伤被撕扯出轻微的痛意,她收回搭在耳垂的手指,转身出厨室,索性是连水也不喝了。
掮着书篮离家前,李夕颜特意去擦了擦摆在正房前的亡夫牌位,轻声道,“张先生,我出门啦。”
张府在城东,关府在城西,李夕颜平常时候要走一炷香时间,贯穿一条连接紫禁城和外城的正阳桥大街。
今日穿过正阳桥大街时,人好似比往常多,李夕颜眼皮跳了跳,自从昨夜梦魇后,心里总有一处不安稳,抬眸看向正阳门,过了那扇门便是紫禁城的地界,寻常百姓不得入内,这会儿正有几辆楠木马车往里去,这也无法证明发生了什么事,许是有官吏上朝迟了呢?何况紫禁城里,有那个人在,自他登基以来,扫除了乾朝不太平的一切,近年来海晏河清,沃野丰收,安乐平顺,不可能发生什么事的。
路走得好好的,一个不看路的半大小子乍地从李夕颜眼皮底下窜过去,撒腿往正阳门处跑,甚至来不及停下道歉,只匆促地朝她道,“天祈帝驾崩了!”
这是什么笑话,江宸身强体壮,甚至尚未而立,怎么会突然驾崩?
老天爷便是念在他这几年当皇帝兢兢业业为百姓谋求福祉的份上,也会放他在人间多呆几年的。
李夕颜抚了抚肩上书篮,脚步不停,没理会那说胡话的半大小子。
抵达关府,门童老远便推开红门恭敬地迎她进去。
关家府邸气派,老爷子关居正和老夫人刘毓早年在京城里经营关祺楼,售酒肆水食,开了十余家分店,赚得丰厚,到了关居正儿子关雪涯这一辈,就不满足于只经商了,毕竟赚得再多也不如当官的地位高,关雪涯努力考了十来年科举,如今在上林苑监任九品录事,虽是闲差,但好赖是混成一个小官了,关雪涯的一双孩童才到垂髫之年,他就已经请了李夕颜来当夫子,野心勃勃的想将两个儿子送进紫禁城当官。
关雪涯平日里十分尊敬李夕颜,今日他一袭素服,腰缠黑角带,手持乌纱帽,步履急促,穿过庭院时却是魂不守舍地撞在了李夕颜肩膀处。
这是李夕颜今日第二回被人冲撞,她身子单薄,掮着的书篮一下跌落在砖石地上,篮子里的书册、宣纸、石砚、狼毫全都散落开来。
关雪涯吓一跳,立马附身帮李夕颜捡拾物件,他一边整理书篮,一边朝她解释道,“李夫子,非我鲁莽,是宫里出大事了,刚来太监通知,要所有的官员都往正阳门赶。我慌了神,就没瞧见您。”
李夕颜其实不想听关雪涯继续讲下去了,因为她直觉宫里来的太监并没有说什么好事。
谁知关雪涯自顾自的就交待了一切,他压着略微颤抖的声音道,“陛下昨夜突发恶疾,于夜半时……去了。”
李夕颜接过关雪涯递过书篮的手一顿,薄薄的手背有一条青筋隐隐浮起,她胸脯起伏一下,费了好大劲才镇定地朝他点点下颌道,“兹事体大,关大人勿要耽搁,赶紧去正阳门吧。”
关雪涯别过李夕颜,急步离去。
关府书房内脆声朗朗,关琉关樟并不知晓京城已经变天了,见李夕颜来了,停下诵读,起身朝李夕颜作揖。
李夕颜这节文课同关琉关樟讲的是《孟子》的《王霸之辩》,“孟子说:为官者应以德服人,而非以力服人”,她屈指敲了敲身前的檀木桌面,问两个尚懵懂的孩童,“你们长大后也要考科举当官,到那时你们想成为什么样的为官者呢?”
关琉童言无忌,“李夫子,我想成为当今陛下那样的人!”
自诩成为陛下,是大不敬。
但李夕颜未斥责他,循循善诱的问,“阿琉为何想成为陛下呢?”
关琉认真答道,“因为陛下有魄力,外能平战乱,保疆域完整;内能减轻百姓赋税,对中饱私囊者,又绝不心慈手软,陛下宛如一根定海神针,有他在,百姓就能够心安,乾朝便能一直繁荣昌盛。”
李夕颜思绪有过一丝恍惚,如今这个被人人称颂的帝王,年少时是最不受百姓待见的,坊间都传:太子江宸纨绔放荡,他若掌权,乾朝危矣。
可江宸登基后,偏偏就成了乾朝几百年历史中无出其右的卓绝帝王。
百姓是不记事儿的,谁对他们好,他们便拥护谁,江宸做了那么多实事,坊间威望空前绝后。
李夕颜看着关琉神往的面容,抬手轻抚他脑袋道,“阿琉想做一个为民为国之人,那便更要勤奋读书,考上功名,好吗?”
“好!”书房里响起关琉朝气蓬勃的声音。
日中时分,李夕颜结束在关府的授课,沿着骡马市大街走,眼前所见到处是身着素缟的百姓,他们已经得到天祈帝溘然长辞的消息,自发在正阳桥大街上为陛下吊唁。
李夕颜半月前通过刘毓牵线搭桥,接了一匹玄缎的刺绣订单,买主要她缝绣一幅双面白鹤图在缎面上,明日便要交差了,她还未收线,因此赶着回家,不欲在此处逗留,可偌大一条正阳桥大街挤得水泄不通,她怀抱着书篮,怎么钻,都无法从街西边钻到街东边去,只能在人堆里徒劳的干着急。
忽然,远处传来沉沉击钟声响,冥而悠长,弥漫在京城地界。
是丧钟。
李夕颜抿住唇瓣,眼神忍不住朝正阳门看去。
一个白霜满头的老太监站在正阳门上,遍布褶皱的手拂开明黄的卷轴。
他是自幼陪伴在江宸身旁的朱太监,李夕颜十年未见他,时光荏苒,他竟然已经到了垂垂老矣的年纪。
天祈帝的遗诏是由朱太监宣读的:
“人生在世,固有一死,诸位不必过分悲伤,无需为朕大兴国丧之礼,无需陪葬,无需着素缟,无需禁酒肉,无需沿途设祭,属国藩地无需派官吏吊唁,这些繁复陈礼劳民伤财,费时费力,就应当统统废除。
朕膝下无子,睿亲王江瑛为朕胞弟,心性坚毅,品行端良,远赴边关驻守多年,是知晓民情,体恤百姓之人,能够承袭帝位。
钦此!”
天祈帝的遗诏简单的过分,只字不提在位期间做出的功绩,对国丧没有任何要求,唯一的要求是不劳民伤财,无需停止任何喜庆的活动,也不必守孝三年,这对百姓是天大的恩赐,却也让众人眼泪盈睫。
正阳桥大街中,不只是谁先悲悯哭泣,无数百姓跪在腊月冰沁沁的砖石路上,对着帝王离别的方向虔诚朝拜。
一滴,两滴,有水珠顺着李夕颜眼脸而下,在砖石路上留下深色的湿迹。
有一瞬时,李夕颜以为是天上落雨了,可她抬头看着朗朗白日,很快便意识到,这些水珠是自己的眼泪。
她昨夜梦魇,梦见江宸对她说:此生无缘,来世再见。
莫大的酸楚如海潮向她扑来,潮湿的视线随之晃动,沉实的书篮从她脆弱如薄纸的掌心滑落,李夕颜浑身脱力,几乎要倒下。
一截玄色广袖一晃而过,大掌按住李夕颜的腰肢,扶正她后,掌心朝下伸,接住落在半空的书篮,书篮的把子抬过她虎口,于她掌心压下,那人指腹微微粗粝,与她有轻轻的触碰。
“拿稳了。”撤回帮她施力的手时,一道低低的沉声自她身后响起。
如玉石与檀木相撞,她的心随之颤动一下。
李夕颜眼眶霎时撑大,猛地回头看向那人。
那人一袭昂贵玄缎,身形高挺如松,墨发高高束起,一顶斗笠压得很深,以至于李夕颜几乎看不见他面容,只是他开口说话的声音,仿佛从久远的年轮里传来,她无比熟悉,便是那人化为灰烬她也不会听错。
是江宸。
可他不是昨夜夜半时驾崩了吗?
朱太监念了他的遗诏,全京城的百姓都在悼念他。
若是假死,未免也太过恶劣!
李夕颜震惊地看着他,抬手想要去掀开他斗笠一隅,确定他的身份,却被男人攥住腕子。
江宸还不能在众目睽睽中露出面容,因此只略抬起斗笠半寸,露出凌厉的下颌和两瓣薄唇。
男人随着年岁的增长,褪去了年少时的散漫乖张,愈发沉敛霸道,模样也有了细微的变化,可李夕颜仍能从他显露出得容颜与江宸的轮廓重叠在一处。
江宸真的没有死……
他还活着……
“小小……”他轻念她小名,语气里夹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李夕颜眸光闪烁一下,迅速擦掉眼泪往正阳桥大街东面跑,“你别过来!”
她不知道他为何要以驾崩的方式离开那座至高无上的紫禁城,又为何要放弃世上最崇高的帝位。
时隔多年再见到江宸,他的一个眼神和只言片语,仍能轻易搅动她的心绪。
可她却怕了这个男人。
她只想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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