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帝后
明月当空,夜幕下的长安城一片寂静。
十六王宅与皇宫有复道相连,纵然宵禁,张嫣嫣自然也可通行无阻,回到寝殿后见女官谷兰带着几名宫人上前服侍她更衣,便随口问道:“陛下没到咱们这儿来吧?”
谷兰摇头道:“陛下今晚本是召了崔婕妤侍寝,后来不知怎么,又发了一通脾气把婕妤给撵回去了,可能是陛下身子又不舒服了吧?”
张嫣嫣顿时松了口气,叹息道:“崔婕妤也是不懂事,陛下近来身子不好,脾气自然也急躁些,她身为嫔妃不小心侍候着,反倒惹陛下生气。”
谷兰挥了挥手示意身边的宫人先行退下,轻声问:“娘娘的事可都办妥了?”
张嫣嫣轻轻“嗯”了一声,眉宇间虽有疲倦之色,双眸却是熠熠生辉,唇角亦不自觉地泛起一丝温柔的微笑。
谷兰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半晌才问:“娘娘,您可知道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吗?”
张嫣嫣莞尔一笑,却答非所问:“如果可以,我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和自由,去换取与他相伴的片刻时光。”
谷兰欲言又止,终是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正欲服侍皇后卸妆就寝,却见皇帝身边的一名近侍宫人入内求见,说是陛下召皇后娘娘去长生殿见驾。张嫣嫣不敢怠慢,立刻穿戴整齐前往皇帝李亨所居的长生殿。这段时日李亨身体每况愈下,白日精神倦怠,夜里却难以入眠,太医署中一众杏林高手皆束手无策。张嫣嫣才一踏进长生殿,就见李亨正在挥鞭怒打宫人,忙上前施了一礼劝道:“宫婢们服侍得不好,交给宫正司的女官责罚便是,陛下何必亲自动手教训下人,小心累坏了身子。”
李亨却仍是大发脾气,一边打一边厉声怒斥:“朕不就是病了吗?朕还没死呢,这个贱婢现在就敢如此放肆,以后还不得翻了天去?”
眼见皇帝如此盛怒,长生殿中的内侍宫人皆跪伏于地,一时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那挨打的小宫女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尚是一脸稚气,跪在地上涕泪横流地辩解道:“陛下息怒,因为皇后娘娘调制的香料都用完了,奴婢这才斗胆换了其他香品,见陛下已经睡了就没有禀告,并非有意欺瞒……”她不敢闪躲,只能任由皇帝的鞭子一记狠过一记地抽在自己身上,娇躯颤栗,抬头看向张皇后时目光中满是哀求。
“贱婢,还敢狡辩?朕今天非要打杀了你不可……”李亨气恼之下又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许是用力太过,竟忽觉一阵晕眩,手一软,鞭子便被甩到了大殿一侧的柱子上。
张嫣嫣忙上前两步小心扶住夫君,对那小宫女沉声道:“还不退下?明日一早,自己去宫正司领罚。”
小宫女被打得遍体鳞伤,几乎快要痛晕过去,强撑着向帝后叩头谢恩,然后被一名年长些的内侍搀扶着退出寝殿。毕竟还只是个没吃过什么苦的小女孩儿,无端挨了一顿鞭子,想到明天还要去宫正司受一番责罚,不禁害怕得嘤嘤哭了起来。那内侍目露怜惜之色,见四周无人,便低声安慰她:“妙儿,你别怕,皇后娘娘这是救你呢。身上的伤虽然疼,但过一阵子也就好了,只要能保住性命,还怕以后没有好日子过么?”
妙儿点头称是,抹着眼泪哽咽道:“皇后娘娘平日虽不苟言笑,却真真是个好人。陛下一天到晚总是发脾气,其他姐妹受罚时,也都是皇后娘娘帮着说情的……唉,在御前侍奉有什么好,整日提心吊胆,赔着多少小心还是得挨打受骂,若能服侍皇后娘娘这样和善的主人,那才是一等一的好差事呢!”
“嘘——”那内侍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什么话都敢说,还想挨鞭子是不是?”
妙儿吓得吐了吐舌头,低声嘟囔:“不会吧?反正也没有别人听到。”
“在宫里做事,一不小心可是要掉脑袋的!你这丫头,怎么就不能学机灵点?”那内侍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声音低得如同自言自语,“陛下喜怒无常,脾气真是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如今能劝得了他的,恐怕也只有皇后娘娘一人了吧?”
长生殿内,宫人们收拾好皇帝盛怒之后的一地狼藉,悄无声息地鱼贯退下。
李亨头晕目眩,被张嫣嫣扶着躺在御榻上,虚弱地闭上眼睛,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被病魔侵蚀出了一个巨大的空洞。每当这样难受的时候,他就格外依恋自己这位雍容美丽的皇后,握住她的纤纤玉手,就仿佛握住了全世界的温柔。生于帝王之家的他自少年时起就拥有无数美丽的女子,其中最爱的一个无疑就是张嫣嫣,哪怕此时的她已经不再年轻。这些年来,她为他筹谋,陪他一起走过风风雨雨,与后宫中那些正当韶龄的娇艳嫔妃相处时,他从不曾像此刻这样安心。
李亨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忽然问她:“嫣嫣,你今天怎么没来给朕调香呢?”
张嫣嫣轻轻一笑:“陛下召幸崔婕妤,臣妾怎么方便过来?”
李亨苦笑着揉了揉额角,叹息道:“是啊,倒是朕病糊涂了。”
张嫣嫣微笑不语,百转千回的心思却不似脸上的神情那样温婉柔顺。眼前这个男人明明正值盛年,看起来却如此病弱苍老、暴戾专横,让她心中忍不住生出一丝嫌恶。忽然间,脑海中竟不自觉地浮现出另一张英俊可亲的面孔,眉目清朗,鬓发如墨,纵然今时今日落魄得被人踩到尘土里,气质却依旧清贵高华,皎皎出尘。收复两京后,选入内廷的佳丽也渐渐多了起来,她不再如以前那般有专房之宠,夜里独眠时,心中却并不觉得有多失落。
与不爱的人同床共枕终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哪怕那个人是富有四海的皇帝。
几乎每一夜她都会做梦,偶尔也会梦到那个让她真心倾慕的男子,尽管梦很短,尽管梦里他的面容很模糊,可她还是觉得自己刹那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包裹起来,清晨醒来时都是笑着的。一直以来她都是一个清醒而理智的女子,知道自己与他根本不可能,也不奢求他会爱她,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
而现在,就连这样简单的愿望都要被打碎了么?
想让他活着,眼前这个可憎的男人就必须死!
张嫣嫣暗自咬了咬牙,柔声开口:“陛下的病拖了这么久,一直没什么起色,可见是那些庸医医术不精,依臣妾看,不如换几位年轻的太医给陛下诊病,年轻人心思奇巧,或许能另辟蹊径也说不定。”
“好,都依你。”李亨温柔地握住她的手,“嫣嫣,朕这一病,可真是辛苦你了。”
张嫣嫣温婉笑道:“为陛下效劳,臣妾不觉得辛苦。”
李亨摇头轻笑:“现在又没有外人,和朕说话不用这样拘礼吧?”
张嫣嫣却肃容道:“臣妾忝居皇后之位,理应为天下女子之表率,纵然蒙陛下恩宠,也不敢在御前失礼。”
李亨心中一阵黯然,想到自己费尽心思终于坐上皇位,却发现至高之处竟是那样寒冷,唯有爱妻还能给他一丝暖意。而现在,她的手也冷如冰雪。这不是他想要的感觉,李亨不禁幽幽叹了口气:“嫣嫣,你应该明白朕对你的心意。”
“臣妾明白。”张嫣嫣微微含笑,秋水般的美眸中竟真的溢满真诚,“记得当初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有一年上元夜曾带臣妾去景龙观,那时陛下就说以后要立臣妾为皇后,臣妾还以为那不过是一时戏言,不想竟能成真。臣妾一身尊荣皆是陛下赐予,自然感激不尽。只不过如今陛下贵为九五之尊,您的心思,臣妾不敢妄自揣度。”
“也罢,只要你永远陪在朕身边就行了。”李亨有些落寞地笑笑,忽然想通其中因由,“嫣嫣,你是在怪朕宠幸其他妃嫔而冷落了你吗?”
张嫣嫣略带羞意地低下头去,道:“臣妾不敢怨妒,只是心里总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放心,那些庸脂俗粉怎能与你相比?”李亨顿觉心怀舒畅许多,索性坐起身来,指了指窗下几案上堆着的书册,“嫣嫣,去把那几卷书给朕拿来。”
张嫣嫣讶然道:“陛下不早些休息,却要看书?”
李亨亲昵地捏捏她的手背,面上却已有疲惫之色:“没有你亲手调制的香,朕如何能安寝?等你把香料准备好,朕再睡下也不迟。”
“不劳陛下久等,臣妾早已将香料准备好了。”张嫣嫣唤了一声,候在殿外的谷兰立刻进来呈上香料,随后有长生殿的宫人负责熏香。张嫣嫣又扶着李亨躺下,细心地替他盖好被子,“陛下睡吧,臣妾在这儿陪着你。”
李亨呼吸着寝殿内幽淡的香气,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张嫣嫣遣散宫人,径自走到御案前拿起适才李亨想要看的书册,见这书竟是本朝实录,心中不禁暗暗惊疑。为了保证史官秉笔直书,历代皇帝素来不可干涉史官修史,今上把实录取来私下翻看,却是为何?张嫣嫣心念一动,循着书目找到记载太上皇诸子的那一页,只见盛王列传中洋洋洒洒的一大段功绩皆被人用笔墨抹去,唯余寥寥数行——
“盛王琦,上皇第二十一子也,母贞顺皇后武氏。开元十三年三月始封王,十五年领扬州大都督,二十年加开府仪同三司。天宝十五载六月,上皇幸蜀,在路除琦为广陵大都督,领江南东路及淮南、河南等路节度都使,以广陵长史李成式为副大使,琦终不行。”
冷冰冰的词句,这就是后世能看到的关于他的所有文字。
张嫣嫣无声地叹了口气,心中忽然涌起无限怅惘。果然史书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一朝落败,他的才华与风骨便只能湮没在青史中。不过那又如何呢?至少在她心里,他始终是一个胸怀洒落、光风霁月的人,是洁净的真君子,是铁骨铮铮的大丈夫。
纵然不能留芳青史,但公道自在人心。
张嫣嫣又亲手往熏笼中添了些香料,悄然离开长生殿时,唇角不禁浮起一丝冰冷的笑。
陛下,对不起了……
权力真是件好东西啊,无论是谁赐予的,最终还是要牢牢抓在自己手里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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