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依恋
疾风骤雨的午后,大滴大滴的雨水串成珠子从屋檐下坠落,滴答滴答,在地上敲击出长短不一的音符。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片刻的工夫,浓云密布的苍穹便再度放晴,窗棂上的水滴被炙烤的艳阳迅速晒干,了无痕迹。
风蓦地吹开窗子,一阵清幽的木叶香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李琦独自坐在书案前,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一卷《庄子》,抬头时,却见一只通体雪白的信鸽从窗口飞了进来,扑棱着湿漉漉的翅膀,一边咕咕叫着,一边轻轻巧巧地落在主人的书案上。当年捕杀王碧雯的信鸽飞奴后,盛王府中也驯养了一批传书鸽,孟琨等侍卫被派去白鹤观保护紫芝时,李琦也让他们带了几只过去,以便随时传递消息。鸽子的小腿上绑着一个精巧的细竹筒,他拔下塞子取出里面的纸条,只见孟琨在信中告知他一切安好,紫芝已安然抵达华山。
走了这么久才到华山么?江南山遥路远,她这一去也不知何时才能返回长安?
一见有飞鸽传书,侍女阿芊立刻蹑手蹑脚地凑了过来,探着头,想要看看那是不是自家情郎写的信。
李琦知她心意,笑了笑便把信递给她:“喏,想看就看吧,你们家孟郎的亲笔。”
“不了不了,这是他写给殿下的,奴婢怎么能看……”阿芊连忙摆手,须臾,又红着脸低低辩解一句,“他、他现在还不是我们家的呢……”
“那还不是早晚的事,你羞什么?”见这小姑娘脸红时的模样煞是可**,李琦愈发想逗她,“紫芝让我送你一份嫁妆,我都准备好了,等孟琨回来你们赶快商量一下婚期,可不要让我反悔哦。”
阿芊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眉黛含羞,笑容里却分明透着几分喜悦与憧憬。
“对了,阿五呢?”李琦看了看侍立在屋内的几个婢女,随口问道,“都病了五六天了,怎么还没好么?”
阿五自幼体弱多病,那日被杨娇鸾一顿鞭打后身子更是虚弱不堪,如今鞭伤尚未完全愈合,竟又引得旧疾复发。李琦见她强打着精神实在难受,便让她回去休息,又叫人煎了药给她送去,原以为吃了药休息两天也该好了,不料这一病就是好几日。侍女独孤盈与阿五同住一室,听到询问连忙回道:“殿下,阿五妹妹看起来好像很难受的样子呢,一直躲在被子里面哭,不吃饭也不吃药,奴婢刚才还劝她呢,可是她根本不听……”
“这么严重?”李琦诧异地微微蹙眉,起身出门,“我去看看她。”
独孤盈连忙走上前去为他带路,见他居然会亲自到下人的屋子里去探望,心中不禁暗暗惊讶,然而转念一想,阿五与裴娘子生得那样相似,盛王对她多几分青睐也属正常。其实,李琦对阿五还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这个孩子挺可怜的,下意识地想要多关心她一些。以前在宫中时碍于皇家规矩,紫芝病了他都从未去亲自看过一次,只能让她独自承受病痛的煎熬,如今想来,总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侍女们就住在一侧的厢房内,几步之遥的距离,却是他从未踏足过的。
房间不大,不过却收拾得很干净。阿五躺在自己的小床上,面朝里侧低声啜泣着,小小的身子几乎全都缩在了被子里,只露出半个微微颤抖的肩膀。听到有人开门进来,她也没有理会,只是把头又往被子里缩了缩,仿佛生怕自己的低泣声会吵到别人似的。
她的枕边放着一朵已然枯萎的牵牛花,却不知是何时摘下来的。
“阿五。”李琦走过去轻声唤她,“感觉怎么样了?”
“殿……殿下?”阿五听到声音便是一惊,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转身一看竟真的是他,不禁又惊又喜,忙挣扎着要起身向他施礼。
李琦俯身轻轻按住她,和言道:“病了就不要讲这些虚礼了,快躺着吧。我也没别的事,就是过来看看你。”
独孤盈乖巧地搬了个锦墩放在床边,请他坐下,然后径自悄悄离去。
“殿下……”阿五本已止住哭泣,然而一听到他温和的声音,眼泪便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我真的好难受……”
小小的女孩儿躺在病榻之上,微微有些凌乱的长发散在枕畔,眼睑微红,神情憔悴,然而那沾满泪痕的小脸儿却依旧恬静美丽,宛如坠入凡尘受难的精灵。见她这般模样,李琦心里也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她还那么小,甚至比当年初相遇时的紫芝还要小。时隔多年,每每想起少年时在延庆殿那次并不算美妙的初遇,他都后悔自己为何不对紫芝温柔一点,竟然会吓到她。有时候他也会忍不住去想,在彼此还不曾相识之前,紫芝在宫中过的是怎样一种生活……
只不过,他从来都没有开口去问,也知道有些陈年旧事是她一生都不愿再提起的。
而现在,他似乎从这个女孩儿身上依稀看到了紫芝的过去。
“不吃药当然会难受了。”李琦微微一笑,用手指轻轻替她拭去眼角溢出的泪珠,“阿五,你可得赶快好起来。玉郎最喜欢让你喂他吃饭了,这几日你不在,他就不肯好好吃东西了,人都瘦了一圈呢。”
他的手很温暖,指尖抚过她的眼角时,一种颤栗般的欢喜如春风骤然拂过少女心间。
“对不起,奴婢没能好好服侍小公子……”阿五歉疚地抹了抹眼泪,哽咽着问他,“殿下,奴婢……奴婢是不是快要死了?”
“怎么会?”被她傻傻的问题弄得一愣,李琦不禁失笑,见一旁几案上的药碗还温着,便亲手帮她端了过来,“你这孩子也太能胡思乱想了吧?告诉你,当初我在战场上中了一箭,胳膊上流的血把衣裳都染透了,现在不还是活得好好的?一点小病小痛不会怎么样的,来,先把药喝了。”
阿五不敢违逆,只得强撑着坐起身来,接过药碗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或许因为这药是他亲手为她端来的,喝的时候竟不觉得那么苦了。她喝得很慢很慢,时不时地抬眼看看坐在身边的美男子,仿佛生怕自己一喝完药,他就会立刻起身离去。而他就这样静静坐在那里,眉目舒展,眼角含笑,周身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温暖的气质。
那种温暖得几乎有些不真实的感觉,让她心生依恋。
李琦看着她慢慢把药饮尽,微笑道:“真乖。”
阿五俏脸一红,低着头不敢再看他,樱桃般的小小唇瓣微微嘟着,粉粉嫩嫩地泛着柔光。
“你好好歇着吧,我先回去了。”李琦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临走前不忘叮嘱,“以后每天都要乖乖喝药,记住了吗?”
“嗯。”阿五乖巧地答应一声,忽然间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伸出一只小手拉住他的衣袖,仰着脸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声音轻如蚊呐,“殿下,您能再陪奴婢待一会儿么?只要一小会儿就好……殿下在这里,奴婢就觉得不那么难受了……”
以她的身份,提出这样的请求实在是有些放肆。然而他却并不觉得,一见到她那柔弱无助的样子、清澈依恋的眼神,一颗心就这样软了下来。
李琦复又坐了下来,颔首一笑:“嗯,那好吧。”
阿五说完才觉得有些后怕,生怕自己一时任性会惹他不悦,躺在床上默然许久,都不敢再开口说一句话。李琦倒不觉得这沉默的气氛有什么尴尬,只以为她是倦了想要睡觉,便想等她睡着了之后再离开。
过了一会儿,阿五忽然怯怯地唤他一声:“殿下……”
“嗯?”他微微侧头看向她。
阿五却红着脸摇头:“没……没事。”
李琦对她温和地一笑:“嗯,那你睡吧。”
屋内静悄悄的,谁知没过多久她又唤道:“殿下……”
“嗯?”
“没……没事。”
“……”
“殿下……”
李琦被她气得笑了,无奈地问道:“阿五,你到底想干嘛?”
“没……没事。”她脱口回答,旋即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殿下没生奴婢的气吧?奴婢只是怕自己一睡着,殿下就回去了……”
李琦无奈地摇头一笑,忽然觉得这个小姑娘有时候傻傻的,倒也显得格外可**。
之后的几天他时常过来看她,或是给她拿点好吃的,或是坐下来陪她说说话。彼此渐渐熟悉起来,阿五在他面前时便也不那么拘束了,偶尔也敢和他说说笑笑,就像当年豆蔻年华的小宫女紫芝一样。因为太过相似,他几乎不自觉地把一腔柔情全都倾注在阿五身上,仿佛这样,就可以稍稍弥补一下少年时的遗憾。
因杨玉环喜食荔枝,每年夏天都会有人用快马从岭南运来最新鲜的,除了皇帝与贵妃所吃的之外,余下的皆会赏赐给诸王和公主。李琦见阿五病中不思饮食,便把宫中赐下的荔枝拿给她尝尝。在长安,新鲜荔枝可是价比黄金的稀罕物,寻常官宦人家的千金都没有机会吃上一颗,阿五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竟会有这般口福。
她心中感激不已,强撑着虚弱的病体向他叩谢恩典。
李琦却只是一笑,扶起她说:“几颗荔枝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了,你年纪那么小,我多照顾你一点也是应该的。”
阿五被他扶着坐在床沿上,含泪哽咽道:“自从阿娘走后,奴婢这些年一直被人欺负,从来没有一个人对奴婢这么好……奴婢年纪虽小,以前却也服侍过几位主子,他们何尝把奴婢当人看待?奴婢被人欺侮惯了,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就只能这样,有时候都不想活了,直到遇见殿下,才知道这世上还有好人……”
李琦笑而不语,只是把盛满荔枝的玉盘推到她面前:“好了,快吃吧。”
“嗯!”阿五微笑着点点头,眸中虽犹带泪光,那如花笑靥却似阳光般灿烂美丽。
她小心地把手在衣襟上擦干净,拿起一颗荔枝放到鼻端轻轻闻了闻,剥开后自己却不吃,而是大着胆子给他递了过去。果肉晶莹剔透,衬着女孩儿水葱般的纤纤玉指,真是说不出的可**诱人。
“真的很香呢!”阿五浅笑盈盈,把剥好的荔枝递到他唇边,“殿下,给你先吃!奴婢以后一定要攒好多好多钱,有什么好吃的,也买给殿下……”
李琦却是一怔,这似曾相识的情景让他想起另一个女孩儿——她,也曾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日子,用柔嫩白皙的小手满心欢喜地剥龙眼给他吃。延庆殿,棋局前,那是任谁都再也回不去的少年时光,青涩、单纯、懵懂,却又那样甜蜜、那样幸福。看着面前巧笑嫣然的小阿五,恍惚间,他仿佛在一刹那跨越了近十年的漫长岁月。
紫芝,紫芝……无论别人怎么看、怎么想,总有一天我会让你重新回到我身边。
见他一直默不作声,阿五有些胆怯地收回那颗剥好的荔枝,试探着问:“殿下,是不是……是不是奴婢说错话了?”
李琦这才回过神来,淡淡一笑:“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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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芝与李白、高望舒一路向东南行去,到达江南时已是初秋时分。一路结伴而行游山玩水,李白与这两个爽朗的年轻人交情愈发深厚。世人皆知李白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诗人,却不知他也是一位落拓不羁的剑客,年轻时曾跟随名师习练剑术,仗剑去国,辞亲远游,足迹几乎踏遍了大唐的辽阔江山。得知紫芝身为女子,李白愈加钦佩她那一身好武艺,彼此都是襟怀坦荡之人,纵然男女有别,一路同行倒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尴尬。
李白要去吴郡寻访旧友,而紫芝和高望舒打算再向南走前往会稽郡,于是,三人便在长江渡口处挥手作别。知道李白平生最喜欢饮酒,高望舒特地跑去江边的镇上找了家酒肆,买了一壶上好的梨花春装在酒囊里送给他。李白欣然收下,与二人分别时亦是依依不舍,即兴赋诗一首以示别情——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初秋的江南仍然十分炎热,紫芝换上一身清凉的素纱女装,头梳乌蛮髻,衣袂翩翩,腰佩宝剑,清丽纤秀的身形中隐隐透着一股凛然侠气,卓尔不群,宛如传说中不染一丝人间烟火气的剑仙。江南山水冠绝天下,景致之灵秀妩媚迥异于京师一带,仿佛山石草木间都带着水的润泽,清溪夹岸,茂林蓊郁,烟雾溟濛,芳菲满目,正如古人诗文中所说——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
江南一带河流众多,走陆路反而不便,紫芝与高望舒又向南行了一段路,便寻了个市镇把马匹卖掉,乘船改走水路。这是一个晴朗的好天,风烟俱净,天山共色,远远望去那一江碧水澄静如练,岸边荻花随风摇曳,木板铺成的埠头静静延伸到水面上,一艘小小的乌篷船就停靠在那里,随波浮荡。
“客官,上船喽——”一位双鬓斑白的老艄公坐在船头,吆喝着招揽客人,“去剡中,只要三十文钱——”
紫芝悠闲地向江边走去,正与高望舒随意聊着天,忽然回头向身后迅速瞟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说:“五郎,你有没有觉得……这一路上好像一直有人在跟着我们?”
“啊?是吗?”高望舒顿起警觉之意,手按剑柄,“该不会是拦路抢劫的强盗吧?裴姐姐,你不用怕,我这就去把他们打得远远的!”
“哎,你先别……”紫芝忙拉住他,抿了抿唇有些不确定地说,“依我看,他们倒未必是什么歹人,或许……或许是盛王殿下派来保护我的。”
高望舒这才恍然,又问她:“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紫芝俏皮地一笑:“甩开他们。”
“好!”高望舒会意,立刻和她一起向江边埠头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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