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月：折伤木（2）
听药铺的坐堂医说，她是被一名陌生的白衣男子送来的。难道就是他打退妖物并且医治的自己？少女有些微微幸福地笑了。
根据那位白衣人的吩咐，少女留在了药店耐心修养，而没有立刻同斩妖行的同伴汇合。这日下午，店里的小药童背来了一筐菟丝子，实在闲得无聊的少女便主动要求帮他加工药材。
纤细得略显瘦弱的小药童令她想起了某个在魔界认识的青稚少年----尽管面前的孩子更为寡言，在那一额垂髫的映衬下，微阖的双眸更显内向阴郁。
孤僻的药童总是躲避着大家的目光。听铺主说，那孩子从小生病，又没有父母抚养，为偿还药费，只得在店里帮工，顺道借店里的工具熬药。好在他隔三差五就会莫名其妙寻到一些特别难采的中药，以至于原本一直门可罗雀的药店生意在他来的这几个月里居然好转了。
第二天早晨，斩妖行的人联系到了踯躅，派了几名年青成员前来接应。
“妖气……为何就在店里？”刚前脚踏进门槛，领队的男性便瞬间警惕起来。
“在那！”一行人不由分说地扑进柜台，一剑劈碎了木质桌面，吓得刚刚还在埋头磨药的小童像兔子一般直线蹿了出去。
“抓住它！！！”师哥喊完话好一会儿，踯躅才反应过来----那始终缄默的病弱少年，竟是残忍可怕的妖物……
可恶，都怪自己半路才去学除妖，结果剑也耍不好、符也贴不准，甚至连身旁就住着个妖怪都不知道！！！
少女怒喝一声，抄起药刀就跟着师兄们追了出去。
飞驰的符咒尚未贴中逃跑药童的衣角，凌空便直坠数弹流火飞矢般径直击穿脆弱的黄表纸，旋即铁索横笞，“乓乓”数声便将众人手中铜钱剑抽得不剩几文。且待众人追上前来，唯见一红衣女魔如厉鬼般凭空自降，十甲鲜红的双手方照着他们脸前一抹，这帮半吊子除妖士便一口气蒙了过去。
“你、们…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因为跑得比较慢，所以花踯躅仅仅是被锁链绊倒在地不得动弹，然她倔强的双眸一直狠狠盯着扶起那名药童的紫发猫妖----无奈对方对她的威胁置若罔闻。
妖族少年悲伤地回头望着咬牙切齿中的人类少女，一会儿想要张嘴说些什么，一会儿又想要伸手替她解开束缚，却终于长叹一声后换做扭头随救命恩人缓缓消失在萧条的山镇小路间。
“你叫什么名字？”“暗珊。幽暗的暗，珊瑚的珊。”“难怪性子看起来这么阴沉。那么，暗珊来自哪一族呢？”“唔……兔。”“兔妖？？”“……怎么了？”“不，没什么……我们对兔族了解也并不多。”
菟丝子，是一种非常可怕的害草。无法自己生存的它们，只能盘绕在别的植物上苟活。然而它同时又是上好的药材，可遇不可求。之所以被称为菟丝子，正因野兔受伤时经常服用此类草本，从而得名。也往往只有野兔才能精准地找到菟丝子。此前这家药店的招牌就是这种草药，供不应求到别的同行也会前来购买的地步----这可多亏了勤恳老实的小药童暗珊。
然而现在大家都知道铺子里的员工是妖怪了。
“你有心事。”路上，是青衣女子沉静的陈述。
“……没、没什么。”兔妖暗珊对着手指小声嘟囔，把头垂得更低了。现在给个地洞他绝对立马会钻进去，并且再打三个洞用来藏自己。
“他在担心药店的老板。”那位领头的银发狐妖指出这点时，并没有回头看暗珊的表情。
自己表现得就这么明显吗？他满面发烧。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互相看起来都不相关的人会救他----一只猫妖、一条狐妖、一名魔女、一位由青鸾伪装的人族大小姐，还有一个根本判断不出原型、只能辨出微弱魔气的弱气少年。
虽然道谢时紫发的那位嘴硬说着“只是买药的时候发现药店被砸了心情不好想大闹一场出气啦”这样的话，但暗珊心底明白，真正来药店惹事的人才不是这幅脾气。
也许以后路上会更加麻烦这五位善良的陌生者吧。这一生尽管总是被各种追杀、欺凌、排挤，但总能遇到一些未曾泯灭的良心，比如他们，比如好心收留自己的药店老板……
自己走是走了，命保住了，可店铺没有他寻药生意只会更艰难。发现药童是妖怪后，当初不顾众人反对执意留自己在店里白吃白喝的老板该要多伤心？为什么上天总不肯报答这些好心人？？
“我帮你消除那些人的记忆吧。”冷不丁那名为黎渊的狐妖如此出声。
“可是……我们已经离开镇子好久了，这样真的好吗？”暗珊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竟然愿意为刚认识没多久的自己奔波到如此地步。
黎渊没有任何客套，只是于喉咙里低哼一声，便径自腾空消失了。
“放心吧，他就是那种有看不下去的事情就一定要管的家伙。”自称弥月的紫发猫妖似乎早已习惯了头儿的雷厉风行。
一路上，暗珊逐渐搞清楚了前因后果：为了能够顺利抵达魔界，这帮人决定先不急着去结界所在的眉柳村，而是先在药铺所在的镇子进行补给，临走时顺便再去探探踯躅姑娘的情况----难怪会与自己巧遇。
用弥月的话说，黎渊三天前把踯躅丢那儿时，就认出暗珊是妖族了，只是没有当回事。直到斩妖行的人要灭口，他们才出手相助。并且考虑到暗珊的自保能力，感觉还是带上比较好，否则以后还会发生类似的麻烦。
傍晚的眉柳村，比上一个城镇还要阴森。
黑暗中能听见此起彼伏的规律“咯咯”声，仿佛每个破损的住宅内都有一窝巨鼠在用房梁磨牙，房屋间的阴影处更是幽幽点燃着数双警惕的渗人目光。刚随手打开一扇门，大伙便被黑暗中刺鼻的恶臭和尖锐的嘶叫驱逐了出来。
他们好容易才找到一间没有妖物占领的破败瓦房，纷纷钻了进去。
岚素先钻入最安静也最舒适的里屋，紧接着便是搪白嗷嗷叫着被苏方尘拖进了另一间屋子。兔妖暗珊更是乖巧，主动变回原型缩进厨房的柴草垛，只留弥月和黎渊在大堂中默然对视。
“到你的房梁上去。”黎渊这么命令着，解下披风隔空扔上屋椽。
弥月并没有动弹，只是用那一双在夜色中荧绿若鬼的猫瞳死死盯着他：“你并不喜欢我们妖族和魔族的行动法则，不是么。”黎渊的回应唯有沉默。
“你一直想帮的就是人类。不想让天界追杀你时伤到他们，想帮他们把妖族赶走，甚至之所以答应暗珊，也不过是希望那个药店老板生活恢复正常。”她说到这时，隔壁厨房里顿时振出一阵惊怯的窸窣声。
黑暗中唯有黎渊蔑然的轻哼----人类在这场争端中始终是弱势，他为何不能出手援助？更何况，那座小镇，本就是百姓的家乡。就算被攻击的妖族非常可怜，那也是自找的。他将这一股意念展现在弥月面前，试图令她理清事情的逻辑关系。
一瞬间彼此的记忆交汇在一起，他眼前划过无数张弥华的脸庞。弥月自己的低吟浅唱萦绕在他耳畔，完全不同于在弥华记忆中的别样触感传递到他脑海之间……
真的是非常奇怪的体验。明明斯人已逝，此刻却栩栩如生。弥月的记忆没有弥华那么清晰，更多回荡的是月色中的遐思。
“呜呜……哥哥……哥哥你在哪……我好冷，好害怕……”弥华离开后，不知多少个夜晚，弥月一个人寂寞地在空房中哭着呼唤哥哥的名字，恳求他的爱抚，祈求他的归来。
等黎渊意识到自己刹不住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
“够了！！！”弥月霎时捂着太阳穴步步后退，“不准再侵犯我的心智！！！”
“你在对她做什么？！！”岚素顿时如护仔的雌鸮般冲出屋门一把抱住尖叫不已的弥月，掀起的狂风将整个前厅满地的破烂家具都砸成了碎木，黎渊却纹丝不动，只低首矗立在暗处，一言不发。或许，他根本就没想好怎么跟对方解释----“对不起，我读了小猫咪的记忆并且这感觉很棒栩栩如生”吗？？
岚素气哼哼地把弥月带回自己房间睡了，搪白也趁苏方跑去照顾小猫咪的工夫逃回了主子身边。衣发凌乱的他，总算可以裹着那件白麾安然入梦。而黎渊却宛如铁塔般伫立在客厅中央，警惕的目光一夜未暗。
次日清晨的阳光，滑进墙壁间缠满蛛网的窟窿，挠痒了暗珊露在草垛外的长耳，同时里屋内的谈话也从墙缝间悄然传进他耳畔----
“你应该跟她道歉。”“我做错了什么。”“你----你又不是不知道弥月最恨有人对她读心了！”“我不是故意的！”
“我已经找到进入魔界的裂缝了，就在小白白说的地方，一点儿没变。”苏方尘适时地进来打断俩人的拌嘴，并且给搪白起了个他特不喜欢的外号。
崎岖的羊肠道旁，依是那漫山的杜鹃树，片片啼血的花瓣绽放着无可诉说的悲怆。路途尽头，看似一堆平凡乱石间，唯有不属于人类的双眸，才能发现那宛如极光般扭动着妖异光芒的结界，和其下横亘数千里的巨大裂谷。
黎渊先大家一步纵身飞近结界，将掌心贴上那道光墙的薄弱处，却瞬间遭到了一阵强劲的电击。
“看来有人先咱们一步布下了陷阱。”他抽手冷声道。“那我们该怎么办？！”搪白本能地拽住离他最近的暗珊，声音惊恐万状。
“还用问吗？杀！！”只听高大的魔女一声战吼，“嗖”地自腰间抽出一条长鞭震退从天而降的神秘敌军，血光抽笞间众人方惊恐地发现那竟是某种魔兽的脊索，而那一头赤发更是随着她英武的身姿狂暴地飞扬，恍若复仇女神莅临。
电闪雷鸣。经历过上一场鏖战的大伙明白，那个挥戟的神族少年又来找揍了。
身经百战的黎渊立刻抢在对方前面布开了一弧光芒组成的防御壁，将所有人护在力场内，并厉声下令道：“我已经打开原先的入口了，把这小子另设的电墙砸掉就行！！”
“不会让你再得逞了！！”孤身的少年扯着尚未完全变声的喉咙嘶喊着。他握紧戟柄将武器，狠狠冲撞上来，尖锐的戟刃在强有力的壁障上顿时击出清脆的回响。
此刻他是那么近、那么近，仅仅隔着一面透明的障碍物，以至于搪白能清晰地看见对方那依旧青涩的英俊面庞正因愤怒而扭曲。
那孩子的眼睛，是非常浅的紫晶色，因此显得那双原本应该相当摄人心魄的桃花眼异常凶狠冰冷。
雷戟的银色刃尖已经逐渐扎进了黎渊的保护壁。搪白感受到暗珊还是弥月在拽着自己袖口催促，可他却始终无法将目光从作为敌人的神族少年面前移开。
他看到自己皓白的身影正映在对方闪烁着电光的眸中。对方显然也一直在盯过来，并且不知为何脸上浮现出一丝迟疑和迷惑。
“离他远点！”那边弥月高声呵斥，扑上来将搪白紧紧抱进怀中，矫健地纵身跃入被大伙彻底砸开的结界中。
直到黎渊解开壁障、准备合上结界的刹那，神族少年方大梦初醒，然伴着其怒骂的电光也仅仅是将银发半神的指甲灼出一小抹焦痕而已。
“终于……终于到魔界了么！！”仰头望着满穹飞泻而下的蜜色，暗珊长舒一口气，有些无力地倚在一段残垣旁环顾周遭----尽管一切都那么颓败而死气沉沉，于历尽苦难的他而言，却恍若天堂。
再也不必为了挣口饭吃低声下气，再也不必忙于躲避世人薄凉的目光……魑魅纵横的魔界，才是他唯一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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