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 寒夜 下
无论在怎样的黑暗中,只要有龙象和白虎二天君的地方就会有亮色。纵是今晚这样的寒夜,他们也可凭空创造出一些光亮来。
道德宗驿馆主厅中灯火辉煌,二天君高踞上座,眉花眼笑。二人面前一条长桌,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法宝、器材、丹药、咒符,冉冉升腾的宝气珠光将二天君脸上每一条沟壑都映得清清楚楚。
长桌旁立着一名法相庄严的道人,手中端着磨皮薄记,上面密密麻麻地列着一长串清单。长桌上每放一样东西,他就相应地在清单上勾去一物。陆陆续续还有道士进厅,将一样样法宝器物送进门来。
直过了小半个时辰,才不再有道士入厅,那主薄道人手中朱笔也勾到了清单的最后一项。
虽然长桌上法器堆积如山,然而那主薄道人仍是面不改色,显然是见过了大世面的,没为这些价值连城的宝贝动了道心。他将手中薄记一合,向二天君拱手道:“所需物品皆已在此,贫道这就告辞了。”
龙象白虎天君齐道:“道长请便!”
待得最后一名道士出厅,龙象忙关了厅门,转身望向珠华缭绕的长桌,喜不自胜:“嘿嘿,发财发财!”
白虎天君端坐桌旁,初时也是一脸狂喜,片刻后喜色渐去,阴云上脸。龙象天君奇道:“怎么,你还觉得不够吗?我们在七圣山时哪见过这么多的法器异材,莫要贪心不足!”
白虎天君叹道:“是啊,我们在七圣山时哪见过这么多的法器异材?我不是贪心不足,不过是忽生感慨而已。道德宗庙大堂大,这许多法宝竟可随便与人,实是我们做梦都想不到的大手笔!唉,我们哪想得到世上还有这般天地?若不是投入了无尽海,你我兄弟怕是终生也无出头之日。”
龙象天君已开始忙个不停。他取过一只金鼎,在下方燃起三根千年紫松材,待待鼎温之后,立时投入三颗丹药和两味药材投入鼎中。丹药入鼎即化,顷刻间鼎中已多了一汪蓝幽幽的药汁。他又取过一把八寸飞剑,合于掌中,默颂法诀后大喝一声,掌中金光一现,飞剑立时发出一声清吟。施过法后,龙象天君即刻将飞剑投入金鼎,剑尖一沾药汁,立时如海绵入水,不住吸入药汁,转眼就变成通体莹蓝色。
适才龙象天君所施乃是七圣山秘法,以真元震动法器,令其结构疏松,虽会小幅降低法器威力,但可藉此透入不同功药的丹药入器。此法古时本是七圣山用于制作治病渡人的金针所用,但久而久之,本长于医道的七圣山日渐沦入邪道,这门秘法也就多被用来给法宝焠毒了。此法能够用于哪种等级的法宝,完全取决于施法者的道行、手法、境界。别看龙象天君平日有些浑浑噩噩,然而术业有专攻,连道德宗提供的高阶飞剑都可随手改造,造诣实可说是七圣山第一人。
转眼间龙象天君已给三把飞剑上了毒,此刻正小心翼翼地向一个银瓶中装入硫磺。见白虎天君仍在感慨不停,不禁恼道:“你就是心思太多,还不快来帮我?此刻我们左靠道德宗,右依无尽海,天下虽大,又哪里不能去得?此次下山正是你我兄弟着力表现之时,若是弄得好了,说不定会得主人指点一两句,那就一辈子受用不尽了。或者能够看上一两本道德宗所藏典藏,那也是难求的好事啊!天就快亮了,哪有时间听你唠叨!”
白虎天君这才起身,接过龙象天君封好的银瓶,开始小心翼翼地将分好的四张咒符一一贴在银瓶上。他于制器上的造诣较之龙象也差不了多少,二天君一齐动手,进度就快了许多。
待将十余个银瓶悉数封好,白虎天君忽然道:“若你是道德掌教,有人如此挑衅,你会怎样?”
龙象一怔,大大咧咧地道:“俺是个粗人,哪懂那么多!若俺是道德宗掌门,有人敢这样欺上门来,俺就带上一百号人,一路杀上他们老窝,砸了山门,灭了香火!难道还有啥别的方法吗?”
白虎天君即道:“着啊!你我既然知道毁杀道德弟子会引来灭门大祸,那别人没理由不知道,何以那些小门派还会一个一个争先恐后地与道德宗为敌,惟恐动手慢了会没功劳的样子。难道他们真以为道德宗众真人会是以德报怨的大德之士吗?”
龙象天君仔细一想,手上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道:“以德报怨?依我看众真人若肯允许对方一命抵一命已经算是格外开恩了!嗯,你说的对,为啥这些小门小派明知送死,还会与道德宗为敌呢?就是真武观那群杂毛,也完全不是道德宗的对手嘛……这当中必有古怪。”
在这段风起云动的时候,二天君一直随着青衣呆在无尽海,几乎与世隔绝。不通时事,自然也不明白何以世情会急变若此。二人参详了半天,自然什么都没参详出来。不过二天君手上可都没慢了,整整一个长桌的法器已被他们修理整合完毕,分门别类地装了两个背包,每人各带一个。
此时天色已微明,二天君道行虽厚,忙了一晚也觉得有些疲累不堪,于是各自端坐闭目,调养心神,好应付下山后无穷无尽的麻烦。
太上道德宫北角处,有一座小小石殿。此殿小而古拙,自有一番气度。殿中陈设同样简单,一个香坛,一几二椅而已。松木椅上端坐着一个老道,正自闭目养神。
此时一名中年道人飞步而进,叫了声紫清师叔,就将手中一张记得密密麻麻的绢轴递上。这名老道气清而华,正是道德宗执掌戒律的紫清真人,论德行真元,并不在诸脉真人之下。他略开双目,一眼扫过绢轴,随即赞道:“手法独到,别出机杼。真想不到七圣山还能有如此人才,这两人大智若愚,先前倒是有些看走眼了。虽然手法过于阴毒了些,然而法为人用,端看法门用于何处,阴损些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那绢轴上记载的正是龙象白虎天君改造道德宗法器的独门手法。虽然没有心法诀要配合,但以道德宗之能,依三清真诀之愽大精深,也不难推断出替代的心法来。至于道德宗用何法门得以知晓这些,二天君哪会知道?他们甚而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已为人所尽知。
紫清将绢轴还给那道人,吩咐了送去藏经殿收藏,慢慢研习解开绢册上所载口诀,然后又问道:“若尘天明就要下山了,他都准备了些什么东西,怎地不见你回报?”
那道人道:“若尘什么都没取用,包括咒符丹药在内。据我所知,他上次下山时带的东西该已全部用完了。”
紫清面色一动,双目一开,抚须道:“他就要这么下山吗?”
那道人道了声是,犹豫一下,又小心翼翼地道:“应该就是了。师叔,我感觉……感觉……”
紫清双眉一轩,道:“说下去。”
那道人如此才续道:“若尘与下山前大有不同。他身上透着些死气,完全不是修习三清真诀应有之相。另外宫内阴气日重,太璇峰上不光鬼气弥漫,偶尔还可见妖气,这……”
紫清略一摆手,打断道:“我知道了。你以后不必去理会这些,只消盯好玉玄就行了。”
那道人应承了,退出石殿。
紫清默然片刻,方轻叹一声,转头望向香坛。香坛上供着一幅画像,画的正是道德宗开山的广成子。
天色未明,长安城、真武观中已钟鸣三声,鼓响七下,观中弟子披衣整冠,鱼贯从卧房走出,开始做早课。
真武观恢宏雄伟,主殿高十丈,在蒙蒙天光的映衬下,连飞檐铜兽都有了些森森气象。
一个道士忽从观门上跃入,从殿前广场上一列列弟子中穿过,直奔后进,如风如火。众真武观弟子一时都停了脚步,面面相觑。那人乃是孙果的大弟子,如此飞奔,想必是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
此刻天下皆知真武观乃是道德宗死敌,特别是在斩杀了几名道德宗重要弟子后,此仇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尽管有本朝朝廷倾力支持,孙果又是信心满满,但任谁与道德宗为敌,总不是件能够轻松对待的事。因此真武观众弟子表面平静,心中都是惴惴不安。
真武观中也设有禁制,对修士驭气飞行有极大的限制。不过那人运足全部真元,刹那间已到观中后进孙果清修的院落里,直接推门冲了进去。
孙果正在榻上打坐,双目不开,不愠不火地道:“怎地如此沉不住气?”
那人不及行礼,即刻道:“师父,何……何世方已经死了!”
孙果双目骤开,急喝道:“此事当真!?”
那弟子忙道:“弟子亲眼看过他的尸身,为恐泄密或误事,特急奔三千里,来向师父报讯!”
孙果面色阴晴不定,在地上来回踱了数圈,方道:“他是怎么死的?”
那弟子显然深知孙果心中真意,忙道:“他为一种不知名法宝所伤,全身上下筋脉闭锁,玄窍倒转,完全回到了出胎前的状态,三魂七魄皆被化消得干干净净,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过。也就是说,他死得已不能再死了,根本无从转世轮回!说起来,这么凶厉且不留后路的法宝弟子以前做梦也不曾想过,如今还有些后怕呢!”
孙果负手立在窗前,半天方道:“能够一击令人回到未出世时的混沌状态,怕是只有洪荒级的稀世异宝才能办得到。不过道德宗立宗三千年,这种等级的法宝若没个一两件,倒是有些说不过去了。你还看到什么没有?”
那弟子上前一步,小声道:“何师叔十八个乾坤一气锦袋,一共被人破去了十五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孙果袍袖微微一颤。
那弟子压低了声音,道:“上苍谕示的征兆已一一兑现,恭喜师父!他日师父得了正果,千万不要忘了弟子!”
孙果吐出一口浊气,缓缓地道:“征兆只是征兆而已,多说无益。”
那弟子一怔,忙道:“师父高明,弟子受教了。”
孙果点了点头,不再言语。那弟子见了,自行退出了院落。
东方浮起一片鱼肚白,忽然一轮红日跃上半空,刹那间映得整个长安一片通红。
不知怎地,孙果只觉得这冬晨的第一线阳光,格外有些刺眼。
大唐宫,长生殿。
此刻正有一个纤纤身影,凭着玉栏,对着红日。似也觉得晨光有些刺眼,她不由得抬起纤手挡在眼前。
只这么一个简单动作,半个长安的颜色都已被她夺去!
她慵懒地唤了一声:“高公公。”
高力士上前一步,道:“老奴在。”
她微微眯起凤目,望着红日,道:“看来今天会很热呢。”
高力士回道:“娘娘,大冬天的,这么毒的日头倒的确少见。”
她嗯了一声,过了片刻又道:“高公公,你说这个时候,全天下的人是不是都被日光照着呢?”
高力士笑道:“这日头嘛,可不论什么帝王将相、贩夫走卒,都是一视同仁的,不然怎会有普照这个词儿?就是那些整日里驾风乘云的仙人,也是一样照的。”
她喃喃自语道:“是吗,连仙人也是一样照的啊……”
她放下了纤手,任那刺目的阳光直晒在脸上,身上。高力士见了一惊,忙道:“娘娘,这天气可是难测得很,现在还有日头,说不定一会就会起风呢。这里地高风寒,您要是着了点凉,老奴可万万担待不起。”
她幽幽一叹,道:“是啊,这天嘛,总是难测的。”
那一日,原本也是万里无云、烈阳高照,转眼间就变成铅云低垂,压城欲摧。
果然如高力士所料,眨眼间就起了风。寒风吹开了她束紧的秀发,将一缕青丝拂到了她的脸上。
她缓缓抬手,抚着散乱的青丝,忽想起他也曾抚着这缕烦恼丝,说着她不明白的话。
这本来就是个故事,故事又哪里有道理呢?你现在自是不懂。等有朝一日机缘到了,便会明白。
可是,她此时方才想起,若是这一日永不到来,那又该如何?
已是劳尘之侣,怎寻解脱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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