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舒老太爷
三长老座下弟子已到十之八九,几番交手,无人能伤燕寻分毫,只是他想带走司空见却也不易。
焦灼间,阵中突然出现一黑衣人。
“突然”是一个非常好的词,形容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在众目睽睽下莫名其妙的出现,出现在莫名其妙的位置。所有人,包括殷舒,有那么一瞬的凝固。还未有任何反应,那黑衣人已像老鹰叼取猎物那样,一把拎住司空见的背,把她从阵中抽离,再迎空踏步而去。身法与三长老出现时如出一辙,只是三长老自上而下,他则自下而上,其速度之快令人炫目。
黑衣人的出现只在刹那,阵中弟子只觉眼前黑影一闪,未见多出的人,只见原本拖着个累赘的青年男子身轻如燕,踩离补坎离阵而去。
黑衣人形如鬼魅无法追击,燕寻轻功一般,出阵时就被一股大力追击,他也不看来人,顺着掌风回对一掌,不想那掌风竟不像初觉之力道,一沾既有排山倒海之势压来,且有跗骨之势,不伤不休。他回身一瞟,却是个白面红唇的少年,眉间一点朱砂,见他望去竟是莞尔一笑,甚是羞怯。燕寻不作理会,借力远去。舒殷亦不再追,不远不近站着等三长老发派。
不一会儿,跟去追击燕寻的弟子陆续回来,神情沮丧。燕寻在没有负担的情况下很快将追踪者甩了。
三长老已恢复理智,道:“以那人的身手,你们追不上实属正常,不必愧疚。”再问在场诸人:“其后来的黑衣人,可有人看清楚了?”
大弟子不在,二弟子吐血晕厥,在场以三弟子为首,抱拳低头羞愧道:“弟子无能,不能擎住贼人。”五弟子站出来,低声道:“这黑衣人也并非未露一点马脚,旁人要作恶,不过以黑布缚面,这贼人却是连眼睛都蒙了黑布,若不是瞎眼,想来就是怕被我们看到。师父····”他欲言又止。三长老示意他说下去。他又道:“只怕这黑衣人是我们相熟之人,也只有此,才能在我无及山的地盘来去自如。”
黑衣人来去实在太快,很多人当时并未看清其装扮,只看到一个身着夜行衣之人,现由五弟子指出,才回忆起来,好像确是用黑布蒙了整张脸。
确实怪异。
接下来的话,即便是三长老的亲传弟子,也不能再说了。
三长老肃眉凝思,突道:“去!找大长老来。”又马上道:“我亲自去。”话落,提步施展轻功而去。
大长老刚回自己的小院,还未上灯,三长老敲门声响起,边大着嗓门喊:“贺师兄,在家吗?”大长老放下火烛先去开门,门外三长老往院里一瞧,问道:“原来贺师兄已经歇息了。”大长老道:“未曾,刚回。”三长老一时呼吸一顿,问:“贺师兄从哪儿回来?”大长老毫不犹豫道:“演武场。”
演武场?三长老压下诸多情绪,深吸一口气,问:“敢问师兄何时去的演武场?何时回来?”大长老抬头望了眼夜空,约莫是在估算时间,片刻后回答:“你与山外年轻人使‘天地无咎’时到演武场,他使‘天地无咎’时离开。”‘天地无咎’是无及山绝学,有劈天盖地之威,正是燕寻说让他三招的最后一招,后来燕寻也是用这一招打得他颜面尽失。
三长老如被捅了心窝子,面上咂红,掩不住怒气,问:“贺师兄何以知道那人是山外人?”大长老看了他一眼,幽凉的双眼比无及山的夜还要深沉,道:“因无及山内无人能教出这样的弟子。”
三长老觉得喉头有些腥甜,面前虚飘。贺三这话如毒蛇一般钻进他的内里撕咬他的血肉,他却无法反驳。他向来自视为无及山的传承,广收弟子,发扬武学,从不掩饰对另外两位长老的轻视,若不是他一力顶着,无及山只怕就此要衰落下去。现在贺三这一句话,竟是将他这一生扁得一无是处。
似乎是耳膜被人捂住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问:“贺师兄为何去演武场?”大长老迅速回答:“散步。”三长老后退几步,连声道好,声音已不自觉低下去,问:“最后问贺师兄一个问题,你可曾见到一个全身缚黑的人劫走了那个傻子?”大长老回答:“不曾。”
三长老‘嗯’了一声,晃了晃,勉强道:“有劳贺师兄。”
大长老反手关上院门。
三长老回去时走的极为缓慢,几乎要一步踩出一个窟窿。
转过一个山坳,等候的弟子见师父面色不虞,都不敢开口,还是三长老主动说道:“不是大长老,再去找。”三弟子迟疑道:“我无极山除了师父您、大长老、二长老,弟子实在想不出还有这等身手,师父,您问清楚了吗?”三长老憋着脸,皱鼻吐息,停下脚步,回望大长老的小院,已是被山石遮挡,道:“他绝对不会有空口之言,不是不会,是不屑。他既开口了,必定不是他。”三弟子低头回了声‘是’,又问:“师父,我们现在可是去二长老处?”三长老摇头,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不能理解:“何人教得出?我无及山教不出,还有何人能?”
山腰的舒家宅邸并没有与之身份相切合的宏伟,与山下村民的房屋相差无几,不过是略多了几间。罩在深夜里,显得安稳平和。
随着最后一颗星星的下沉,天露晓色,林子里的鸟儿们似在一瞬间被唤醒。嘈嘈切切愈发衬得舒宅静溢非常。舒家大门从里打开,清一色青衣小童陆续出来,洒扫清理、抬水整木,对门口站立着的三长老视若无睹。当山顶渡上第一缕阳光时,一个三四十岁留着长鬓的男子出来,见到三长老,神色平缓,看着他的表情,你不确定他是先前就知道三长老在外等候,还是出来临时见到,听他说道:“老太爷正在用早膳,稍等请您自行进去。”说完礼貌颔首,往山下去。
只一晚的时间,三长老已从那个不可一世的无及山传人变成萎靡的红脸老头,不知道他在舒宅外的半宿经历了怎样的思绪变化,苍老一夜之间将他吞噬。
舒宅是个极老的宅子,从入门到庭院再到厢房,从廊桥一路引进,无不彰显岁月的弥留。宅邸不大,寂静的令人心慌。
舒老太爷起身后,宅子里便撤去所有的仆妇下人,一直到日落时分,才重新有人声烟火声。晚上,老太爷睡得少,时常枯坐到天明,反而愿意让人陪伴一会儿。
所以,这个时辰,整个院落只留了舒老太爷一人。
三长老沿着最外一圈廊桥走至后院,见到坐在一把木椅上闭目仰对朝阳的舒老太爷。他垂手而立,不敢打扰。
舒老太爷斜靠在椅背上,腿上搭了条毯子,手边放了个铜铃与一壶茶,长眉半掩眼尾,显得苍老而困顿。良久,他微微直了直身子,张了张嘴,一时出不了声,大概是太久没有开口。又缓缓抬手,摸索着抬起茶壶,慢慢送至嘴边,对着茶壶嘴喝了两口,呼出口气,就着放下的茶壶顺手拢在膝上,才又开口:“人老了,讲话都不利索了。”舒老太爷抛开姓氏不说,本也是跟先掌门同一辈儿的人物,三长老的师父在此也要恭恭敬敬喊一声师伯,三长老虽然性子爆裂,于尊卑上却是半点不敢有错的,听舒老太爷这样说,不敢接口。
舒老太爷一直保持着那个晒太阳的姿势,太阳逐渐上升,越发刺眼,他始终不动。三长老也不敢动。终于,长长叹出一口气,舒老太爷道:“老朽已是行将就木之人,何苦来叨扰。”三长老几乎是如释重负,对着舒老太爷的背影,深鞠一躬,道:“先掌门仙逝后,师父出走,两位师叔下落不明,弟子等苦苦支撑,等到明年就是先掌门定下的掌门重选之时,若能安稳撑到掌门大选,弟子也算不辜负师父重托。可是,前些日有外人寻上山来,昨晚弟子等与之交手,毫无抵抗之力,舒老太爷,您若不出山,无及山只怕毁于一旦呐!”
此时的三长老与昨晚演武场上判若两人。
舒老太爷又是重重呼出一口气,道:“老身要出这院门都得让人抬着出去,能帮的了谁?你走吧。”
三长老闻言‘噗通’一声跪下,虽是哀求,语气却是带着强硬:“老太爷,您的声望,可召集在外弟子回无及山,或者召唤无极山‘山魂’,护住无极山,目下无及山只有您有这能力,您不能袖手旁观。”
舒老太爷闻言有一丝不可察觉的震动,声音冷下几分,道:“‘山魂’?你难道不知‘山魂’只听从掌门号令?老朽何德何能能召唤‘山魂’?”三长老‘砰’地抵地叩了个响头,大声道:“师父走前只说是先掌门遗命,无及山依旧一甲子更选掌门,明年就是换选掌门之年,晚辈自幼由师父抚养,谨遵师命,必定坚守无及山到师父归来。只是此时突然生出这许多事端,晚辈独木难支,恳请舒老太爷援手。”
舒老太爷始终没有看他,只是伸手抵着眉间望向光照处,良久,缓缓道:“生死轮换皆是命数,老朽风烛残年,能否撑到明年也是难说得很,尽人事、听天命,你回去吧。”
三长老眼见舒老太爷也要袖手旁观,‘霍’地起身,怒目道:“你们一个个都端着拿着等着羽化升仙,好,晚辈不打扰,望舒老太爷得偿所愿!”说完一甩袖子,大步而去,倒是把前一晚的锐气找回来了。
三长老出去后,同一条路上,走进一束冠男子,面白唇红,眉间一点朱砂,正是舒殷。亦是在三长老站过的位子,跪地磕了个头,道:“太爷爷,我来了。”再起身走到舒老太爷旁,在一旁地席上跪坐了。
舒老太爷依旧用手支着眉间,眺望阳光,良久,才叹了口气,放下手要拿茶壶,舒殷探身端起茶壶递到舒老太爷手上。舒老太爷对着茶嘴喝了一口,舒殷接过又放回原处,再跪坐好。
舒老太爷道:“你师父才来找我,想我出山,也是个瞎的,竟没瞧出我是个瞎子。”舒殷道:“太爷爷是无及山的支柱,师父没请到太爷爷,想必失落。”舒老太爷道:“是啊,一根榆木疙瘩,当年上弥突然出走,他疯了似的发誓要壮大无及山,等上弥归来,上弥若还会回来,当初何以一言不留走的那样干净。”
舒老太爷喃喃道:“明年么?我以前总盼着快些到才好,到了近些年,竟是一日快过一日,再想迟些到都不能了,”他叹了口气,“我已瞎了二十六年了。”才感叹完,突然又换回原先略带嘲讽的口吻,问:“昨夜你师父与人动手了?”舒殷坐得端正,恭敬地回答:“是。是个二十出头的中原人。”舒老太爷略带惊讶:“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竟能叫你师父来找我?”舒殷语气平静:“使的是我无及山的武功,内功是纯正的‘大观’,绝不是偷学,几位师兄皆不是对手,”他頓了一頓,“师父十招大败。”
舒老太爷讶异:“二十出头?中原有这样的高手?你师父虽蠢了些,练功倒是从不偷懒,竟然十招大败?”继而嗤笑,“难怪难怪。”
舒殷继续道:“他临走时与我对了一掌。”舒老太爷扭头看他,一双泛白的瞳孔异常可怖,问:“如何?”舒殷道:“他受了内伤。”舒老太爷闻言轻笑:“如此说来你师父高看他了?”舒殷回答:“不,他在与师父交手前已受伤,此人武功深不可测。”他停顿了一会儿,“还有两名同伴,一男一女,男的未曾交手,女的不会武功,两人皆为此女而来,交手之时多有顾忌,并未伤人。”
舒老太爷听的细致,微微侧着头,泛白的双眼望着刺目的阳光,道:“中原人的武功如此之高,想来同伙也不会差。”舒殷回道:“他从出现到离开,只用了一招‘踏月无痕’,在场的师兄连人什么样都没看清。”舒老太爷枯瘦的手慢慢摩擦椅子手柄,思量了一会儿,道:“这样的高手来无极山挑衅,又全身而退,也难怪你那师父沉不住气。”他的语速本就不快,这时拖的更慢:“这一年断断续续有几拨人来我无极山探听虚实,明年,真的有热闹可寻了啊,可惜、可惜,我是见不到了。”
舒殷抬头:“太爷爷何出此言?”舒老太爷语气稀松平常:“我已大限将至。”舒殷闻言也没有过多情绪,只是跪好又磕了个头。
舒老太爷道:“我舒家家规如此,有用之人方有活下去的机会,我倒是多活了许多年,”又加重语气,“你是我舒家资质最为出众之人,虽不能亲眼所见,但你明年必登掌门之位,如此,我也尽可宽心去见列祖列宗。”虽双目不能视物,仍是紧紧盯着舒殷:“有些事情,本该由先掌门嘱托于你,只是先掌门早已长逝,所以,现在由我亲诉,你听好,到下个甲子,重选掌门之时,你也要此辛秘交于下任掌门。”
舒殷于是就地跪下。
舒老太爷扶着椅子颤颤巍巍站立起来,面向舒殷,神色端重,每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舒家□□因着天赐际遇、神物护体,《大观真经》与《天寒无相神功》大成。此两门神功阴阳两极、相生相克,如同水火不能交融,□□知道,自他后再无人能够同时修炼两门心法。彼时天下武林尽在他手,却也落寞再无人能与他同享此种高度,神之使命所然,耗尽心血,于暮年终找到两门绝学共练之法门。”他喘了口气继续道,“找一个寄体,一人修‘大观’,一人修‘天寒’,待大成之时吸取对方功力,以得这千古绝学。”他停顿了一会,白色双眼死死盯着舒殷,好似要洞穿他的灵魂:“先掌门二弟子上岐便是他的寄体,只可惜他穷尽一生也没能到‘大观’大成,所以,这寄体便就没用上。”
舒殷从走进舒宅一直淡漠,到此时才露出些许诧异:“那十九?”
舒老太爷讲完这一大段,已是脸泛青灰,不能继力,摸索着重新坐回椅子,好一会儿,才稍稍缓和,咧嘴嘲讽都已力不从心,道:“你那师父如何能知道此等辛秘,无及山历代掌门才能知道,口口相传,绝不会外泄。他对那个小徒也就是你们知道的那样,自己无法修习,便对这个能习‘天寒’的小徒分外爱惜。那孩子,虽说本体能习‘天寒’,到底资质一般,且入门太晚,”他摸到茶壶喝了一口,“聊胜于无,你若不能再找到更好的寄体,好好鞭策,将来能用也未可知。”
历代掌门才能知道的辛秘,舒老太爷从何得知舒殷并不好奇。
舒殷似已消化这一冲击,只恭敬回答:“是。”又问:“这样相生相克的两门武功,两人修习只会更加排斥,如何融合?”
舒老太爷第一次现出寂寥之色:“这是掌门才能知道的功法。”
舒殷不再问。阳光下一老一少对坐,一碗茶的时间,舒殷告辞,已是诀别,两人却无不舍,像以前的每一次。
在舒殷走出后院之时,舒老太爷突然喊住他,露出奇异的神色,朝他招了招手。舒殷依言走回去,探身近前,舒老太爷压低声音,只两句话,舒殷脸露绯红,突现局促之感。舒老太爷似将私密倾吐很是畅快,面露笑容,道:“我不曾当上掌门,不能知道如何融合大观天寒,另辟蹊径想到这一法子,虽说凶险,却也有一线生机,记住,一定要逼的对方走火入魔,功力疏散,才可行事。”他神色愉悦,笑容将面部肌肉拉扯得更是骇人:“以后你仍旧半月来探望我一次,不可将我的死讯透露出去,到大选之日,旁人再知道也无妨了。”
舒殷已恢复木然,后退两步,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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