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宝瓶的药拿来了,言温松接过来,慢条斯理替她抹着,江瑜没从他眼里看到明显的变化,稍微放松些,感觉到手臂上传来冰冰凉凉的触感,她有点舒服地弯了弯眼睛。
言温松带着她回屋。
江南下意识想叫住他,又猛地止了声。
这不就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吗?
再痛,也得忍着。
“小姐,瑛少爷下巴好像坏了。”丫鬟拉回江南的思绪,江南将视线从言温松脸上收回来,低头瞧见江瑛歪着嘴角,哭哭啼啼。
江南胸腔蓄起烦躁,“去找府上的郎中看看。”
“瑛少爷不过是替小姐您说了几句话,这二姑爷下手也太狠了。”
“回院吧。”江南未接她话茬,仿佛被什么东西追着一般,急速逃离了院子。
关上门,言温松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嘴里吐出一口血,知他是病情发作了,江瑜与宝瓶合力把人扶到床榻去。
江瑜紧张拉他的手,又胡乱探他额头。
言温松终于在片刻后有了点反应,擦了擦嘴角,说自己没事。
他灰白的面色实在没有说服力,江瑜哪里肯信,眼眶微微红了。
她一开始就知道他会死的,为何此刻会难受。
言温松显然没料到她反应如此大,怔楞不知如何开口,实际上在吐完那口血之后,他胸腔里的燥冲也减弱了些,他唇瓣动了动,打算安慰她一下,不料,刚开口又有一股淡血冲出来。
“二爷,奴婢求您了,”宝瓶突然跪下来,声泪俱下,她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一颗茶棕色药丸,“求您吃下吧,奴婢实在看不下去了。”
这太苦了。
爷哪熬得住。
江瑜盯着言温松的眼睛,也想劝一劝他,却在对上他霎时变幻的脸色,改口道,“姑姑只是担心爷的身体。”
她说着,轻轻哽咽出声。
她突然就不想面对那一天了。
言温松勉强支撑起身体,他视线掠过宝瓶,最终落在江瑜泪目盈盈的脸上,一字一句,吐出让人从脚寒到心底的话:“本不想告诉你们,怕生出枝节,其实……这药有问题。”
江瑜睁大了眼。
宝瓶在听清后,陷入深深的不可置信,她盯着药,须臾,指尖一点点开始颤,药丸轻抖,一下快过一下,一下高过一下,抖起来,抖起来,抖落了指尖,咕噜噜地消失不见了。
翌日,江瑜去孙妙音的院子同她告别,却没见到人,这一打听,知晓对方去了邓芸凤院子,至今没有回来。
想到阿娘与邓芸凤的过节,她心中隐隐不踏实。
刚回院子,江道台身边的小厮阿寿急匆匆跑来,“二小姐,老爷让小的传话,让您即刻去夫人的院子。”
江瑜蹙了蹙眉:“可知是何事?”
阿寿不肯说:“您到那就知道了。”
江瑜望一眼言温松,打算过去一趟,言温松没有阻止,一并同她去了。
“看你做的好事!”一进大厅,便听见江道台疾言厉色的呵斥声。
坚硬的杯底重落向杜梨木案,响声清脆。
跪在地上的孙妙音忙求饶:“不怪瑜姐儿,是妾身的错,是妾身没教好。”
“你当然有错!慈母多败儿,要不是你惯着她,她哪来的胆子打瑛哥儿!”江道台气得头昏脑涨,为了官绩考核的事,连日来在外奔波,一回来听说自己的宝贝儿子被江瑜打成重伤,昏迷一夜未醒,这不要了他老命?
江瑜要去扶孙妙音起来,孙妙音却紧拉住她的手,急切道:“你快跟老爷和夫人道歉,说你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邓芸凤闻言,放缓了喝茶动作,浅黄的茶面映照出她嘴角难以遏制的笑容。
这个孙妙音还不算蠢,她只是拿对方身份鞭笞一番,她便怕得赶紧拉江瑜道歉。江瑜被抬为嫡女,她心中不快,得找个人来消消怒火。
江瑜望着紧紧扣在自己腕间的那双素手,又去看江道台气愤的面色。都在等她下跪,等她忏悔,等她磕头道歉,江道台如此也就罢了,为何阿娘也不信她?
喉间憋着一股闷气,冲上鼻腔,冲出眼眶,江瑜鼻头酸涩,她猛然大力拉起地上的孙妙音,而后看向江道台,一字一句:“我没错!为什么要道歉?爹爹就不问我为什么打瑛哥儿?”
“瑛哥儿被你打到现在还在榻上躺着!”杜梨桌案被江道台拍得砰砰响。
闹吧,使劲闹吧。
邓芸凤压住嘴角疯狂的笑,唱戏似的,低低哭出声来,“我的瑛哥儿喲,可怜的瑛哥儿喲,”她捏着帕子,捂住胸口,一声比一声可怜,“都是娘亲没把你照顾好,让你平白遭了罪……”
江瑜给气乐了,“嫡母说他平白遭了罪?如果不是他跑来院子里惹事,我怎会动手教训人?”
“你就这么跟嫡母说话的?”江道台怒极,一巴掌扇来,江瑜尚来不及躲闪,凌厉的掌风已扑至面门,她闭上眼睛,几乎可以预料到自己接下来的惨状,甚至,她听见了孙妙音的倒抽气声。
温热的晶莹失控般从眼角流失,将所有不甘一并落下。
“啪——”
巴掌落下,却没有痛感。
江瑜稍愣,渐渐闻到一股熟悉的草药香,近在鼻边,她瞬间意识到什么,快速真开眼睛,入眼便是言温松高大瘦削的身形。
——他替她接下了江道台的巴掌。
厅内片刻无音。
“你怎么样?”江瑜最先反应过来,快速跑到对方面前,仔细瞧他伤势,她吸了吸鼻子,又问他疼不疼。
言温松本来是不疼的,看见江瑜心头担忧的样子,转而改口道:“疼的,小丫头,要不要替爷吹吹?”
他将脸凑过去。
江瑜丝毫不怀疑,听他说疼,便当了真,轻轻捧起他的脸,把自己的脸贴近,视线相撞,江瑜免不了心生紧张,只想拿手把他温润的眉眼挡住。
一座无人留意到的假山后面,江南看着这一切,绞紧了帕子。
这些,原本是她的。
言温松觉得差不多了,才让江瑜停下,而后无视江道台难看的面色,“江大人说江瑛是被夫人打至昏迷,可有证据?”
“府上郎中一早瞧过了,难不成我还能冤枉了她?”邓芸凤先开口道。
“不错,伤势做不得假。”江道台义正严词。
“既然两位都这么说了,我倒要去瞧瞧,府上的小少爷究竟被夫人打成什么样儿了。”言温松漆眸淡扫过在场所有人,配上他苍白如鬼的面色,竟有些让人不寒而栗。
邓芸凤眼睛微垂,想着言二郎一个读书人,就算发现不对劲,也定瞧不出原因,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去一趟也没事。
江府唯一一位小少爷,被人捧在手心里,吃喝用的,皆属上乘,住的地方自然更不必说。
但对比于原身打小住的地方,又不够看。
言家原是江淮首富,家底殷实,为了长久护住家产,于贺朝水灾饥荒之际,靠捐赈灾银谋得科举入仕名额,竟不料出了个史上最年轻的首辅,这原身爹确实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言家也从此由商转士。
江瑛用的东西,在言温松眼里显然不够看。
江瑜瞧见月洞窗前摆放的一盆帝女花。
言温松也看见了,在极度奢靡的房间里,显得格格不入。他脑中恍惚间闪过几帧帝女花的画面,周围一堆人欢呼,有人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仔细又捕捉不得。
江瑛睡得很沉,的确昏迷了。
江瑜下意识掐紧食指,心知自己是被人冤枉了,却百口莫辩。
言温松坐在榻边,仔细检查江瑛的伤势,除了脸色微微发青,并无异常,脱臼的下巴也被人重新调正了。
“小公子平日里都吃些什么?”他突然问,严肃的面色让江道台都愣了一下。
昨日那名丫鬟立刻道:“这奴婢哪说得完,我们少爷喜欢吃的东西可多了,难不成奴婢都要说一遍?”
“对。”
丫鬟一噎,“只怕有些东西姑爷没见过,说了您也不认识。”
言温松冷了声音:“若不想他死,就赶紧说。”
这句话成功叫看戏的邓芸凤变了脸色。
丫鬟剜了他一眼,不情不愿道:“奴婢说的快,姑爷可要听清了,葵花肉丸子,鸡腿笋,胭脂鹅脯,茄鲞,红烧地羊,袍蒸鳝鱼,乳鸽汤……”
“停!”言温松皱起眉,“他近日可是吃了红烧地羊和袍蒸鳝鱼?”
“正是,这名菜咱们少爷每隔几日就要吃一顿,为此,夫人还特意把醉鲜居的厨子聘了来。”丫鬟丝毫没留意到言温松的表情变化,兀自说了一连串儿。
启料言温松一哂:“如此便说得通了,”他看向江道台:“食物相克的道理,江大人应该知道。古籍中记载:鳝鱼不可合犬肉犬血食之。前者温热动火,助阳之性,而黄鳝甘且大温,同食,多复,府中少爷饮食长期过补,今日发作,情理之中。”
江道台拧了下眉,眼神犀利地盯着言温松,“本官从未听说过你懂岐黄之术。”
言下之意,他并不信。
言温松指了指榻上的江瑛,“江大人如果信那庸医的话,大可认定我危言耸听,不过用不了多久,对错自见分晓。”
说罢余光习惯性去找江瑜,将胳膊搭了过去。
江瑜以为他身体又不舒服了,安静地被他圈在臂弯中,注意着他的脸色,却只瞧见少年嘴角笃定的淡笑。
竟,有些说不出的好看。
江瑜赶忙低下头,瞧见月冻窗边的帝女花已经蔫了一圈,她看得入神,无意间瞥见了窗纸后趴着一道人影。
是江南。
她下意识觉得是她。
因为言温松在这里。
“既然江大人不信,那不如打个赌,看看江瑛一会儿会不会毒发身亡。”
言温松说完,果见江道台极难看的脸色,他看向榻上昏死不知的江瑛,陷入犹豫。
邓芸凤终于察觉到了事情恐怕要失控,心生不妙。
她今日就是想让孙妙音跟江瑜吃点苦头才这般兴师动众,提前与府内的方郎中串好了词,再把两人抓过来,可不能叫言温松毁了计划,她赶忙道:“方大夫行医几十载,必是错不了,老爷,您可别信他的胡话。”
邓芸凤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去看榻上的江瑛,心肝儿地叫着。
江道台陷入两难。
按理说他更应该相信邓氏,江瑛自出生便被抱来养在她膝下,浑如亲生,她不可能拿瑛哥儿的性命生事。
可,他隐约又觉得这事不简单。
他到底该相信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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