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时不利兮
三月初三,上巳节。
古人云:“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轩辕生。”
长安城南郊,一座圜丘已是萧条冷清,唯有鹧鸪低鸣。
三百多年前,那正是持续了千年,被称为千秋乱世的混乱时代末期。直至一名诸侯子弟武昊横空出世,以关中千里沃土为基业,历时三十载,消灭了九个最强大的诸侯国,天下终是一统。
圜丘坛共分三层,每层四面各有台阶九级,每层周围都设有精雕细刻的汉白玉石栏杆,栏杆的数目均为九或九的倍数。外面有二层圆形围墙,中间是三层圆形石坛,上层台面四周环砌台面石,中心一块圆形石板称“天心石”。
武朝建新都长安,武王昊便是在这块天心时上祭祀天地,履至尊之位,自号始皇帝。
十五年后,武朝崩,虞朝立。虞朝太祖迁都洛阳,于洛阳南郊建新圜丘。于是长安城的这座圜丘逐渐被人忘记。
时至今日,这座圜丘终于迎来了新的主人,即将再次成为天下最瞩目的地方。
这一日,一人从圜丘坛南阶步步登坛,不多时已站在天心石上。
此人便是平天道教主,如今的平天国天王洪御天。
洪御天年龄约莫五十岁,身材高大,面如冠玉,唇若涂脂,双眼炯炯有神,胡须甚美,如今身穿大裘冕,更是庄重严肃、气宇轩昂。
他曾是一个寒门士子,心怀大志而不被赏识,几乎埋没于众人。后得一奇人收为徒弟,入平天道教派,改名御天,习得平天道经典《平天策》,甚至继承了教主之位。如今的他,振臂一呼,便有千万教众应声而起。
他醉心于这种感觉,称王月余,出行必有仪仗扈从,前拥后簇,车乘相衔,旌旗招展。
甚至他还有更大的野心,只是不为人外道哉。
圜丘坛四周,已经里里外外围绕着数万名装饰各异、高矮不一、年龄不同的士兵,唯一的共同点即是均出身贫苦。他们仰头望着天心石上的洪御天,眼睛里满是狂热。
北侧还有一些与平天道结盟的江湖门派,其中最多的便是丐帮,由帮主周吴郑亲率五百名四袋以上弟子观礼。先前义军偷取长安城全靠丐帮内应袭杀守军,是以丐帮地位尊崇。
登坛的三处阶梯分别有一人站立待命,东阶是一个身材魁梧,端须长发的男子,北阶是一个戴着赤纹黑底面甲,腰挎弯刀的女子,西阶则是一个身形修长,俊逸不凡的男子。
三人分别为平天道副教主韦长歌、魔宗圣女师裳潇和镇远将军云靖。三个看似不相关的人,如今却拱立于洪御天,只因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推翻大虞!
午时已到,洪御天献上牺牲与祭器,一杯酒敬天,一杯酒敬地,眼神肃穆道:
“人祖轩辕氏,承天道气运,使百部归附。后联神农,灭蚩尤,统一大荒,称为黄帝。昔黄帝时,诸圣勃兴,而宫室、衣裳、舟车、弓矢、文书、图画、律历、算数始并作焉。唯其可哀,黄帝制鼎化龙,飞升离去,有不见者,三千年焉。《极言》有云,吾帝尚存,常在名山,访真问道。有徒道祖,留《道德经》,有子祁衣,演《平天策》……”
“时至今日,大虞无道。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彼苍者天,曷其有极!时日害丧,予汝偕亡!苍天已死,惴惴其栗!黄天浩荡,天下太平!”
“今日我等起事,便是承人祖平天之道,惩大虞魏氏等妖邪,还我天下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场中义军群情激奋,齐声高喊:“太平盛世!太平盛世!”
西阶的云靖脸上闪过一丝忧虑。
“唉……”突有一声轻叹,好似穿过了鼎沸的喧闹,这一声轻叹竟似渗进了每个人心里,同时出现在场中数万人的耳边。众人一滞,场中忽然出现了一阵诡异的寂静。
“洪教主,非得走到这一步吗?”不知何时,天心石上竟站着一个青衣少年,似是无奈地对洪御天说道。
洪御天竟对这个少年的出现也无一丝惊慌,仿佛早就预料到少年会来,叹气道:“剑宗传人卓青崖,你果然还是来了。你这是要效仿剑宗谏武始帝之举吗?”
少年身形略瘦弱,身着青色敝衣,一根打结的草绳作腰带,一双星眉剑目,却略带一丝慵懒之意,面肤略带棕黄,好似一个寻常的农家少年。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少年,就是昔日击败剑神,名扬天下的剑宗传人卓青崖。
两人均以传音入密之法对话,是以坛外数万人只见两人站立许多,却不知他们在说甚。
“我非效仿剑宗,恩师仙去,我已为当代剑宗。然而洪教主称王欲创大业,实非明智之举。”卓青崖摇摇头,剑目微闭说道。
洪御天面有不快,说道:“寡人欲行平天之道,还这天下一个朗朗太平,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寡人若能成就大业,便是做第二个武始帝又如何?当以开疆拓土,安定万民为毕生所求。”
卓青崖又轻叹一声,摇摇头,说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洪教主因一己之私,致使平天道数代人的努力一夕作废。”
洪御天脸色一变,说道:“寡人发动义军,欲推翻大虞,如何不是拯救万民了。如何只是为一己之私?”
卓青崖伸出两个手指,说道:“寡人二字,已证你初心已失。又谈何拯救万民?”
洪御天勃然大怒,似被洞穿了内心秘密而恼怒不已,右手立即将腰间一只长锏抽出,迅如雷霆的一击便要落到卓青崖头上。
此锏名为平天锏,由西方异金制成,长四尺,重六十斤。相传为平天道初代教主所传之神兵,能即刻能找出其它兵器的脆弱点,击之必断。
却见卓青崖身形似如一到剑光辉煌而迅急,洪御天凝聚了澎湃内力的一击竟直接落空,猝然间,卓青崖的身影散去不见。洪御天不由得惊道:“剑气化形!”
原来与洪御天谈论多时的卓青崖,竟然只是一道以剑气化而成的留影,其如鬼似仙的手段,究竟他到达了何等境界?
洪御天忽觉身后清风微抚,只见卓青崖出现在身后,他怒道:“卓青崖,寡人知道你已至那传说中的证道之境,莫非你是来奚落寡人的?须知一人之力有时尽,寡人不信你能抵挡住在场的所有人。”
卓青崖淡淡道:“我并非来奚落你,我只是想问你,可曾记得十年前我跟你说过的话?”
洪御天面露疑色,若有所思,说道:“十年前你师父带来的那个幼童便是你?黄口小儿之话寡人怎可能轻信?你当真认为自己是天下第一了?”
“当日恩师与洪教主曾有过一唔,在下忝为恩师弟子,有幸听闻了洪教主欲举大事。那时我年幼,怕是被你轻看了。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当年我告诉你的这九个字,你怕是未听进去多少。彼时天时未到,时不利你,而利大虞。今日亦然。”
洪御天身形一震,问道:“为何你觉得寡人会失败?这三年里寡人已经攻下冀并幽三州,月前更是又使凉州臣服,如今天下正八方响应,义军已经近百万之众,有此等之势,大虞如何败我?”
卓青崖一阵苦笑,道:“平天国如今已是强弩之末,这战线千里,如何能守住大虞进攻。且不说称王太急,招致义军失去出师之名。仅言粮草一事,洪教主三月兴兵事,有违农时,正中大虞下怀。关中沃野千里,却因征战杀伐而无人耕种,数月后将颗粒无收。届时大虞只需封锁崤函,关中便成困龙之地,朝廷只需重施高沟深垒之计,数月前晋阳困城人卒相食的惨剧便会再次发生了。大虞先前不是无法对付你,而是要以疲兵之策,彻底灭你平天道传承啊。”
这话于洪御天何啻于惊雷轰鸣。饶是洪御天深谋远虑,也万万想不到,日前义军气势极盛,竟是泰极丕来,迅速走到如此危局。
洪御天再也不顾麾下可能会有的异样眼光,正想向卓青崖请教如何解除危局,却再也没发现卓青崖的身影。耳边却仍能听到卓青崖传来一句话:“此局无计可解。我等都低估了大虞皇帝,此人确为非常之人。为今之计,便是尽可能保有火种。待时机成熟,可再燎原。我要带走一个人,洪教主,我们就此告别。”
此刻洪御天突然才发现,原先位于北阶驻守的云靖,亦不知所踪。忽有斥候传信道:“大虞飞龙军已经到长安城五十里外了!百里外还有不计其数朝廷大军正赶来。”
这飞龙军来得竟然如此之快!
洪御天错愕,义军也一阵骚动。今日在城外南郊圜丘举行祭天大典,仓促间竟难以备军守战。
“难道真如他所言,时不利寡人,而利大虞吗?可恨啊!”洪御天竟捶足顿胸,只恨苍天无眼,只恨天道无情!
三月初五,岁煞北。宜移徙,忌冠笄。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只是无歌镇今日的氛围似与先前不大一样。
阿絮腰挎一把带鞘菜刀,眉横杀气,右手叉腰,站在镇口。
阿絮身后跟着三个人,一个是似乎随时会被风吹倒的徐掌柜,一个看上去就不机灵的小二,一个浑身黝黑精瘦的铁匠。
林方还在屋顶上,一坛女儿红被他高高举起,酒水朝口倾泻而下,无一滴酒水漏掉。
前日是羯人交付虞奴的日期,却未想阿絮一行在镇口等待许久,羯人竟然未准时赶到。
这一日已是延误送奴的第三天,饶是阿絮飒飒英姿,此刻也是表情严肃,似在等大敌来临。
突然,小二附耳于地,惊喜地说道:“我听到大队人马正赶来,来了!”
铁匠闻声,立即纵身跃至镇中挂着黑色大旗的旗杆顶上,定睛一看,不由得一惊:眼前远方烟尘滚滚,一匹黑马疾奔在前,马背上是一个身着戎装的青年。约莫三十个羯人骑马追击他,正是识得的人马盗。
铁匠即刻喊道:“老板娘,不对劲,人马盗在追杀一个人,看穿着是玄策府人士。”
铁匠忽又喊道:“那玄策府的骑士引着人马盗要往东边去了!”
阿絮神色不住变幻,片刻后骂道:“敢砸老娘的生意?哪怕是玄策府也不行!”说完便操起菜刀,径自冲出小镇,身法之快,连屋顶上的林方都多看了几眼。
“快快快,快跟上!别让老板娘以身犯险!”眼见阿絮一阵烟尘向北去,徐掌柜情急之下高喊道,从镇口的几间破屋里跳出来几十个汉子,纷纷跟着颤颤巍巍的徐掌柜一同跑去,只剩林方仍在屋顶上,抱坛喝酒。
那策马奔腾者正是何欢,那日他以钢丝奔马之计,使人马盗死伤三十余人。此后他未直接逃离,反而随后几日均在夜里不断袭扰人马盗,又使人马盗死伤二十余人。酋帅赫毕罗对何欢恨极,终是在前日提前搜寻到他的行迹,以致今日奔逐追杀之局。
奔逃数日,何欢已是人乏马困,遍体鳞伤,未想竟在荒漠中远远望见一座小镇,于是大喜过望。忽然他意识到,若是带着身后这群羯人恶匪闯进镇子,又不知有多少百姓要遭殃。
于是他心意一决,猛抽一马鞭,领着群匪正准备绕开小镇,向东驰行。
突然,一人拦住前路,何欢尚未看起前方是何人,错马正要避过时,只觉腰腹忽被猛地一拽,身躯便腾空而起,刹那间便落在地上了。
何欢五脏六腑一阵翻涌,待回过神时,一条牛筋绳缚住了腰部,绳索的另一端正握在一名女子的手中。
“想活命就别说话别动。”阿絮说道,忽猛地扬绳甩起,何欢顿时身形一失,竟被甩到堪堪赶来的人群里。
铁匠接住了何欢,徐掌柜偷偷地朝何欢伸出了大拇指。
镇外烟尘阵阵,三十名羯人勒马停下,为首的正是酋帅赫毕罗。这个身形魁梧的壮汉,此刻是杀气腾腾,眼见阿絮拦住了自己,不禁怒道:“老板娘,此人杀我三十多个兄弟,你若护着他,我便连你一块杀了。”
阿絮只是厉声问道:“本月的虞奴为何没送来?”
赫毕罗忽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事情,大笑了起来,指着人群里的何欢说道:“托那个虞人的福,我把虞奴杀光啦!”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何欢更是难以置信。只听赫毕罗恶狠狠道:“虞奴贱种,那人越是想救,我就越是杀。他杀我一个羯人,我就杀他十个虞奴。他杀了我三十个羯人,我把虞奴都杀了,还食其肉寝其皮,哈哈哈哈哈哈,整整两百个!”
何欢未料到奋力多日,竟是这个结局,一时愤恨,竟吐血倒下。
阿絮眼神厉然,拔出腰间那把略带锈斑的菜刀,一步一步走向赫毕罗。
赫毕罗亦感受到眼前女子的杀气,笑容逐渐消失,三十名羯人分列八方,将阿絮围住。
赫毕罗沉声道:“老板娘,我知道你是罗刹相菩萨心,以前买的虞奴你都放走了。今次只要你交出那个人,我们井水不犯河水,生意我们还可以照样做下去。”
阿絮面如寒霜,手持钝刀,说道:“你认为,我们还有做生意的必要吗?”
赫毕罗突然大吼一声,众羯人便应声而动,如恶狼扑食般袭来。这人马盗练的是一套传自长生天教派的天狼血爪功,更有一套合击之法使其威力倍增。此刻赫毕罗凶相毕现,三十羯人气机相联,赫毕罗正如狼心承载其内力,这铺天盖地的爪影,汹涌澎湃攻来。
阿絮只是凝神静气,一刀横斩。
刀是一把钝刀,前日切肉还卷了刃。
阿絮为刀俎,羯人为鱼肉。
那一刀的风情。
屋顶上抱坛酣睡的林方突然惊醒,识出了这天下无双的一刀:
神刀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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