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桃花面
“喏——”
时温迎上艳阳去给贺承隽递了瓶气泡水,见他接过,快步走到院子里被巨大遮阳伞遮挡的白色秋千下,扶稳侧躺上去。
挑起媚意的琥珀眼眸一瞬不瞬,锁紧不远处还在辛勤刨坑的少年。
少年一如初见时的白衣黑裤,身高腿长背脊挺直,偶尔偏来的侧脸鼻梁高挺下颚线凌厉,最吸引人的狼眸却被黑色棒球帽遮住找寻不见。
单就说贺承隽的颜值这块,时温根本没的说。
她从没见过比贺承隽更帅更、有男人味儿、更吸引她的男人。
但是他的性子,真就一言难尽。
半闷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就算了,打出来的也不是什么好屁。
时温瞄到贺承隽将提前用水浸泡过根的玫瑰苗挨个立在坑里,再用手掌拢埋实土,兴起问他:
“这玫瑰种上以后,光浇水就能活吗?”
她昨天就是意兴使然随口一说,却没想到贺承隽这么厉害,居然真的会种玫瑰。
一个多小时就把原先荒旧不堪的院里整的有模有样的。
这要等开起玫瑰来,一定特别好看。
贺承隽被太阳晒得汗流浃背,动作利索的脱下白色衬衫外套扔在秋千扶手上,嗓音干哑:
“嗯,它们比你强。”
时温无语地撑了撑唇角,心想果然这人嘴里就放不出个好屁。
下一秒索性变了话题,“中午我请你吃饭。”
贺承隽闻言手中动作停顿了下,直起身子将铁锹用力插在土里,弯身捞起脚边那瓶气泡水拧开。
气泡随着空气入侵争先恐后想往上涌,压力不足以支撑它们抵达瓶口,又落了回去。
仰头喉结接连滚动几下,半瓶透明液体消失,贺承隽手上拧着盖子才问,“你做?”
时温抬手扇了扇面前偶有星点飘飞而来的绒絮,张口怼贺承隽:
“那你干脆直接张开嘴在这喝西北风算了,也不知道天天做什么梦。”
这次贺承隽连头都懒得点,将气泡水拧紧放在一旁,继续手上的事儿。
外面气温舒适阳光正好,时温昨晚本就没怎么睡好,今早又被吵醒,现在躺在秋千上无所事事。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贺承隽将最后一个玫瑰坑埋完,才惊觉已经有很久没听到身后女孩的声音了。
扭头去看,白色秋千上穿着白色蕾丝睡裙的时温早已枕着手臂入睡,总上挑的媚眸被眼皮遮盖,多了份清纯。
身子因平缓的呼吸时起时伏。
起身将铁锹放回花园的角落处,贺承隽进到屋内,在沙发上找到那个白色薄毯给时温盖上。
顺手拿起搭在旁边扶手上的白衬衫穿好,打算收拾好东西先走,却没想到身后忽然响起一道满含慵懒的声音:
“几点了啊?”
贺承隽手中的动作停住,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看了眼,“十一点半。”
“行,等着,我上楼换衣服。”
时温一觉睡饱感觉自己都能原谅全世界,揉揉不适的眼睛从秋千上坐起。
匆忙捞了一把因她起身,快要掉到地上的白色薄毯搁在秋千上,蹬上拖鞋进了屋内。
换身旗袍挽个头发,下楼给时眷开了个罐头,才出去对在外面等她好一会儿的贺承隽讲:
“走吧,你挑馆子,记得带我去家好吃的。”
贺承隽没拖沓的点了下头,率先出了别墅,“我先回去放东西。”
时温跟贺承隽过了马路,走进对面那条她从未踏足过的巷子,墙面污霉潮腐片片漆黑,两旁密密麻麻都是一户挤一户的人家。
时温大致瞟了眼,一列大概得有三四家挤在一起,都不知道屋里能不能站的开人。
窗外挂着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衣服随风轻扬,时不时会落下没被拧干的水渍,聚集在巷中的地上深一块浅一块。
因隔音不好,时温还能清晰的听到各种声音:男人与女人骂骂咧咧的吵架声,嘴里话语恶毒到恨不得咒人死,长辈骂孩子是畜生杂种的声音。
还有用力摔东西的打砸声。
饶是自以为适应能力好的时温都不禁眉头紧蹙,走两步就要仰头看看,生怕下一秒上面就会落下什么东西来。
跟在贺承隽身后七拐八绕,穿过户户垒起的小高层,越往巷子深处走反而变成了独门独户的小平房。
那些小平房的质量也参差不齐,有的砖破瓦碎摇摇欲裂,有的墙灰顶青勉强能看。
贺承隽终于停在一个砖墙看起来不那么脏破,大门蛮干净的屋子外,掏钥匙开门。
“你快点,我在外面等你。”时温双臂环抱磨蹭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她一点都不想在这里多呆。
头顶那么热烈的大太阳都不怎么能照到这条巷子里,周身暗沉沉一片,前不见光后不见头。
霉味潮味混合入鼻,还夹杂着说不清是什么的腥臊味。
压抑的她有些难受。
贺承隽沉声应嗯,独自进屋很快又出来,领她原路返回巷口。
时温险些被楼上毫无征兆扔下的花盆砸到,又差点被某个大妈泼出的脏水溅到。
才跟在贺承隽身后走出巷子,时温内心十分确定,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进这个巷子来一次。
右拐走了没多远,贺承隽就带她进了一家面馆。
那家面馆的门头布破败不堪,看不清上面写了什么字,好在店内的环境还算不错,虽然很小但胜在勤于打扫。
并不显脏乱。
“姨,两碗桃花面。”贺承隽朝前面帘子内喊了一声,带时温挑了一张最干净的桌上坐下。
时温一手拢着袖口,一手从桌边抽出好几张纸巾来,不断抹蹭着面前擦过还泛油的桌子。
“好不容易请你吃顿饭就挑这地儿?”
以前在江北,每次她说要请那帮狐朋狗友吃饭,总是一个个狮子大开口,叫喊着挑最贵的地方,生怕不能让她吃亏般。
时温对贺承隽说要请他吃饭,都做好要被他带去江南最贵的饭店的准备了,却没想到贺承隽只是带她来了家最普通的面馆。
“嗯,这的面好吃。”
时温眸子轻晃了晃,散开神儿。
她说话的重点是在前面,馆子随便他挑。
而贺承隽听话的重点却是在后面,带她来家好吃的。
“阿隽来啦。”
不多时,从帘子后走出来一个端着两大碗桃花面的跛腿阿姨,一瘸一拐地将手中东西分别放在时温和贺承隽面前,边和贺承隽打招呼边在围裙上胡乱蹭了蹭手。
看向时温的眼中泛着兴奇的光,语调都上扬了许多,“哟,这是带了女朋友来呀?这姑娘长的可真俊呐,郎才女貌,郎才女貌。”
贺承隽从兜里掏出张十块钱递给阿姨,淡淡否认道,“姨,您别乱点鸳鸯谱。”
跛腿阿姨接过贺承隽手中的钱塞到围裙前面的口袋里,又目光暧昧地打量了一眼他俩,笑了笑说了句行,“不够再喊姨给你加啊。”
“谢谢姨。”贺承隽礼貌应着,从旁边筷子桶内拿了两双一次性筷子出来。
拆开外层塑料纸,两支掰开交叉蹭搓了几下才递给时温。
“明明说好是我请你吃饭的。”时温话里有显而易见的不高兴意味。
她这人向来最讨厌欠别人人情,在别人帮过忙后能拿钱还的她都会尽早还完,哪怕最后算下来其实是自己吃亏,她也不在意。
钱对于时温来说根本不值一提,她更害怕别人哪天借此让她偿还她不愿意给的东西。
人情世故永远要比搞钱复杂的多。
所以之前在江北除了陆夜白以外,她身边全是一群酒肉朋友,来江南后她也没想过要再交朋友。
但贺承隽是个意外。
接二连三的相遇,接连不断的相欠。
已经让时温感觉自己的交际有些不受控制了。
她想及时打住这种势头。
贺承隽没跟她在这个事情上多纠结,反而沉默半晌后突然问她,“为什么不去学校?”
时温拿着筷子的手顿住,眼睫轻颤。
眨了眨眼想当做没听到这话低头吃面,没想贺承隽还有下一句:
“就因为之前说的那件事?”
盯着手边那碗略冒油花的暗色汤汁,上面盖着足量烧肉丸子的桃花面,时温却彻底没了胃口。
她忘不了。
她忘不了曲采趾高气昂的丑恶嘴脸,她忘不了亲眼目睹那个女生浑身是血死在她身边,她更忘不了警察局和学校的巴结奉承与推脱责任。
拿筷子胡乱搅挑几下,时温良久后还是低声应了句嗯。
“贺承隽,我过不去。”
因为忘不了,所以过不去。
贺承隽只是瞅她两眼点了点头,复又低下头去吃桃花面。
时温看他不欲多说的模样松了口气,以为贺承隽不会再提这个话题,结果被杀了个回马枪。
她听见贺承隽在咽下嘴里的面后,严肃说:
“过不去也得硬过。”
时温直截了当地把筷子横着搁在碗边,直起身子看向贺承隽,脑中不断涌现之前那些画面,恶心的令她想吐。
“贺承隽,你——”
“你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这句话传进时温耳朵后令她瞳孔猛然紧缩,闭了闭眼,嘴唇蠕动了下。
捻在嘴边的话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她不是不想硬过,可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过。
自从贺承隽之前对她讲她没病,世界也没病之后,她就已经不怎么再有自杀的念头了。
可她还是敬畏人心,畏惧人性。
害怕那些病而不自知的人。
她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贺承隽三口两口吃完自己面前那碗桃花面,朝她一口没动过的碗扬了扬下巴问,“你还吃吗?”
时温回神摇了摇头,贺承隽伸手将她面前那碗桃花面端到自己面前,迅速吃完。
“姨,走了。”贺承隽抽了张纸巾匆忙擦了下嘴,站起身来冲门帘里头喊了声,对时温说:
“走。”
时温站起身来跟上贺承隽,原以为他的意思是出面馆回家。
却不想贺承隽直接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不由分说地带她去了城西火车站。
那一瞬间,时温差点以为贺承隽是因为懒得再跟她废话,要把她卖掉。
路边熟悉的建筑迅速后退,不熟悉的风景从眼前晃过,贺承隽一路无言带时温走进火车站,将自己的白衬衫脱下铺在一把椅子上,让时温坐上去。
自己坐在她身旁的位子上,只道了句,“仔细看。”
之后再也没吭过声。
时温刚开始还有些疑惑不解,好端端坐在这让她看什么也不说清楚。
但很快,她好像就明白了点。
她看到一手抱着哭喊中的孩子,一手大包小包拎着东西的艰难女人,主动给一个着急检票赶车的青年男子主动让了位。
却被后面的人骂骂咧咧让她去后面重新排。
她看到一个岁数不大的年轻男人站在大厅里叫卖充电宝,收钱交货后立马就跑开不见,徒留一个头发泛白的婆婆拿着假充电宝手足无措、满脸后悔。
却有过路人主动借她电话解燃眉之急。
她看到一个双腿截肢坐在木板滑轮车上用手撑着地往前走,音响里循环播放着自己日子有多惨的要钱话语。
有人给,有人不给,有人给一毛,有人给一百。
有个人甚至趁那人不注意,从他好不容易攒了些钱的不锈钢盆里抢了一把钱就跑。
时温时常被气的都想站起身来直接冲上去骂人,却被一旁静坐的贺承隽拦住,又用力将她摁回椅子上。
他们从中午过来,一直坐到太阳快落山。
贺承隽才突然从旁边站起,朝时温说了句。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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