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的阴谋(二)
御清殿上, 安静得针落可闻。
几乎不像是站了满殿的大行宗室和朝臣。
已经九十岁高龄的庞太师仰首叹了口气。
如果有可能, 真希望没有活到今天这个时候。
作为开国时代的军中邪物, 邢铭必除, 是从开国时期, 每一代大行王朝执政者们心知肚明的默契。百年一旱, 生灵涂炭, 国祚始终风雨飘摇。
大行王朝历经三十代帝王,依然能像一个王朝初创时那样,保持着励精图治的雄心, 大约也是因为国祚始终未稳,盛世从未到来。什么样的时代是盛世?让三十岁的庞学士来说,恐怕是帝王英明, 臣子齐心, 明君贤臣相得益彰,民间百姓耕战自足。
但如果让九十岁的庞太师来说, 那应该是, 即便皇帝昏庸, 朝臣无能, 百姓惫懒享乐成风, 依然海晏河清, 四海升平。
即便,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可人谁不想尝一尝安乐的滋味。
只是这世间事的发展, 总不能按照人的心意。
如果当年邢铭像大行先祖们预计的那样, 死战战场上就好了。他们这些后来人,也不用担那恩将仇报的险恶之名。旱魃现世,一场波及全国的大旱,带走了宇文氏皇朝的气运。饿慌了的百姓们风传,是宇文氏暴虐无道,才导致天降凶神,要夺走他的牧守天下之权。
当年的景氏极人皇,真正是民心所向,众望所归的。
可是邢铭没死,大旱仍在,百年一劫,景氏王朝看起来,并没有比宇文氏坐龙椅的时候更好。
五百年过去了,大行王朝的官储粮不敢低于半仓,兵役不敢稍减——每次旱灾都有数不清的郡县接杆造反,不养兵行吗?帝王皇城五百年来用的还是前朝的老殿宇,换个名字,修修补补,下雨的时候有的宫殿还要漏水。
不是说大行皇帝就穷得修不起宫殿了,事实上在昆仑的关照下,大行是个比较富庶的国家。但是兵役发得太狠,徭役就发不出来了,即便有再多的银子,修皇宫最终还是要用人的。
再多的银子,即便是灵石,也换不来粮食。
老百姓能拿银子跟官家换,但是官家遭了灾的时候,还能真指望拿银子跟邻国换么?不趁机出兵攻打,就已经是比较安生的邻居了。
大行从上到下,从皇帝到阁臣,从六部大佬到芝麻县官,没有人敢让百姓离开耕地太久。
百姓吃不上饭造反的时候,他们这帮人可都是要掉脑袋的。
所以从当年旱魃邪物被昆仑上师带走的时候,大行王朝一边儿捏着鼻子封了护国神,一边儿就开始筹备如何除掉自己的护国神了。不说事关国祚民生这种老生常谈,单说事关自己的脑袋,谁不觉得死一个邪物换天下朝官不必惶惶,是天下大义之正呢?
大行王朝不是想跟整个昆仑为敌,开国君主的后代们和开国功臣的继任者们,只是想悄悄的把邢铭给闷在锅儿里面炖了。先斩后奏之后,昆仑要降下什么惩罚他们也都咬牙接着。
大行的先祖们跟邪物并肩作战过,皇室手里掌握着旱魃的弱点。他们五百年前就在旱魃出世之地起了一座大阵,阵成之日,就是小僵尸的死期。
可是,带走邪物的仙界上师,就那么不巧居然是昆仑掌门。旱魃邢铭在他座下步步高升,先是战部剑修,再是核心弟子,战部次席之后是刑堂堂主。邢铭在昆仑的地位越来越重要,甚至在整个修仙界的人望也越来越高。
似乎邪物旱魃真的被昆仑掌门一语点化了,伴随着那一身黑毛同时褪去的,还有它凶顽不可控制的脾气,和残忍嗜血的秉性。昔年战场上,明明是动辄杀人盈野的天降邪物……
大行王朝的某一任先皇,曾经不信邪,一个心智不全的厉鬼怎么可能在一座惶惶大派中,好好的任事?必然是掌门人花绍棠淫威太盛,又刚愎自用,任人唯亲,才让一个僵尸有了骤登高位的机会。如果真是这样,大行王朝倒是不用愁了,因为昆仑内部早晚也要乱起来,景氏皇朝的开国元勋有多忍不了旱魃,昆仑弟子们就会有一样多的人忍不了。只要花绍棠被推翻了,区区一个邢铭,区区一只小僵,还不是被昆仑那么多弟子,一人一脚踩成肉泥么?
别说什么花绍棠尽得人心。
景氏皇朝区区凡人国度,都不敢说上下一心,江山稳固。昆仑那不是还有花绍棠的同辈师兄弟,苏兰舟和江如令么?苏兰舟那可是整个大陆上遍布生祠的存在,所留剑意造福无数仙门后辈。江如令千儿八百年前,更是声望滔天,手上葬送的邪修多如过江之鲫,到如今蜀山各洞府听见一个“江”字都还要瑟瑟发抖。
至于花绍棠?当上昆仑掌门之前,谁知道他是哪一根儿啊?
于是那位先皇花了很多年时间,舍下身段,以及命令臣下,结交昆仑门下靠近核心的弟子。从他们口中刺探收集昆仑的真正内幕。
结果,非常地令人无望。
从收集来的情报看,花绍棠这个智商不高,只有长得非常撑门面的妖修掌门,基本上是深居简出,从不理事。往好听了说,可以说这位掌门人叫无为而治。往难听了说,他能当上掌门人,完全是因为徒弟收得好,昆仑的大事小情完全是邢铭在顶着他的名号拿主意。
威风八面的江如令呢?依然在怼天对地对空气,兼之也常常看不顺眼怼怼小僵尸,然后被小僵尸悄咪咪地阴着到花绍棠面前告一状,花绍棠就约江如令在“后山无人处”一战,然后这位江长老就好几个月拿纸糊脸,不出门见人。
扬名四海的苏兰舟呢?依然在玩东玩西玩自己,偶尔也看着顺眼玩弄一下小僵尸,小僵尸经常被他治得手脚胳膊不对称,就那么残手残脚地出来见人——莫名地反而化解了,小僵尸因容貌有损不易合群的问题。
综合所有的情报和信息,大行王朝当时的天子近臣,军机处大臣们,对邢铭在昆仑的行事风格下了一个评估——柔和媚上。与史书对夏氏王朝时期,这个百代将门的最后一位邢将军的评价,一模一样。
夏氏王朝的史书,是下一代王朝孙氏皇朝时期写的。孙氏是百代将门邢氏的属官,吊民伐罪登位。既然坑杀邢氏是夏氏皇族的罪,那么史书上写起邢铭来自然免不了溢美之词。
——迫于昏君的淫威,效奸臣行事,柔和媚上,尚主自保,溺于嬉以自污。然家门父兄皆捐躯而后,负社稷安危之责,守土十载,战功彪炳,更胜其父兄。亡于琼州之乱,三军皆殁,举国哀哭。至此,帝国无墙,盗匪从容出入。
孙家当过夏氏的臣子,窜夏自立,登位不正,所以污夏就污得格外露骨。
但景氏好歹也干了几十代天子了,皇帝和朝官们,读史自然有自己的一套。掐头去尾,褒贬全删,最后觉得……大约就是“柔和媚上”四个字儿是真的。
那昆仑三大神,花绍棠、苏兰舟、江如令都不是好相与的,却全都被邢铭各种献媚邀宠,摆得平平整整。
这不是善于媚上是什么?
所以,那旱魃是真的完全恢复神智了?
那样动辄尽屠三军,敌我不分的凶神……难道昆仑掌门,那个只有一张脸特别有牌面的花绍棠,还真有这般大的能耐,把邪物点化升仙不成?
不管真相如何,是花妖修一手遮天庇护邢铭,还是邢僵尸阴险诡诈瞒过了所有人。
至少这邢铭,想要动他的代价,远远超过了最初定下这百年大计的,开国元勋们的想象。
仅仅是杀死一个昆仑掌门的徒弟,以命抵命也就是了。以昆仑的门规,如果这位掌门人仁弱一些,没准都可以“山门外生死自负”,即便这一任昆仑掌门霸道一点,大行王朝豁出去换一个皇帝,有年长储君的情况下也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就算这位皇帝自己不愿意,朝臣内阁各方宗室也会逼得他愿意,年长而有能为的储君也会想法设法让他愿意。就算他不愿意,又特别的有本事,那么他的儿子,他的孙子,总有一个姓景的得被迫愿意。
可如果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掌门弟子,而是一个特别有威望,特别被看重的弟子。那就可能会犯了昆仑弟子们的众怒,冒犯了昆仑的大派威严,迎来一场严酷的抱负。但一场战争过后,仍是有可能佳人别抱的。比如仙灵若肯为大行出头,大行只要拿得出足够的好处,签得下足够丧权辱国的条约,昆仑只是死了一个弟子,也不可能真的一定要大行亡国才作罢。
但如果邢铭,是花绍棠心中属意的掌门继任者……
干掉他,就等于动摇了昆仑的根本。
迎来的必将是一场灭国之战,所有与昆仑势力相当门派也都会冷眼旁观。
没人救得了大行。
其中差别,就好比谋刺异国百姓,与谋刺一国太子。
大行王朝虽然是凡人国度,但事涉权力更迭,人情政治,本来就没有太大的差别,大行的皇帝们懂得。因为懂得,所以不敢。
待到七十年前,白允浪过昆仑掌门试炼不成,躲出山门半年未归,被昆仑除名。邢铭登上战部首座之位,被公开正名的时候。当时的景氏皇帝,差不多就已经放弃了,除掉这国朝祸根的计划……
然而百年大计,鬼阵将成,哪里是说停下就能停得下?
当时在位的皇帝,正是今上的祖父。听闻邢铭继任昆仑战部首座之后,不到半年,就在悲愤和失望中,郁郁而逝了。
造化,实在弄人。
天道没给大行亿万黎民,数十代执政者,留下半点活路。
直到五十年后,梁仲白的出现,终于给一切带来了转机。
让当时还一个半大孩子的太子景中寰看到了,让当时本有机会入阁登极人臣的工部尚书,也让当时就已经垂垂老矣等着告老还乡的老太师,看到了大行王朝面对昆仑的灭国之战,仍能一战,守护住一方疆土的可能……
命运的天枰,似乎终于开始向着大行王朝倾斜了。
最强大的邻国天羽,因为随着蓬莱造反而国立衰微,山河破碎。百里欢歌携多宝阁入世,驻足大行带来的很多技术,终于弥补上了那张伟大图景的最后一块短板。
大行王朝时隔五百年,终于成了天道最爱的那个崽,一步步被推到了一个,敢于肖想改变时代的那个地位。
待到景家年轻的小皇帝私下集会,祭出雷霆手段不驯者皆杀,三日之内铲除了朝堂中二品以上,所有不同声音的时候。
庞老太师就知道,揭骰的时候到了。
他已经是一把老骨头了,拦不住世事的洪流,也拦不住整个朝堂中的人心所向。
何况庞太师也没想拦。不破不立,大行王朝一日甩不掉邢铭的阴影,一日就不会有盛世到来。
更何况,那五百年前就已经布下大阵的琼州,如今已经彻底成了一座鬼城,代价都已经付出去了。焉能回头?
只是人老了,就难免心软,不忍心亲眼看着生灵涂炭。
如果他二十年前梁仲白出现的时候就死了,或者十年前多宝阁主驾临盛京的时候就闭了眼,心里可能还会安生得多。
如今他能做的,不过是帮这些年轻人再稳一稳,多稳一稳,免得代价付出去了,却没能达到最终的目的。
老太师颤巍巍地挪了挪屁股,对着龙椅的方向点了点头。
他其实已经看不清皇帝的脸了。
应该说从当年景中寰登基的时候起,老太师就已经看不清人脸了。
但是他认不认得皇帝的长相,并不重要。上朝的时候,大臣们不过是对着一张椅子下拜,谁管那上面坐的是猪是狗?
于是庞老太师张口,声音虚弱地对着那张椅子说:
“秦太傅没来么?”
所谓秦太傅,就是诡谷弟子秦昭香,当今陛下亲封的御前行走,翰林院侍讲,太子太傅。
因为秦昭香当官当得实在不像样,被朝臣们排挤得找不到站的地方。所以庞太师知道,如今很多人都开玩笑地叫他小秦相公。说小秦相公长得好,娶了梁仲白的虎狼女儿,在皇帝身边儿越发的“不可替代”了。
但庞太师却是始终坚持称秦昭香作“太傅”。
那张椅子上的玄青色人影晃了晃,庞太师估计,约莫是皇帝对自己行了弟子礼。这本也应该,他们景家三代皇帝都是他一人儿手把手教出来的,论起来都可以算弟子的弟子的弟子。
但老太师从不拿大,颤巍巍地站起来回礼。站对面的逍遥王爷没办法,只好一步跨过来扶他。
椅子上的人影儿,还是如日中天的青年有力的声音:“今日与会的,都是大行本地世家出身,是朕可以信任的。小秦,朕没通知他。”
庞太师点点头,其实他知道秦昭香必然不在,虽然看不清现场都有谁,但如果现在的小皇帝到了这时候还按照个人好恶定忠奸的话,他根本也聚不起这么多人来支持他的大计。早在十年前他支持梁仲白上位的时候,就被朝中权臣,或者后宫的太后,一闷棍敲成个傻子,换他儿子坐那椅子了。
但是庞太师当了一辈子不倒翁,习惯了说任何话都带个引子。
只听他继续要断气了似的说:“陛下可还记得,秦太傅起课的结果?”
御清殿里忽然响起了一片低低的嗡嗡之声。
景中寰没说话,景天享沉稳地把话接了过去。
“太师是说魔气入侵盛京的事吗?”
庞太师仰着头,模模糊糊也看不见景天享的模样,但他还记得景天享的脸。知道这个修士,此时一定是个嘴唇紧抿,下巴紧绷的样子。老太师心里笑了一笑,景天享这人很有意思,明明差不多是大行王朝最狠的修士,性格里却总有几分腼腆又能忍的味道。
自己还是个翰林院编修的时候,他就是这个样子。自己官当到六部尚书,入阁加封号了,他还是这个样子。等到自己老态龙钟,放了实权被小皇帝荣养了,他到像是自己的小辈儿了。除了修行天赋不错,几十年就没见他有什么大长进,总有点儿傻乎乎的。
唉,同样是将门之子,掌兵之将,夏氏留下的那位邢将军如果也是这个脾气,那该多么的好欺负呐……
可惜哎,那位是个和自己一样的官油子,如今还没当昆仑掌门呢,整个修真界都快唯他马首是瞻了。
那昆仑掌门花绍棠只要不是个真正的智障,继任者再也不可能选了别人。
庞太师拍了拍好欺负的逍遥王爷的手。
感觉这只手跟六十年前,自己第一次上殿,在摔倒在御道边儿上,一把扶住自己时候一样稳。景王爷估计已经不记得当初那个毛手毛脚的小进士了,可庞太师记得,若没有景王爷扶的那一把,当年还不曾为大行立过寸功的庞状元,就要因为同科的嫉妒担上一个不敬之罪,前途自是再不用想,严重一点丢了性命也是有的。
逍遥王景天享,真的是一个良善正直的人。
但是庞太师从不曾跟人提起过此事,也不曾报恩。
因为他是修士,自己是凡人,他是宗室,自己是阁臣,他是武将,自己是文臣。自己跟他走得太近,是给他招祸。官当到他们这个地步,身边没有不透风的墙,离得他远远的,就是对他最好的报答。
听说,景王爷也开始显老了,脸上有了皱纹,连头发也都白了。
庞太师老态龙钟地笑一笑,说了声:“多谢王爷。”
他与他之间,这一搀一扶,拍一拍手,一声多谢。就是此生最近的距离。
傻乎乎的人不需要记着,还是让官油子的老王|八带进土里去,就行了。
景天享果然是不明白的,沉着脸点点头。
就见仿佛随时都要断气的老太师,忽然睁开了垂着七八层褶子的眼皮。
连今上都在那双浑浊的老眼逼视下,安静地屏住了呼吸。
虎老威犹在。
依稀又见,先王在世时,一言可以左右帝王的“庞半朝”。
“秦太傅具体怎么说的,老臣也记不住啦。”庞太师稳稳地道,连胸腔里风箱般的气喘都平静了下来,“但臣这个老没用的,听家里的孩儿讲,血海魔域那头闹得人心惶惶,臣听着怪吓人的。王爷,您确定如果世道整个乱起来,只凭您手下的军队,能护得住我大行百万黎民,护得住陛下么?”
景天享在这样的逼视下,硬是没敢答言。
还是今上更年轻锐气,三十许的年纪,没见过“庞半朝”一手遮天的时代。
晃了晃神,到底镇定下来。
像是学生回答老师的问询那样,郑重地答道:“老太师,如果世道真的因魔域暴|动而乱起来,没人护得住大行,昆仑不能,仙灵不能,逍遥王手下的军队一样不能。但是我大行唯一可以依靠的,还是只有逍遥王手下这一支铁军。只有大行自己的儿郎,会为了大行死战!”
庞太师却仍然只是盯着景天享:“王爷,老臣不在乎天下失了邢铭会不会大乱,但是老臣在乎一旦真魔过境,跟昆仑决裂的大行是不是还能得保全。王爷,您确定不需要昆仑吗?”
景天享还是没有正面回答,他这一生非但不善于说谎,甚至连场面话也不怎么说得出口。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他通常只是沉默。
但是他今天没有沉默,他平静地说:“琼州大阵已成,无可逆转。被昆仑发现只是迟早的事,即便我们不选择此时与昆仑决裂,昆仑得知我大行五百年前便欲躲邢铭的性命,也绝没有可能再庇佑我国朝了。所以,并非我们不需要昆仑,而是我们背叛得太早,已经无法回头。如果血海魔域的真魔真的冲击大行,本王能够保证的只是,本王不会死在大行亡国之后,不会死在陛下之后。”
景中寰一愣,立刻沉着接道:“倘若真的天下大乱,而邢铭又未死,诸君尽可将朕缚于军前,交付昆仑,换得大行一线转机。太子全不知此间事务,朕已将他托付给太后,言明三月之内天塌下来都不让他出宫。太子自幼仁孝,朕一直教导他敬爱昆仑,他必能安然于昆仑治下安心当个守成之君。
“到那个时候,太子与大行,就全拜托诸位了。”
皇帝起身,郑重地对着殿下深深一礼。
天子行礼,何人敢受?
御清大殿上顿时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
只有庞老太师依然坐在他独一份儿的太师椅上,呼哧呼哧地大笑。
“好!既然王爷和陛下都有此决心,老臣不得不说一句,如果大行势必要同昆仑决裂,此时就是最好的时机!窃天论道将开,邢铭人在盛京的事情昆仑自己都不知道。全天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将要进行的直播,魔域如今的状况,和地府探索的失败上,没人会关注大行朝堂上的动向。倘若真的天下大乱,昆仑或许都顾及不上再报复大行。
“那么,从今日开始,在场的诸位就全都住在宫里,不必回家了!”
最后一句话落定,大殿上不少朝臣宗室脸色一变。
景中寰一怔,留宫的事情庞太师不说,他也肯定是要安排的。事到临头若有人反水,那是拖着所有人去死。
由朝臣中德高望重的老太师说出来,反而比他这个皇帝亲自安排,要显得更近人情。
只是如此一来,这位早已放权荣养几乎归隐的老臣,就把殿上诸人得罪狠了。
景中寰又不傻,相反他还十分的精明。
他当然知道这位老臣是豁出去了在帮自己,不让自己在细微处失了人心。
可是……朕一直以为他不喜欢朕……
庞太师立起身来,离开了那把自今上登基以来坐了十年的太师椅。
他一步三摇地走到满朝文武的最前排,最终在文官魁首的正前方停下,面向景中寰,屈膝而跪,行叩拜大礼。
口中说道:“吾皇乃不世之人君,当成惊天之伟业。陛下宁愿放弃自己的仙途,也要拯救大行万民于水火,是我等之幸,是大行之幸,是饱受旱灾饥荒之苦的亿万黎民之幸。”
景中寰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半笑半叹:
“若此身可救天下,则安敢惜身?”
庞太师直起身,定定地看着年轻的皇帝,仍然看不见皇帝的脸,于是他望着那龙椅缓缓道:
“既如此,老臣恭祝陛下。惟愿吾皇心想事成,万寿无疆。愿我大行,风调雨顺,国祚绵长。”
老太师再一次颤颤巍巍地叩拜下去,一头到底,久久,没有再抬头。
直到跟在他身后跟着一起叩拜的朝臣们快要跪不住了,龙椅上的景中寰才如有所感。
“老太师?”
半晌,无人答言。
跪在武将集团排头的景天享半跪起身,膝行两步上前。
出于军人的直觉,直接摸上了老太师的颈脉。
半晌,才抬起头来。
怔怔道:“老太师去了……”
盛京聚贤广场,昆仑书院。
景天享在等邢铭。
昆仑书院的知客弟子说,邢铭正在给书院的执事们开会,要他等。
景天享于是就一动不动地站在书院的大门口等。
估计要等挺久,一如从前的每次。
景天享不急不躁,什么都没想,格外地有耐心。
大行王朝五百年都等了,他自然也等得起一时三刻。
待到书院的人都散尽了,几乎到了关门歇业的时候,邢铭才推门出来。
“久等了,久等了,知客的混小子居然才告诉我你在等我!是我不好,天享不要跟我一般计较!”
景天享摇摇头:“不怪邢首座,他们讨厌我,我知道。”
这话儿实在没得接,于是邢铭便换了话题,颇亲切地拉起逍遥王爷的手: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景天享默然片刻,方道:“前日秀儿被昆仑弟子接走了,一天一夜都没回来。秀儿一直惫懒,寻常人使唤不动他。我便想着,应该是他师父到了。”
邢铭同样默然,也知道景家父子之间的关系。可他没法说景中秀不是惫懒,只是觉得那些王孙公子的技艺没什么价值,又不愿意学习领兵杀人的本事。
于是他道:“你当年若是肯,秀秀如今都得算我的徒孙了。哪里需要这么拐弯抹角地猜我的行踪……”
景天享抿了抿唇,绷紧了下巴一句话也不说。
看起来是个拒人千里的冰冷模样。
但邢铭知道这小子只是不知道说什么。这么多年来,每次说到这个话题,景天享都是这样沉默以对。其实邢铭早就看开了,并不强求,奈何景天享看不开,总觉得对不起邢铭的赏识,和当年的半师之恩。
邢铭拍拍景天享的肩膀:
“什么事儿找我,这么急,连派个人传话都来不及了?”
景天享终于找回了他的舌头,早有准备地道:“上次跟首座说过的,琼州厉鬼封城,您现在有空去看看了么?”
邢铭道:“这个事你不来找我,我也是要去的。大行王朝这次厉鬼复苏来得蹊跷,我一直想查明源头。只是先紧着血海魔域那边,那边突然出事打了我们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如今仙灵宫顶上了,有方沉鱼在,我才能够抽出身来。”
景天享点点头,表示理解。
邢铭就回身叫严诺一:“明天不排事了,咱们今晚就去琼州看看。听说死了不少人,对了,把杨夕也带上。”
因为那个时间裂缝里的不明存在,随时可能再次拜访,这些天邢铭都是要把杨夕带在身边儿的。
严诺一乖巧地点头,记在小本儿本儿上,认真地问:“还带什么东西么?阵盘?糯米?驴蹄子什么的?”
邢铭照他头上呼了一巴掌:“早告诉你好好学学鬼道,还黑驴蹄子呢!出去别说是我带过的。”
严诺一咧嘴一乐,并不惧怕,转身去叫杨夕了。
就在这时,一直被按在昆仑书院当牲口使,久未归家的景中秀忽然从一间储藏室样的屋子里推门出来。
他还是那一身金闪闪的烂品味,戴着一副水晶磨成的眼镜儿,笑嘻嘻道:“师父,把我也带上吧!”
院子里,景天享一直欠缺表情的面孔,这时第一次露出了惊慌的神色。
“你去干什么?废物一个,半点忙也帮不上!不要给邢首座添乱!”
他几乎是吼着说出了上面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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