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
季节踩在夏天的结尾两行,还没有过去。
两年疫情的大学,毕业之后,你落在哪里?
廉怀出国了,董哲出国了,孟杉去西藏支教了,陈樱去香格里拉当义工了,周萌进高翻院了。
班瑜,在浅唐江。
廉怀走后的第二天,辞职的第三天,她再次收到了版权编辑的消息,和以往的每一次都不一样,是影视版权。
总之,班瑜更有钱了。
这件事情对她造成的影响不大,因为在此之前,她的财务就已经很自由了,现在更多的延伸到班爸班妈身上,他们俩提前退休,小区里的健身项目还有学习活动报了一大堆,常常发照片过来。
某种潜藏在角落的压力似乎得到释放,班瑜想,一个有了钱就到鱼塘上去种树的男人,能坏到哪里去呢?
她浅唐江边租了一辆自行车,天气还热,下午四五点,地上隐隐约约冒着热气,晃得人眼睛疼。
南城的房子合约还有小半年到期,暂时流浪四个月看看。
抬眼望见江水泛着一种沸腾的颜色,停下动作,在手机上填写班爸班妈的老年大学信息。
班爸班妈不会主动提出这事,是班瑜要求的。
她现在还没孩子,以后也不确定,但是想当家长试试。
八月末这里有大潮,她看准了日子来的。
班瑜在江边骑了一整圈,防晒衫之下皮肤也滚烫了,t恤贴在身上闷闷的,运动内衣是新买的,紧得人心慌。
看样子涨潮时间还没到,她找了个凉亭坐着,灌了几口水。
没了工作,手机的捆绑力减弱,她包里塞着一本迷你口袋书,但此刻还是划开了界面。
两天没回廉怀的消息了。
他说他到了。
他说已经不用隔离,在整理房间。
他说怎么不回消息。
他说你别这样。
他说……
班瑜出了汗的手指在屏幕上留下指印,微微皱起眉头,目光向远处去。
天边泛起铅灰,连带着江岸远处呈现出不断凝聚的暗色,潮水涨起,泼天而来。
在离岸边几百米的凉亭里,感受到了江水袭击的潮气。
盯着某个移动的定点,周围的一切都仿佛消失,人在潮水里沉溺。
有种死了的新鲜感。
脑袋里一阵空白,传说中的史前洪水好像亲眼见到了。
然后视线里容得下别人,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愉悦惊呼,一起挤占她的感官。
那些人是游客,还是本地土著?
目光收回,班瑜叹了口气,回复廉怀的消息,【知道了,今天快乐。】
手指按上息屏键,一阵震动。
他打电话过来,她没接。
有东西堵在心口,很不舒服。
再等等看,好吗?
班瑜在心里问。
刚刚的浪潮只是前奏,接近七点的时候,真正的风暴开始蓄积力量。
风云变色,混合着湿意的隐形旋涡袭击人的头发,叫人退避。
回到酒店,视觉上的冲击仍在眼前,身体虽然从岸边回来,感官的体验却还鲜明。
班瑜整个人变得迟缓。
她只知道自己很需要连锁店,下榻的酒店,就餐的地方,必须是听说过的连锁品牌,因为这多少带着点连接,她总是偏向和熟悉的事情打交道。
晚饭打包了咖啡店的牛肉三明治,房间的窗户很大,可以看见城市的夜景。
班瑜可以窝在沙发的角落,放一首歌或者看喜欢的电影,吃着在常城,南城,泾江一样味道的三明治,喝一样的咖啡。
控制变量之下,单纯地享受空间的陌生感。
一个人出门在外会不会害怕。当然会的。
小学里第一次组织春游,班瑜背了个熊猫玩偶样子的书包,它的脑袋里充了很多的棉花。
出发前一晚,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前半夜因为集体出游感到兴奋,后半夜眼前是混合着少年包青天的杀人场面,而自己正是被抛尸的受害者。
顶着青黑的眼下洗漱,班瑜心情复杂。
那时候班妈帮人做些外加工,带很多五颜六色的大头针回家,简单排列在白色的圆盘上。
她趁着天色还早,偷了五根扎在自己的书包上,以防万一。
不过,那天所有的游玩项目她都心不在焉,因为脑海里不断设想着纤细的大头针不堪一击,被歹徒折断的情形。
现在回忆起来,邻里老人的拐卖故事是深入她心了的。
这次出门之前,班瑜依然考虑着有什么东西可以当做防卫的武器,但她需要过安检,喷雾不可以,刀也不可以。
庆幸自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跑步习惯,真的遇上危险,随时可以逃亡。
明天去哪里?
她第一时间想要来的地方已经到达了,那么明天呢?
都想要自由,可自由是什么?
无处可去等于哪里都可以去,哪里都可以意味着哪里都可以不去。
隔天,班瑜赖床了。
拉开纱帘,天很蓝很蓝,混合着灰色的白云轻微的飘逸,房顶上有一点天光晕出的边界。
视线如果专注在天上,就好像自己真的挨着云躺在空气里。
片状的乌云游移在洁白之外,从左至右,挪动的速度快一些,离开了视野。
为了那片灰蓝色云,班瑜决定起床。
经过辉煌的大堂,从镜子里看见自己,她有很漂亮的锁骨,随意打理的头发看上去柔顺有光泽,虽然穿着简单,看着还算得上顺眼。
四位数一晚的酒店灯光也是自带美颜的吗,她在心里怀疑。
走出门的班瑜短暂停顿,摸出手机给廉怀发送消息,今天快乐这样的问候,或许本来就应该早点说的。
前两年疫情的爆发使口罩成为日用品,走在路上大多数人都只露出一双看着别处的眼睛。
班瑜戴上鸭舌帽,创造出视野前方的阴影。
这样之后,她的手就不必依靠手机形成一个闭合的形状,肩膀可以摊开,两臂自然在身旁甩动。
她是一个正大光明的入侵者,窥探者,甚至是审判者。
浅唐江周边有一条仿古的商业街,班瑜跟随人群的脚步到这里,从短街一端踱至另一端。
这个来自异乡的独身的家伙,穿着一身阴郁的颜色,帽子底下的眼珠子乌漆嘛黑,滴溜溜的暗中窥视行人,大摇大摆地穿过人与人之间的空隙,她像不像个坏家伙?
闲得发慌的人会给自己找乐子,眼神是今次班瑜打算使用的玩具。
走在人潮里,稍微扬起脸,向四周扫描。
无论男女老少,在发现一道看似无辜而又带着探究意味的目光时,其中的多数都会略显惊慌地错开视线。
有一些目光转移的快速,显得刻意,有一些恰到好处,职场上老板打太极的时候也差不多。
少部分胆大的分布在年长者和年少者之间,他们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你,最后和你视线交接,直到你们之间的距离无法支撑一片相交的领域。
这样的发现叫班瑜兴奋,步子迈得越发大起来,口罩下的嘴角上扬着。
人是需要自己的结论的,不管是否正确,她想。
仿古街区的尽头,班瑜走进一家熟悉的连锁咖啡店,坐在靠玻璃的一侧,正对消融的乌云。
它不偏不倚的遮在太阳之上,薄厚类似宣纸,叫那个刺眼的圆球透出完整的形状。
一种不同于燥热的温暖在班瑜内心漂浮,很幸福。
苹果肌不断推起口罩的钢丝,她觉得疯狂。
走出门不禁蹦蹦跳跳,刻意地误入居民区,和地上许多干瘪的昆虫尸体对视,她心动得要命,简直有点变态。
换个地方吧,暴风雨的前奏说。
于是班瑜怀着换城市的心赶在大雨之前回到酒店,衣服上沾了雨气。
然后,又不想走了。
高兴到靠着飘窗傻笑,翻着手机,很想炫耀。
打电话给班妈,无人接听。
打电话给孟杉,同样的无人接听。
公众号,久未更新。
手指停留在廉怀的消息框上,情绪冷静下来。
自己主导了一场沉默的战争,对方为之煎熬,同样的,她也难受着。
雨点落下来,模糊了玻璃,在上面形成自然的图案。
班瑜编辑了消息发过去。
【天气很好。
和太阳无数次对视,
脚底下躺着死在夏天的昆虫,
心里觉得幸运,
幸运这样好的日子没有在路上被谋杀。】
手机震动两声,她的心落地了,不去看界面。
廉怀像工具人一样存在。
在恋爱里,班瑜看见自己功利的一面,一切为了满足需求。
之后的三个月,班瑜沉浸在漂浮的感觉中,四处游荡,四处入侵,四处审判,从江南到江北,从东到西。
在脑海里那张世界之布的地图正要准备向海外扩张的时候,她先厌倦了,暂且这么说。
提着东西,回到南城的房子,叫人悲伤的房子。
门卫上堆积了不少了快递,不是小工程,她花了两天的时间,把那些东西拆封归类。
她相信生活的本质是驯服,把身体驯服成适合旅行的状态后,注意力随即转移,她要学油画。
练习素描线稿,学习各种肌理,上色方法,机械地重复调整。
真是悖论,在灵感最充沛的开始消磨热情,在热情殆尽的档口又叫你施展自己的想象力。
学到最后班瑜思考起存在主义的问题,沾上意义的问题,不自觉往虚无上引,而后基本就走不出来了。
圣诞节前两天,她放下了画板,从房间转移到客厅。
班瑜要看看电视,碎片化也好,资本主义的陷阱也好,都好,请过来占领她的时间吧。
游荡在外还有回来的这段时间,生活已经空虚太久了,为了显得忙碌一些,没事找事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比如开两本新书同时写,比如耐着性子缓慢画画,比如接一些零散的翻译,总之她很忙,很忙。
电视节目幻灯片一样切换,最终挑了网盘里的电影《沉静如海》。
班瑜对这个电影抱有一种神圣的态度,扫了一眼茶几,按下暂停键。
这样的环境是配不上电影的。
她收拾完桌面走进厨房,下意识洗了两只红酒杯。
摆在桌面上,电影恢复播放。
身子坐在地毯上,半靠着沙发,甜酒顺着玻璃杯壁绕成浪潮似的圆圈。
班瑜的姿势向着左侧四十五度角,目光在一旁凝聚成某人的幻象,倒酒的手停在半空。
突然,或许是突然的,她的心上轻飘飘的空出来一块,又迅速下坠,引出眼角的酸涩。
德国军官住进了女主的家。
垂着模糊的眼望向百利甜瓶子,缓慢沿着桌面把它平移到安全位置。
昨天接到班妈的电话,班瑜说自己很忙,草草寒暄,挂断的时候,恍惚间听到班妈问,“小廉有没有打电话来说说最近怎么样啊?”
他成为长居地的标记了,她熟悉的世界里的标记,班瑜一时眼泪掉线。
打开聊天界面,那个人回复的语气从开始的着急转回平常的温和,在每天的快乐之后,定时拨通两个不接的电话。
圣诞节前的周末,他放假了吗?
自己说过没有分手,不是了结,现在真正想念他,还是不敢打电话。
《沉静如海》放到女主对男主说得唯一一句话“再见”。
班瑜泪如雨下,小声抽泣着去按语音通话键。
没一会儿,接通了。
“喂,廉怀。”
“班瑜,是我,我在。”
那人的声音依然是熟悉的,她还察觉得出来里面细小的语调变化。
班瑜清了清嗓子,轻声说:“今天,我大概很想念你。”
“大概有多想?”那头背景音略有些嘈杂。
“检查过了护照,也看了最早的机票,明天下午可以去找你。”她说。
“这样啊,我大概也很想念你。”他说。
“有多大概?”
“刚刚从机场出来。”那边的风加大了马力。
“我去接你。”班瑜朝窗外看了一眼,随即披了件羽绒服奔下楼。
廉怀听见钥匙和关门的声音,“打车坐到三川广场,你到之后,我大概五分钟左右到。”
班瑜轻声喘气,“回来怎么不告诉我?”
“怕你知道我回来,换地方怎么办呢。”他坐上出租。
班瑜在门前使用打车软件,听见他的话,略有愧疚,“我很抱歉,在这么长的时间里,采用这样不恰当的方式对待和你的关系。”她顿了顿,“但我可能不后悔。”
“这个等会儿再说,好吗?”出租车上的空调呼呼作响。
班瑜顺利上车,开门落锁声同样开启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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