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白事

越宿微却是笑了：“原来师兄还有这种嗜好。”汩汩鲜血从侧颈蜿蜒而下，延伸入衣袍中，不多时就洇湿了一片。

        他的血确实是最好的药引。毕竟云行暮的魔气可是源于他的肋骨。饱含魔气的血在进入身体的瞬间便牵回了云行暮的神志，体内原先的魔气也顺从地回到了经脉中。

        “你也不必对我有什么愧疚的心思。说到底，你是因为我才入魔的，应该恨我才对。”越宿微语气凉薄，若有若无的笑意如同烟雾般捉摸不定，让人难解其中之意。

        “若是你所为，你不会来寻我。”云行暮眉眼低垂，像是落在染血的牙印上，又像在看别的什么东西。

        “兄友弟恭的戏码适可而止，”越宿微道：“我是来杀你的。”

        云行暮一丝多余的表情也没有，直视越宿微的双眼，道：“劳烦。”

        同样的回答勾起了越宿微的记忆，他没有掩饰自己的目的，但也没想到重逢的第一面就被云行暮看穿来意。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不急。”越宿微的笑意显得真诚无比。

        宾客奴仆们消失后的正堂冷寂空荡，红绸随风飘动如手臂，平添几分惨淡。刚刚的打斗没有损毁屋内物品，也方便了二人寻找线索。

        “元丰历三百四十二年，使者携上意自北而来，令佳偶天成，纳福采吉，汇四方祥瑞于此地……城主之子慧根初具，适时同命定之女成婚……”越宿微拍了拍簿子上的灰，不料本就经过火烧而脆弱无比的纸直接脱落下来，一阵邪风忽起，将纸抛散在空中，纷纷扬扬好似一场雪。

        “都是白纸。”云行暮抓住几张查看，除了被灼烧出的黑印外什么都没有。

        “元丰年，十一年前的事，也不算太久。要是知道这宅子是谁的就好办了。”越宿微把簿子丢到一边，转而走到供桌旁。

        戴上鬼面之前，这张供桌还是破破烂烂，现下却是一尘不染。桌子上摆了些供果，两个烛台静静分立两边，不时淌下泪来。越宿微吹熄其中一支蜡烛，将灯座翻过来，底部赫然刻着某人的私印。

        “我记得云家的制用刻印是……”

        “‘云会’。”云行暮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道:“桌椅暗处也有云家私印。”

        “云家覆灭后，族内刻印之法随之失传，‘云会’制品沦为没有灵气的死物，不再称为‘云会’。”云行暮道：“只凭城主身份做不成这笔生意。”

        这里带“云会”标识的物件都是云家覆灭之前的制品，可谓有价无市。不知它们的主人究竟是谁，竟能得到云家青睐。

        屋里没有别的线索，准备出去的时候越宿微突然道：“你与我立了什么契？”

        云行暮定住脚步，没有回头，问：“什么意思？”

        “我问你的。”越宿微毫不遮掩自己趁人之危的行径，道：“刚刚你自己说了，与我立了契。”

        “不记得了。”

        越宿微没料到云行暮竟然也会耍赖，笑了声，道：“无妨，想起来了再说也不迟。”

        不迟。

        云行暮的唇角勾起讽然的弧度，他还有多少时间呢？

        外面很黑。廊下的大红灯笼散出胧胧的光，事物之间的轮廓不甚清晰。黑色的阴影披上红光，竟像吃人的野兽一般让人生悸。

        “环境变了。”越宿微下了定论。

        云行暮道：“灯笼。”

        灯笼发出光芒，看似照亮了前路，却是想蒙蔽双眼，诱人入歧途。越宿微凝气成箭，一道几不可查的黑芒略过，排排灯笼应声熄灭。万物都溶在黑暗中，再也没有彼此的界限。

        在黑暗降临的瞬间，一只手攥住了云行暮的手腕。越宿微道：“这里不宜视物，我带你走。”

        云行暮不置可否，走了一段路突然道：“我已不是你的师兄。”

        “是不是我师兄可不是你说了算。”越宿微击退沿途扑过来的怪物，脸上毫无表情。

        云行暮道：“你堕魔那日已被逐出师门。”

        越宿微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道：“你以为燃寂一无所知吗？”他的声音有些飘渺：“这盘棋有多久，也许他也说不准了。”

        “师父把你带回来，从未提起过原因。”

        越宿微发出一声嗤笑，没有继续说了。

        一个魔种体质的孩子是怎么活下来，又能恰好被燃寂道人发现并收为徒弟的？

        越宿微堕入魔道，是否还有别的隐情？

        两人都不再言语。

        视线被遮蔽时，其他的感官尤为敏锐。云行暮可以察觉到越宿微不疾不徐的脚步，也能感知到隔着衣袖传达来的力量与热度。明明是为杀人而来，所做却是救人之事。云行暮漠然地想到，杀戮最忌心慈手软，越宿微不会不知道。

        不知走了多久，非人之物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千篇一律的黑暗中根本无法分辨方向，但越宿微却像是目能视物一般，行至一处终于停下了脚步。越宿微打着在婚房里顺走的火折子，火光下堪堪能够看清面前的小门。

        “这里的气息和横梁那处的相似。”干涸的血迹结成一块块硬壳，有些已经破碎脱落，露出原先的皮肤。越宿微随意擦了擦，已经在缓慢愈合的伤口附近新肉旧肉混杂在一起，有些痒。

        云行暮越过他，丢给他一样东西。越宿微伸手接住，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方帕安静地躺在手中，白净的缎面蹭上了手指上的血迹，如同雪地里的泥水一般刺目。

        越宿微用丝帕擦去手上和脖颈上的血迹，面不改色地把脏了的帕子塞进袖袍里。

        两人在周围查看了一番，发现小门所在的院落，和之前倒塌的那处十分类似，不，与其说是类似，不如说是翻版。

        “能构建出幻境已是难得，何况是这样精细的幻境，凭一人之力，要维持一整个幻境的正常运转，也只能复制相同的东西来减少对自身的消耗。”越宿微站在漆红小门旁，端详着严丝合缝的门锁。

        “也许是多层幻境的重叠……”云行暮若有所思，说：“原先的院落没有这种小门，这个地方应该是草木灌丛。”

        越宿微手起刀落，铜锁一分为二，摔落在地上。

        “进去看看。”

        随着“吱呀”一声，一股灰尘与腐木交杂的味道扑面而来，门旁就有灯台，越宿微把火点着，屋里一下亮堂起来。

        这是一间柴房。

        地面上覆了一层木屑，一道被拖拽出的痕迹大喇喇地横在中间，一直延伸到柴堆旁。

        越宿微把倒在柴堆旁的黑影翻过来一看，心里暗道果然。

        是琼玉。

        黑色的粘液从琼玉的怀里渗出，已经把他包裹住了大半。琼玉脸色乌黑，气息也极为微弱，看着快不行了。

        越宿微道：“魔气治不了道修。”

        云行暮从袖囊里取出一丸丹药，道：“吊命的药。”

        越宿微接过去，心里却在想着给他换衣服时竟没有发现这瓶药的存在。他掰开琼玉的嘴将丹药塞了进去。药甫一入口，琼玉乌黑的脸突然泛起了红色，只见他直挺挺地坐起来呕出一大口黑血，脸上的黑气下去了不少。几声急促的喘息后，琼玉才注意到旁边的两个人，不顾伤势迅速打起戒备，再仔细一看两人面目，绷紧的弦松了不少，这几下又让他气血上行，吐出几口血来。

        看他急着起身，越宿微阻拦到：“琼道友别急，我们既然救了你，就是相信琼道友你的为人，有什么事可以慢慢说。”

        “宿离道友，慕□□友，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我这人也没什么长处，只要你们需要我的地方，这条命也能豁出去，”琼玉声音嘶哑却不掩愧意：“我本想着照顾你们，没想到是你们一次次救我于危难，我惭愧啊！”

        恳切的表情不似作伪，二人也知他不是幕后黑手，越宿微道：“琼道友不必如此，出门在外本就该互帮互助，何况正如你所说，如今散修况遇艰难，我们更要团结起来。现下这幻境诡谲难辨，我和师兄都没什么头绪，琼道友走南闯北，不知可有什么线索？”

        “事到如今，我也只知是有贼人算计，”琼玉强迫自己回忆之前没注意到的细节：“我被流鬼珠拖入幻境后看到了一些……过去。”

        越宿微无意探知他的记忆，只是问：“净华灯在哪？”

        琼玉从随身包袱中取出一个小瓶，净华灯虽说是灯，其实就是瓶中装的灯液能够发出荧光罢了。不知是何原因，此刻灯液发出的光已经几近于无，简直和普通的清水没什么区别了。

        越宿微拿过去瞧了瞧，云行暮站在一边，没有接过来的意思。

        他把瓶口倒过来，瓶中的清液流了个干净，滴落地方的颜色比周围地块的浅淡一些，如同水墨落画般晕开。

        “怎么会这样？”琼玉看着地上晕染的痕迹，灯液对魔气有着极强的抵御效果，怎么说也不可能像现在这般只能稀释些许。

        “不是魔气，而是魇鬼。”越宿微道：“倘若是魔气，我和师兄早该被腐蚀了神志。”

        云行暮听着他胡说八道，给出了更可能的推测：“魇鬼是非魔非道的存在，净华灯无法分辨这种东西。”

        琼玉大吃一惊：“这么说有人能驱使魇鬼？”

        越宿微发出一声哂笑，晃晃手里空了的灯瓶：“我曾在古书上看过一个刁钻法门，用一与幻境有关之物为引，再用灵器传导浅层幻境之气，借此潜入更深的幻境。此处幻境既然没有出路，不如去更深处寻找，也就是——幕后之人的记忆。”

        琼玉越听越糊涂：“什么记忆？”

        越宿微略略带过他与云行暮进入幻境以来的遭遇，琼玉脑子转的很快，重复的景象和横梁上的血迹，无一不是幕后之人借以塑造幻境的基石。幻境无法出现构建者未曾见过的事物，而如此大的幻境，需要更深刻的记忆来维持稳定，也就是说，更深层次的幻境必然是幕后黑手的记忆。

        “我与师兄进去，琼道友在外面接应我们，可好？”越宿微收起了漫不经心的神色，有些郑重道：“灯瓶需要人看守，否则通道一断，后果不堪设想。”

        没有异议。越宿微起手掐诀，幻境的能量流动瞬间漾开，被牵引至灯瓶的能量越积越多，逐渐在瓶口形成了一个小型漩涡，柴房里本就阴湿晦暗，现在更是将近无法视物，只有灯台上摇摇欲坠的红光映出了一小圈明亮。

        不，还有系在他小指上的莹莹红线。不知什么时候起，暗淡的红丝像汲取了生命力般愈发红艳，几乎能刺痛双目。云行暮捏住小指上缠绕的纹路，手指竟直接被割出一道血口，琼玉也注意到了连接二人的诡异红线，急忙想要提醒越宿微中断法诀，可是声音完全传不出去，仿佛他们已经不在同一空间。

        越宿微也感觉到了些微刺痛，但他无暇顾及，引导幻境所需的魔气比他想的要多，现在还不能暴露身份，这也意味着他必须付出两倍甚至更多的魔气。

        濒临绝境的刺激感冲击着他的鼓膜，熟悉的血腥味如同割不断的海草，越宿微平静的面容下压抑着疯狂，而这一切都被云行暮收入眼底。

        手腕忽的一重，越宿微回头粲然一笑，不知怎么竟有些孩子气，他说：

        “师兄是我的人了，不能反悔。”

        云行暮不知他为何突然这么说，对上他隐隐疯狂的双眼那一刹那，仿佛看见了当初树下那个孩子跨过长久的时间与他回望。

        红线忽地收紧，与此同时一道裂缝出现在三人面前，翻涌的血红迷雾一团团往外溢出，红线的光辉柔和地覆在两人身上，下一瞬间两人的身影已消失在琼玉眼前。

        “诶！”琼玉还未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就被一同吞没，所有的声音霎时退却，柴房的灯光也回归了黑暗。

        一切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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