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忧心且伤
送别了张孟谈,我和由僮并肩驾着马车行在东郊的荒野上。
雍城的东面临近渭水。春日里,成群结队的少女会来这里采葛采 、游玩嬉戏。多情的少年便会躲在半人高的芦苇丛中,偷看自己喜欢的姑娘。但此时已日近隆冬,原本绿茵茵的草地在严寒和冰雪的摧残下已变成了一望无际的荒原,没有娇颜,没有欢笑,只有抹不去的暗淡和叫不破的寂静。
“由僮,这两日太子府可有什么动静?”我问。
“太子府的事家主都已经处理妥当,贵女无须担心。只是……”由僮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只是行刺太子的幕后主使之人还没找到,国君对此极为恼怒。现在秦宫里,太子极力主张攻晋,将军与公子利则全力反对。国君的意思,大家也都猜不透。吴王夫差的大军已经快抵达晋国边境了。秦国如果这次真的要参战,怕是要早做打算,尽快屯兵东境。”
“你也希望秦国此次能与晋国一战?”
“趁晋危乱之际以攻之,虽不道义,但机会难得。”由僮语气坚定冷静,看来在这件事上,他其实是支持太子绱的。
“隆冬苦寒,大地枯槁。现在雍城外天天都有人饿死、冻死。此时如果再起战火,穷苦之人如何还能活得下去?再说,今年不是丰年,雍都屯粮尚且不够,一旦起了兵戎,对秦国也很不利。”
听我说完,由僮久久不语。也许,对很多像他一样的秦军士兵来说,上阵杀敌、建功立业比任何事都重要。
“秦晋之战,是打还是不打,就留给国君去定夺吧!”我不想和他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下去,于是转而问道,“你可知道当日与瑶女同场献舞的兰姬如今怎么样了?”
“那女人背后有各国权贵的势力,太子不敢将她怎么样,昨日便已经将她放出去了。”
“那瑶女……”我迟疑了半天,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死了。”由僮双眉一皱,吐出了两个字。
我虽然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但遽然听到时,心中仍是一震:“死了……怎么死的?”
“她在太子府受了多日酷刑,但始终没有说出幕后主使之人。太子觉得留着她没用,就拔了她的舌头,勒死了。太子说,既然她活着的时候什么都不愿意说,那死了就更用不着舌头说话了。”
由僮的话让我变得有些恍惚,记忆里温婉美丽的瑶女不见了,留下的只是一张不断晃动的空荡荡、血淋淋的嘴。人不管现在活在哪里,走完了这苍茫一世,总是会有再相见的时候。到那时,没了舌头的瑶女要如何面对心中那个懂她、怜她、害她的“良人”?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如今就连这份等待的思念都没办法说出口了吗?
“贵女可愿随我去个地方?”由僮见我发愣,轻声问了一句。
“去哪儿?”
“去了便知道了。”他见我没有反对,突然掉转车头向右急驶而去。
马车跑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就来到了一条小河边,由僮勒紧缰绳将车停了下来。
“这是哪里?你为何要带我来这里?”我步下马车环视了一圈。
由僮拴好马车,站在我面前沉声回道:“这里叫桃花渡,我想带贵女来见一个人。”
“谁?”
“她在那边的桃花树下,贵女见了便知。”
我心中一恸,拎起裙摆飞奔了过去。
桃花渡,落尽桃花空余枝。一川寒水,默默绕孤坟。寒风中,枝干扭曲的桃树下,没有人在等我,等我的只是一座孤零零的新坟。
“昨日我在乱葬岗里找到了她,虽说少了舌头,但这样至少还有一处栖身之所。”由僮不知何时已经走到我身边,他的脸无喜无悲,但声音却透露出了一丝哀痛。
“嗯,这里很好。”我摸着身旁的桃树,望着眼前的一川流水点了点头。
“这里到了春天,景色独好。今年三月,我和她来过一回,从这一头望到那一头,全是艳桃,云雾一般。”
瑶女和他,曾经结伴游春?由僮的话让我蓦然一惊。低头细看,坟前的木牌上竟赫然刻着“吾妻瑶”三个字。
“你和瑶女……”我看着由僮不知如何接话。
“以前在府里时,我曾私下向她求过亲,可惜她不喜我。”由僮苦笑一声,蹲下身来抓了一把新土添在坟头,“现在立了这牌子,说不定,她还是不高兴。”
“之前的事……难为了你。”伍封不在时,我得知瑶女是晋人的细作后,第一个便告诉了由僮,此后诸般设计也都是和他商议的结果。他既对瑶女有情,又要对伍封效忠,私情、忠义相交之下,他当时所受折磨胜我何止百倍。
“我被私情蒙蔽了双眼,险些害了家主,其罪当诛!由僮在此对天盟誓,只待心中余愿一了,必以死谢罪!”他屈膝跪倒在地,悲痛的眼睛里满是红丝。
“如果这是你的错,那府里的人,包括我在内,哪一个能逃得掉?你对家主的忠心没有人会怀疑。”我倾身扶由僮起来,他却依旧挺身跪着。
“谢贵女体察,只是由僮还有一事望贵女能够如实相告。”
“何事?你问便是。”我把由僮扶了起来,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贵女今日为何会来求见晋人谋士?此事可与那兽面男子有关?”
“你就是想问这个,才带我来见瑶女的?”
由僮垂首不语,算是默认了。当初,他在私情和忠义面前,忍痛选择了忠义。如今,他冒险掩埋瑶女的尸身,又让我看到了他的一片痴心。面对这样的人,我如何还能用谎言来欺瞒。
“我是在月前与公子利外出时,撞见了瑶女私会晋人预谋行刺太子。事后我也将此事告诉了你,告诉了将军,但只有一点我没有如实相告。那日在暗巷之中,兽面男子其实已经发现了我,他意欲杀人灭口,也就在那个时候,我闻见了他衣襟上奇异的香味。昨日,我在市集上恰巧得到了这种香料。刚刚听张孟谈说,这香料是晋国智氏宗主智瑶最喜欢用的熏香,价值千金,从西域买进,专供他一人使用。你既与瑶女亲厚,必然知道,她当年正是晋国智氏送给公子利的歌伎。所以,这兽面男子很有可能就是智氏新任的宗主智瑶。”
“智氏宗主,智瑶?瑶女……她是用了他的名!”
“嗯,这是我现在找到的与兽面男子有关的唯一线索。”
听了我的答案,由僮突然开始发笑,他原本平淡镇静的脸上漾起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那笑声由小变大,后来竟生生笑出了眼泪。“原来是他……傻丫头,他是比天还高的人,你如何这般傻。智氏智瑶?哈哈……”由僮最后看了一眼瑶女的坟,仰天大笑而去。
看着由僮渐渐远去的身影,我不由得想,如果当年在桃树底下救了瑶女的人不是智瑶,而是由僮,那么,温柔善良的她,此刻定是夫妻和睦、儿女绕膝。她会有一个温暖的家,一个疼爱她的夫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躺在幽暗阴冷的地底去追思她无望的爱情。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有的人,她心里的花只开一次。后来的人,倾尽爱怜,却只能看着她荒芜死去。
爱究竟是什么,我突然开始迷惘。
回来的路上,我和由僮约定,从此以后,桃花渡旁的那座孤坟将是我们两个永远的秘密。以后每年桃花开的时候,我们都会带一壶酒一起去那儿见一个故人。
回到府中,胖丫告诉我,说是伍封回来了急着要见我。我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交给她,自己整了整衣襟,快步朝书房走去。
伍封这么急着见我,莫非是国君已经决定要出兵伐晋了?
“将军,你找我?”我脱下沾满泥土的鞋子,着袜进了书房。
“你来得正好,快来见过百里大夫!”伍封朝我招了招手。
百里氏一族是五羖大夫百里奚的后人,自穆公时就是秦国的名门望族。在秦国,伍封虽然手握兵权,但毕竟是楚人,根基不深。十几年来,他能在秦国挣得一片天地,除了公子利的关系外,这位百里大夫对他也极其重要。
“百里大夫敬好!”我跪地行礼。
“善,几年不见,小儿生得越发明媚了。”
“息冉兄过奖了,阿拾不懂规矩,以后还要请你多加管教。”
我八岁那年,百里大夫第一次见到我,就曾开口向将军讨要我。最后他虽被婉拒,但之后的日子里只要他来府上,我总会找借口避开。今天避无可避,实在有些尴尬。
“子昭,你看,过了这么多年,这小儿还是不喜我啊,眉头皱得这么紧。”百里大夫看着我捋须笑道。
“不喜你也无妨,只要能与你家贵女亲近不就好了?”伍封说完,二人相视而笑,我也只能陪着笑了几声。
“我家红药虽说从小娇惯,但如今长大了倒也称得上淑德。阿拾乖巧懂事,她们二人将来定能相互扶持。”
“就像你我二人这般,福难同当。”
“对,福难同当!哈哈哈,七日后,百里府会派车来接人,子昭此番可以安心御边了。”
“有劳息冉兄!”
“放心吧!”
百里大夫的心情看上去很好,伍封虽然满脸笑容,但总觉得少了些生气。
等伍封送走了百里大夫,我还傻傻地跪坐在原地。
“可是没想明白?”
“请将军示下!”
“我不日便要西行了,我嘱托了息冉兄在此期间代为照顾你。”
“我不需要人照顾,我要留在府里。”我把头一偏倔强地回道。
“吴国的大军已经快到晋国东境了,太子绱也已经领军出征。国君为防止西面的戎人趁乱偷袭,已经命我统兵驻守。战事一触即发,府里的近卫我会尽数带走,万一动乱之中有流民入府抢掠,你叫我如何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那你带上我?”我伸手拉住伍封的袍袖,“我不怕边塞冰寒凄苦,只要和你待在一处就好。”
“说什么傻话,战场上剑戟无眼,带着你只会让我分心。红药是百里氏的嫡女,长你四岁。你自小除了四儿就没有别的玩伴,借这次机会也该认识一些别家的贵女。”伍封的神情、语气异常笃定,我便知道就算我继续坚持也没办法改变他的决定了。
“七天后我就要出发了,这几日你可有想做的事?明日,我带你去渭水凿冰?或者,你想去摩崖山行猎?”伍封柔下声音。
“我不想去。你几时回来?”我胸口闷闷的,喘不过气来。
“最快也需三个月,一旦秦晋开战就不可知了。”
“真的不能带着我?”我仰头委屈地看着他。
“阿拾……”
“好了,我知道了。”面对即将到来的离别,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却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只得抱着伍封的手臂安抚自己慌乱的心,“那一旦兵戎消了,你要尽快回来,我在雍城等你。万一西戎来犯,你也要千万小心。”
“好。”伍封虽然笑着,但两道剑眉却不自觉地蹙在一起,“我不在的日子,你好好照顾自己,别叫我上阵杀敌时心里还记挂着你。”
“我知道。”我鼻头发酸。伍封抽出被我抱紧的手臂,轻轻地按住了我的脑袋:“放心吧,都会好的。”
伍封领命御边,因而岁末的祭祀也就取消了。府里上下突然闲了下来,后院的仆役们多少有些失落。而此时,将军府的另一处院落却因为家主的离开而热闹繁忙起来。
由僮和所有卫士此次都要随军出行。在雍城憋了半年多的士兵们,听说能回边关抗击戎人,个个都显得神采奕奕。
豫狄是府里的下等军士,按理轮不到他随军出行,但我知道他一心想要建功立业,所以在他来求我之前,就已经让伍封格外通融,许他进了出行的队伍。有的人,他心里藏着一把火,如果不能在战场上肆意燃烧的话,总有一天会烧了他自己,也烧了别人。
与豫狄恰恰相反,无邪听说自己不用随伍封出行后,高兴得上蹿下跳。看他那开心劲,我不禁想,如果两年后,他和豫狄一样同我自请杀敌,我该怎么办,我会放他走吗?
不,我不会答应!无邪这一生不需要功名荣华,平安一世就足够了。
之后的七天,伍封一有空就会来院子里陪我,和我一起烤烤火,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从吴国回来才没几天,现在又要领兵驻守西境,他这几日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连看我的眼神也总带着一丝隐忍的悲凉与哀恸。
他是伤心的,我亦然。
七天的时间转眼即过,伍封还未领兵出城,百里府的马车就已经到了门口。
四儿依旧未回来,所以胖丫替我收拾了几件常穿的衣服,准备与我一同前往百里府。
现在,面对唯一需要道别的人,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说珍重。
“这是今年夏天我们在渭水里网到的多子鱼,我拿盐和郁金酒渍了,这会儿烤干了,鱼腹里的黄子最是香脆,配你的栗子饭刚刚好。还有,这桑子酒是我用你院中的桑果酿的,你也尝尝。”我跪坐在伍封身旁为他布菜,可他握着食箸的手却迟迟不动。
“多子鱼、栗子饭、桑子酒,这一餐可就是你往日说的‘子归,子归,云胡不归’?”伍封转过头,我一看到他哀伤的眼睛,自己的眼里立马浮上了一层水雾。
子归,子归,云胡不归?这前两个字是这一餐的名字,后一句却是我自己加的。
多年前,我与阿娘乞讨为生,总免不了要吃些馊烂发霉的饭食。每每我哭着不肯吃,阿娘就会一边喂我,一边笑着向我形容一些色香俱美的饭食。这些饭食在她嘴里都会有一个名字,酒渍烤干的多子鱼、新磨的栗子粉蒸黄粱饭,再配上微酸微甜的桑子酒,便唤作“子归”。我知道,她到死都在等着我的父亲,可他始终没有出现。如今,我心里的人也要离我远行了,他何时才能回到我身边?
我低头哭得伤心,眼泪簌簌地全都落入了身前的酒杯。
伍封仰头长叹一声,一把将我紧紧抱入怀中:“小儿,你这个样子,让我如何安心离开?我答应你了,只要战事一消,我即刻就去百里府接你回来。”
“你不会食言?”我抬头泪汪汪地看着他。
“我何曾骗过你?”他紧蹙着双眉,沙哑出声。
“好,我信你。”我深吸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暗红色的香囊递到伍封手中,哽咽道,“西塞天寒地冻,医潭说白芷有祛寒驱邪的功用。今年春天,我采了茜草染了两尺红罗一直留在屋里,前日里想起来就做了这个香囊,这次只能由它代我陪着你了。”
“墨色的木槿……”伍封用拇指轻轻地摩挲着香囊上两朵并蒂的木槿,许久,长指一收,将它掖进了怀里,“小儿,这下你可安心了?”
“贵女,百里府的人又来催了。”胖丫在房门外嚷了一声。
“去吧,别让他们府上的人久等。”伍封讪讪地松开了环抱在我身上的手。
我起身对他行了一个大礼,磕头道:“阿拾拜别将军,祈愿将军早日归来!”
“去吧……”伍封垂眸捏起案上的红漆双耳杯,仰头将混了我眼泪的浊酒一饮而尽,然后,再不看我。
我低着头出了府门,胖丫搀扶着我一同坐上了百里氏的马车。
“贵女,你就别难过了,家主很快就会回来的,我们在百里府最多住到明年开春。”胖丫挽着我的手,往我身边靠了靠,小声道,“贵女可是把那白芷香囊送出去了?家主是不是没看出来那墨色的木槿花其实是贵女用——”
“胖丫!”我神色一凛,沉声道,“待会儿到了百里府,你要管好自己的嘴。他们府上门庭大,规矩也多,你要是放肆说错了话,小心性命不保。”
“不会吧?如果说错话就要被杀掉,那百里府有多少仆役也不够用啊!”胖丫摸着自己的脖子道。
“你倒是嘴利。百里府不比将军府,该做的规矩都得做好,免得人家说我们将军不懂管教下人。”
“婢子知错,请贵女责罚!”胖丫跪在车里朝我行了一礼。
我轻叹了一声,拉起她道:“行了,现在还没到百里府,规矩等下了车再做吧。”
“谢贵女。”胖丫笑呵呵地抬起了身子。
车夫驾着马车远远地离开了将军府,车外传来街市上此起彼伏的喧闹声,我撩开车幔看了一会儿,心中的愁绪渐渐地也淡了,于是转头问胖丫道:“你今年几岁了?可是比我年长?”
胖丫一听,捂着嘴就笑了:“哎哟,贵女可真会逗人开心,奴婢今年都十七了,进府也快七年了。”
“七年?那我以前怎么都没见过你?”
“奴婢刚进府的时候被分给了库房,头四年都在库房里守着呢!”
“库房就建在校场边上,难怪前两日看你和府里的侍卫们格外亲近。”
“自然亲近,那些猴崽子光屁股不穿衣服的样子我可全见过。”
“你全见过!”我想起那日他们聚在一起说的荤话,不禁愕然道,“你不是和他们都……”
胖丫见我脸红,咧开嘴大笑起来:“贵女想什么呢!那天我是刚进府,跟着家宰去库房领差,他们二十几个小兵非要赤条条地站在雪地里,把我吓得捂脸就跑了。哈哈,那时候年纪小,还怕臊呢!”
“然后呢?”
“然后,他们也跑了啊,捂着那什么。”
“你自己都跑了,哪还能看见他们跑?”我看着胖丫夸张的表情忍不住笑起来。
“哈哈哈,又熬不住回头看了呗!”胖丫想了想当时的场景,也乐得直不起腰来。
于是,百里府的人掀开车幔第一眼见到的便是我和胖丫大大的笑脸。所以,后来百里府里的奴婢们都在背地里议论,说是新来的伍氏族女因为能有机会住进百里府已经高兴疯了。
我到百里府后,很快就有嬷嬷引我住进了一间靠近后堂花园的房子。虽说此时正值隆冬,百草尽枯,但园子里的几树梅花却开得正好,虬枝劲节,红艳吐芳,我只要推开窗便能闻到梅花若有似无的香气。
“贵女请先在这里安置,炭火和热水马上就会有人送来。”引领我进府的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嬷嬷,说起话来很是和善。
“谢嬷嬷,不知我何时能去拜见你家家主和主母?”我把随身带来的东西交给了胖丫,自己在案几后的蒲席上坐了下来。
“家主此刻不在府里。主母说,晚些时候会有人来领贵女到前面的集雅堂与他们相见。”老嬷嬷垂首站在一侧恭敬回道。
“如此这般便最好了。”我示意胖丫赏了那嬷嬷几枚钱币。她喜不自禁地接过,跪地行礼道:“谢贵女赏,贵女这两日若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打发婢子来找奴。”
“那就先谢过嬷嬷了。”我微笑着回道。
“奴告退。”
等老嬷嬷走远了,胖丫忍不住赞叹道:“这百里府果然不一样。摆的、用的,可不比我们将军府好上一大截?刚才那老嬷嬷也是,领子都是用色帛缝的。真好,不像葛麻的领子到了冬天硌着疼,还冰。”
“你的领子硌着疼了?”我一边问一边去掀她的领子。
“没,没,我说笑呢!”胖丫躲闪着却依旧被我看到了她脖子上的半圈红印子。
“别躲了,我都看见了,抓得那么狠,都破皮了。”
“我脖子肉多,碰着痒就忍不住要挠。”
“我这会儿手头没现成的料子,等回去了,也给你一尺色帛绣在领子上,省得你羡慕别人家的嬷嬷。”
“谢贵女,那到时候就要换成府里那帮小丫头羡慕我了。”胖丫乐得呵呵直笑。
为了晚些时候拜见百里氏夫妇,我梳洗一番后,特意换上了一套绯色交领暗织卷云纹的深衣,尽量让自己礼仪周全又不致太过艳丽。
日中,一个面色白净的寺人引导我去集雅堂。我缓步行在寺人身后多少有些紧张,不知这百里府的女主人会是个怎样的人。
“贵女,他们为什么都这样看你?”胖丫附在我耳边小声问了一句。
“别多话,回去再说。”我看了胖丫一眼,她乖乖地闭上了嘴巴。
我们这一路碰到了不少百里府的仆役、奴婢,他们个个都用一种探究的眼神打量着我,仿佛我是一件奇怪的物什、一个突然闯进他们世界的异类。
我住的屋子在百里府的南边,集雅堂则在东边,我们跟着寺人穿阶绕堂走了足足一刻多钟才到了堂前。
集雅堂建在一丈多高的夯台之上,抬头望去,檐牙高啄,雕梁画栋,真真富丽至极。拾阶而上,人还未到门口,便有一群白衣婢子迎了上来,恭恭敬敬地将我们引进了内堂。堂内,百里大夫一身常服端坐在高阶的案几之后,在他两侧各坐了一位衣衫华美的妇人。
我缓步向前,对他和右边的妇人行了叩拜大礼,而后又起身对左边的屈膝行了一礼。
“我早就和你说过,子昭府里的这个女娃机灵聪明、礼仪周全,这下你可信了?”百里大夫微微侧首捻须笑道。显然,我刚才的举动让他很是满意。“阿拾,快坐下!不必拘礼,只当是在自家府里。”
我寻到自己的位置,跪坐下来,眼观鼻,鼻观心,丝毫不敢懈怠。
“样子长得倒是乖巧,只是出身委实低了点。”说话的是坐在百里大夫右侧的青衣夫人,当今国君的胞姐冉嬴。
“子昭如今只有这一个族女,身份虽不及我们家红药,但比起其他大夫家的女儿也算是贵重了。”百里大夫说完,指着左手边的妇人对我道,“你如果还缺些什么,尽管和阿韶说,她会为你准备的。”左手边的绿衣妇人朝我颔首一笑,娇美的姿容仿佛春日里含露凝香的杏花。想来,她就是当年名动雍城的美人韶。
“谢百里大夫照拂,小女不缺什么。”
主母冉嬴闻言讪笑一声,转头对美人韶懒懒说道:“岁末府里宴席多,找司衣给她多做几套衣服。虽说还未及笄,但这打扮也太素净了。明天,你再去库房给她取几件玉饰送去,再另派两个婢子服侍着。”
“诺。”美人韶起身跪在我身侧,恭敬应道。
我俯身在地,行礼谢恩。
“红药和她兄长随国君祭祀白帝去了,过几日才会回来。到时候,自会有人引你去见她。以后的朝暮请安都免了,我平日里最不喜人打扰。”
“唯,小女谨记。”
“良人,这样的安排可还满意?”主母冉嬴说完笑着望向百里大夫,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户照在她脸上,让她眼角的褶痕越发明显。
“这样的安排甚是妥当,今日就都退了吧!”百里大夫点头笑道。
我与美人韶齐齐退了出来,待走下了阶梯,我才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
身旁的美人韶轻声笑道:“贵女不要太拘谨了,主母其实很和善的。”
“贵妾叫我阿拾就好了。孺人出身高贵,对我这样的小辈能如此照拂,阿拾已经感恩不尽了。”
“果然是个懂事的孩子。先回去歇着吧,主母吩咐的东西我明日就派人给你送去。”
“多谢!”我深深行了一礼,美人韶欣然点了点头,带着婢女们走了。
回去的路上,胖丫走得飞快,好几次都差点撞上前面领路的寺人。看她这副着急的样子,我就知道她一定憋了许多话想说,而且多半是和主母冉嬴有关。虽然不知道伍封为什么要送我进百里府,但这里实在是个危险的地方。幸亏我只需待上几个月,否则日日提心吊胆、瞻前顾后的,还不把人活活累死。
“好了,现在可以说话了。”我打发了寺人后,一下瘫倒在床铺上。
“贵女,他们府里的主母可真是凶悍,夫君还在身边就敢这样说你。”
“她没有说错啊,我本就是个身份卑微的人。再说,她是国君的胞姐,谁在她眼里都尊贵不起来。”
“贵女怎么知道右边的是国君的胞姐?明明左边那位美人的穿着要更富贵啊!”
“来之前将军早就嘱咐过了,百里大夫府上有正室孺人一位,得子贵妾三位,庶妾七人,其中最尊贵、最重要的就是这位孺人冉嬴。在秦国,右为上,左为下,虽然美人韶的衣饰看上去要华美许多,但颜色不是正色,绣的也只是蝴蝶、萱草图纹,远远不及冉嬴下摆上绣的黑羽玄鸟。孰贵孰轻一眼就看出来了。”
“玄鸟?”胖丫一脸疑惑。
“就是我们春天常见的燕子,秦国公族与晋国赵氏同以玄鸟为宗族象征。”
“哦,原来是这样。”
“明日如果派了新人来,记得我教你的,不要多嘴,有话等没人的时候再说。”
“嗯,记下了。”胖丫难得乖巧地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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