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献计立功
阅兵之后,在国中受尽权臣压迫的晋侯和鲁公,对夫差这样一呼百应的国君敬仰万分,于是轮番邀请这位新生的霸主同往山中狩猎。
昨日是鲁公,今日又轮到了晋侯。因为赵鞅要作陪,赵无恤便邀我同去。我果断地拒绝了,有赵鞅在的地方,我多少还是有些害怕和紧张,更何况伯鲁在仪式过后不久又病了。
“我这药还要喝上几回?”伯鲁跑到屏风后面陪着我煎药。
我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我怕烟熏着你才将屏风移到这里来,你怎么又跟进来了?快到外面坐着去!”
“没事,我这几日好多了,夜里不常咳嗽了,白日里头晕的次数也少了许多。”他扯了一张席子坐在我身边,感叹道,“和你这样坐着,倒叫我想起以前明夷还在的时候,他也喜欢躲在屏风后面给我熬药。”
“明夷当初为什么要走?”我打开陶罐看了一眼,轻声问道。
“他有个不共戴天的仇人,卿父早年请了他的仇人来府中小住,他一气之下便走了。”伯鲁苦笑道,“你也知道他那个脾气,他若想走,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明夷有仇人?”我惊疑道。
“唉,他的事别人不好说,等哪日他看开了,也许会自己告诉你。”
伯鲁不想说,我也不好继续问,转而道:“这药你再喝上两天就该好得差不多了,我这半吊子的医术也不敢给你使什么重药,既然是老病根了,总得慢慢调养。今日风小,待会儿喝完药,我陪你出去走走?”
“不了,待会儿还有客人要来,你还是先走吧,这里交给婢子就行了。晚点儿等红云儿打了猎物回来,你再来。”
“好,那我晚些时候再来。药已经好了,你让婢子倒出来就可以了,记得趁热喝。”我拍了拍身上的烟尘,起身告退出了营帐。
其实,在公子利的婚宴上我就对明夷的身份有所猜测,那两个卫国人因为我身上的巫袍将我认作了他人,还唤我作“佼奴”。
佼奴,佼奴……我咀嚼着这两个字,努力地在脑中勾画明夷可能有的过往。
“小哥,请问这里可是赵氏的连营?”我正想得出神,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刻意压粗了声音,“嗯”了一声拔腿就跑。
“喂——”后面的人高喊了一声,我已经转了好几个弯,躲进了一个帐子。
符舒怎么会来这里?难道他就是伯鲁所说的客人?还是说——公子利也来了?!
我在士兵的营帐里躲了一会儿,见符舒没有追上来,又蹑手蹑脚地回到了伯鲁帐外,掀起白布篷悄悄地钻了进去,藏在屏风所隔出的夹室里。
“公子此番前来是为了……”屏风之外说话的是伯鲁。
“利这次来,一则是奉了君父之命拜见吴公送上贺礼,二则是请世子兑现当日在雍城与利定下的约定。”
我透过屏风的间隙朝外看去,坐在伯鲁对面的人正是许久未见的公子利。
“公子这回终于下定决心了?”伯鲁笑道。
“是,还望世子到时能施以援手。”
“只要公子将来能兑现与我晋国赵氏的承诺,伯鲁定当竭尽所能。”
伯鲁这么说,公子利像是松了一口气,他从符舒手中接过一个红色漆盒递给了伯鲁:“听闻世子喜爱蓝色的琉璃珠,前月锻造处的工匠们恰好得了几颗好的,利这次特地带来送给世子,还望世子能再帮利一个小忙。”
“公子太客气了,若有什么我帮得上的,公子尽管开口。”
“利听闻赵家长女至今仍未出嫁,可有此事?”
“长姐伯嬴自小就受卿父宠爱,幼年时便许给了中行氏的宗子,后来中行氏作乱,婚事也就作废了。这些年,长姐一直没找到心仪之人,卿父也就任由她这样拖着,没想到拖到现在,赵氏老女的名声都传到秦国去了。”
“不,不,是贵女的德行美貌传到了秦国。”公子利忙笑着回道。
“公子刚刚大婚,娶了百里氏的嫡女,这次莫不是想纳伯嬴为妾?长姐虽年纪大了些,但始终是卿父最宠爱的女儿,这桩事情我们恐怕谈不拢。”
“世子误会了。其实,利这次前来是想替秦将军伍封向赵家求娶贵女的。”
“是伍将军想求娶长姐?!”伯鲁一顿,转而笑道,“卿父一直对伍封将军称赞有加,这件婚事许是能成。”
“那就劳烦世子了,若是赵卿相有意,三个月后,伍将军自会使媒臣到晋国向赵氏提亲。此事若是能成,秦晋两国就又多了一桩美谈。”
公子利与伯鲁又寒暄了几句便走了,我呆呆地坐在屏风后面,连伯鲁什么时候进来的都没有发现。
“你怎么在这里?”伯鲁握着我的肩膀摇了摇,“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我先回去了,晚点儿再来!”
我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掀开布篷走了出去,头晕沉沉的,脚也有些发软。走了许久,等天渐渐黑下来了,才发现自己没有走回帐子,反而绕着大湖走了半圈。我仰面躺在湖边的草地上,心里空荡荡地只余了一句话:他要成亲了……
年幼时的我曾坐在伍封的臂弯里,小声地问他:“将军你为什么不成亲?连大头师傅都娶亲了。”
彼时,他笑着拍了我的脑袋,戏谑道:“小儿可想成亲?若你不想,那我便也不想。”
“我现在依旧不想,可你为什么食言了呢?”我望着头顶高不可及的夜空,轻声呢喃,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于草丛中。这么多年,我把他的话当了真,他却只把它当作搪塞孩子的戏言。
“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黑暗中有人一把把我从草地上拉了起来。
我甩开他的手,退了好几步,怔怔地看着眼前满脸怒气的赵无恤,怯声道:“你别管我。”
“你自然不用我管!若不是世子让我来找你,我才不会来看你这副鬼样子!走,跟我回去!”他迈了一步,紧紧地拉住我的手。
我被他硬拖着走了两步,终于还是忍不住蹲了下来,哽咽道:“红云儿,让我再待一会儿,就一会儿,我不想这个样子回去。”
“你在难过什么?你当日既然决定离开秦国,离开他,难道你还想着有朝一日他会哭着喊着求你回去?”无恤无奈地在我身前蹲下,“你醒一醒好吗?他已经忘了你,你何苦还记着他?人在不能回头的时候,就只能继续往前走,你明白吗?”
“我明白,可是我做不到……”我鄙夷自己的怯懦,我在不能承担的痛苦面前选择了逃避,我远远地逃到了晋国,可是关于他的一切还是如影随形,逃都逃不掉。
“既然你做不到,那我今日便再帮你一把。这是前日从秦国送来的信函,我本想瞒着你,但今日既然已经弄成这样,就索性都让你知道。”
“这是什么?”我从无恤手中接过一块写了字的绢布。
“写这封信的人囚困了四儿和无邪,他希望和我私下做一笔交易。”
“他要你替他杀了太子绱……”
“你若难过,便哭吧!”无恤把浑身僵硬的我轻轻地搂进怀里,柔声道,“今日哭完了,以后就再也不要为他落泪了。”
伍封发现了无恤留在雍城驿站里的两名侍从,他让那两个人给无恤带来了一封信,告知他,四儿和无邪就在伍府,若想要回他们两个,就必须拿太子绱的命去换。
伯鲁当日奉了赵鞅之命在雍城与公子利定下了一个盟约,若太子绱谋害公子利或是勾结巴蜀两国反叛,那么赵家就会出手助公子利登上太子之位,条件便是公子利上位后促成秦晋结盟,而且无论赵家将来有何危难,公子利都必须出手相助。
太子绱亲楚而远晋,若他上位,对晋国来说绝非幸事,而同是君夫人所出的公子利则恰恰相反。考虑到伯鲁的身体和性格,赵鞅此举也是为了能在自己百年之后,尽可能地稳固赵氏基业。但是,刺杀太子绱一事不在约定之内。
“四儿和无邪我自会想办法给你带回来,你可以不插手此事。”昨夜无恤将我从湖边带了回来,今天一大早又和伯鲁一起来看我。
“我没事,只是刺杀太子绱的事,公子利可知晓?”我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应该也是知道的。这事他不能做,伍封也不能做。太子绱必须死,而且必须死在不相干的人手里。卿父已经知道,而且也默许了这件事。”伯鲁担忧地看了我一眼,而后缓缓道,“还有,卿父已经同意将长姐伯嬴许配给伍封,如果不出意外,三个月后,伍封的媒臣就会上门提亲。”
“嗯,那你什么时候动身去秦国?”我转头问无恤。
“不急,此事关系重大,等我们回到晋国周密安排后再动身。”
“我们在黄池也待了快一个月,不知吴越之间怎么样了。”
“越国已经攻入吴都,吴国太子兵败自刎,姑苏台被勾践一把火烧了。”
“那夫差怎么还天天与三君夜宴寻欢,山林狩猎?”无恤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想不到越王勾践的速度那么快。
“卿父暗地里已经派人截杀了七个吴国的信使,所以,夫差这时候还不知道吴都被攻陷的事。”伯鲁道。
“原来是这样……”
伯鲁的话让我想起了那天从史墨帐中走出的几个黑衣之人,深谋远虑的赵鞅怎么可能会让信使活着见到夫差?
“为了不让越国此番一口吞下吴国,卿父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必须想办法让夫差尽快离开黄池,回到吴国。”无恤沉声道。
“这倒是难了,昨日晋、鲁两国国君还约了吴公明日黄池泛舟呢!”伯鲁为难道。
我们三人正商议着,忽听门口小童报信,说是赵鞅和史墨要见我。
“我先过去了,晚点儿再议。”我起身到屏风后整理了衣冠,出来时伯鲁已经走了,赵无恤却还站在帐外。
“怎么了?”我问。
“卿父应该已经知道你是伍家的养女,若他问起,你只需回答,你是因为不愿意做公子利的妾室才逃走的,你与伍封的种种就不要提了。”
“别担心了,就算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在卿相面前乱说话。”
我走到赵鞅大帐外时,恰好见到史墨从对面走来,我停下来给他行了一礼,他从袖中掏出一小块竹片递给了我。
我翻过竹片一看,上面只写了一个“水”字。
“师父?这是……”
“你好好想想吧!”史墨说完带着童子进了帐,我也连忙跟了进去。
赵鞅此时正和几名近臣议事,见史墨进来便站起身来,将他迎至左侧案几前坐下:“太史来得正好,夫差归吴的日子已不能再拖了,太史有何良策?”
“众位可已有对策?”史墨在帐内环顾了一圈,捻须问道。
“吾以为,吴国之后一定还会派人再传军报,届时只要我们不对信使下手,夫差得知吴都陷落的消息,自会拔营归吴。”一名长须蓝衣男子起身回道。
“不成,不成,这都是第八个了,夫差到时候要是追究前面七个去了哪里,难免不对我们起疑心,到时候撕破了脸,这四十万大军就得在黄池先打一仗了!”黑脸大汉摇头道。
“要让夫差在不知吴都沦陷的情况下自请回吴当然最好,只是吾等才智有限,只能请教太史了。”长须男子望向史墨恭声道。
“老夫倒也没想出什么好对策,不过小徒却有良计要献给卿相。”
史墨话音一落,大帐里面所有的人,包括赵鞅在内,都把目光投向了我。
我心下一惊,暗道:我哪里有什么良计要献?史墨这不是要害我吧?
“太史,你这弟子眼生得很啊,莫不是前月里刚收的那个稚子吧?”一个穿着皮甲的大胡子斜着眼睛打量了我一番笑着道。
帐里的其他几位谋臣也不约而同露出了轻蔑的笑容。
“巫士,你有何良策,尽管说出来。”赵鞅看着我道。
我一时语塞,看着众人的笑脸,脑子里空空如也,莫说良策,连句推托的话都想不出来。
“方才在帐外,你与为师说了什么,就尽管说与卿相听。莫怕,说错了也不碍事。”史墨环视帐中一圈,众人便自觉收起了笑容。
帐外?竹片!
我心念一动,走至帐中,跪地道:“小巫所献为水计。”
“何为水计?”赵鞅问。
“黄池为上古水泽,水泽内孕育了一种灵鱼名为蠃,此鱼银鳞而生双翅,现之则其邑大水。明日吴公与晋、鲁两国国君泛舟湖上之时,若有船夫进献此物,而吴国太宰伯嚭恰好识得‘蠃鱼’,那吴公必不会让其数十万精兵困于黄池而遭洪水之祸。”
“这‘蠃鱼’我们要上哪里去找呢?”黑脸大汉问。
“黄池本就产银鳞之鱼,我们只需取银线缝鸟翅于鱼皮之上即可。况且死鱼腥臭,若再有点儿腐烂便看不出线脚的痕迹了。”
“‘蠃鱼’此物,某等闻所未闻,那吴国太宰伯嚭又如何能知?”又有人问。
“这个容易,伯嚭此人贪财又好功,这件事就交给窦鸣去办吧!”赵鞅出言打断了大胡子的话。
“唯!”长须蓝衣男子起身应道。
三日后,我正在帐中筛选新采的草药,伯鲁带了一群婢子端着大大小小的食器进了我的帐子。
“小儿,快来吃吧,卿父特别赏赐给你的。”伯鲁指使婢子把东西放下后,就让她们都退到了帐外,自己则凑近我小声道:“夫差昨日已经辞别国君,今日就要拔营归吴了。小儿,你当日既然早有对策,为何还要瞒着我和红云儿?”
我打开一个只有手掌大小的陶罐,拿食匕叉了一块炙肉放入口中:“嗯,好吃,你吃吃看,这是什么肉?”我叉了一小块肉递给伯鲁。
“是炙烤的鹿肉。”伯鲁一咬到嘴里便知道了,“小儿,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那是师父的计策,不是我的。”我把史墨在赵鞅帐外给我递竹片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伯鲁。
“看来太史还挺喜欢你的,特地给了你一个在众人面前露脸的机会。不过要是换了我,太史就算写上一百个‘水’字我也想不出来,用什么长了翅膀的鱼来蒙骗夫差。”
“吴国濒海又多水泽,每年夏季因洪水和大潮死掉的人不计其数,因而对水的敬畏自是远胜中原各国,所以以洪水为托词是最好的。”我说完站起身来,把另外几个大一点儿的食盒摞了摞,对伯鲁道,“我把这些东西给师父送去,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伯鲁摆手笑道:“去吧,太史总算没白收你这个徒弟。”
我把东西端到了史墨帐前,却得知他此时并不在帐中,于是放下东西便离开了。半路上,遇见了遛马回来的赵无恤,就把他拉到了自己帐中。
“我一人吃不了这么多,你若喜欢就都搬回去好了。”
“小儿实在偏心,怎么只让红云儿搬回去,我就没有份儿了?”伯鲁挑起眉毛佯怒道。
“你才咬了一口便知是鹿肉,看来平日里没少吃。对你而言,这鹿肉就不够珍贵了,不珍贵的东西我怎么能送给心中敬仰的世子呢?”我说完和无恤相视一眼,便笑开了。
伯鲁见我们两人笑得开心,双手一枕躺在地上,轻叹一声道:“小儿,你当日在太史府上对黄池会盟的预言竟然都成真了。你说,‘弱水遇旺火,焚尽’,越王这把积了十年的火真的焚尽了夫差苦心修造的姑苏台,焚尽了他称霸的美梦。你说,‘晋为金,金生水,故晋救吴’,结果那条长翅膀的鱼真的生出了看不见、摸不着的‘大水’,引了夫差归吴,给吴国留了最后一口气。”伯鲁说着,一骨碌坐了起来,盯着我道,“子黯,莫非太史说的是真的,你真的是上天派下来的神子?”
我沉下脸色,以无比认真的眼神看着伯鲁,为难道:“世子,我本不想告诉你,但既然已经被你看穿……”
伯鲁身子往前一倾,惊讶道:“真的被我猜中了?”
我看着他,又往嘴里放了一块肉,咀嚼片刻倏尔咧嘴大笑:“世子聪慧,这果然是鹿肉!”说完我和无恤都抱着肚子笑成了一团。
伯鲁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嘟囔着抱怨了两句,趁我没注意,一把夺走我手里的食罐,逃奔了出去。
吴国的大军走后没多久,晋军和鲁军也都拔营回国了。此次黄池会盟对晋国来说可谓全胜,对鲁国而言无得无失,对吴国则是一次天大的灾难。当夫差看到满目疮痍的吴都时,他的霸主之梦就该彻底醒了。
“你在想什么?”无恤问我。
“我在想夫差一怒之下会不会杀了施夷光。”
“他是败给了勾践,败给了自己,与女人无干。”
“你倒是英明,没说红颜祸国、褒姒妲己那一套。”
“这次害夫差兵败的红颜祸水,若非要说一个,那也不是施夷光。”
“那是谁?”
“总是有的,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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