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智府夜宴
晋国四大卿族的斗争已经愈演愈烈,此事背后的主谋可能是赵家,可能是韩家,可能是躲在深宫里默默无闻的晋侯,也可能是我全然不知的另一方势力。但无论此事背后的那个人是谁,他这一步棋下得的确狠辣、精准。他利用了盗跖的猎奇之心,轻而易举地毁了智氏和魏氏的联姻,还顺带着在魏氏宗主魏侈的心里埋下了一根毒刺。
另一方面,赵鞅在知道了赵孟礼谋刺伯鲁的罪行后,对外另编了一个不痛不痒的罪名,把赵孟礼软禁在了府里,只等着春暖花开的时候,把他送到晋国北面的小城平邑去做邑宰。而原本赵孟礼所居的采邑晋阳,那座抵挡过范氏、中行氏大军围攻的坚固城池如今却空了出来,成了赵家诸子争相抢夺的一块肥肉。
赵孟礼谋刺世子,其罪当诛,但赵鞅只是把他贬到平邑,我和无恤为伯鲁不平,伯鲁却觉得这样很好,一副欣慰的样子。
赵孟礼被软禁后,公子啼就被辛垣夫人带回了宫。赵鞅与辛垣夫人做了一笔交易,如果辛垣夫人不向任何人提起公子啼中毒之事,那公子啼误伤伯鲁的事他也不再追究。至于辛垣夫人一直想要知道的关于公子啼中毒的“真相”,赵鞅明确地告诉她——这是智瑶在背后使了诡计,与赵家毫不相干。
这件事说来真有些讽刺,牵扯在内的人,暗地里都做了不少肮脏的交易,到头来只有备受指责的公子啼才是清清白白的。
公子啼在离开赵府的时候,和雪猴难分难舍,我一冲动想让无邪把雪猴送给他,但无邪非常果断地拒绝了我,连挥带推地就把公子啼打发了。
荀姬搬了回来照顾伯鲁,我乐得清闲,于是带着四儿和无邪重新回到了浍水边的小院。四儿把两个寝室稍稍打扫了一番,三个人就高高兴兴地住了下来。
这一日正午,赵无恤带着烛椟和宓曹来看我。烛椟的样子憔悴了许多,头发、胡子乱糟糟的,没有了之前洒脱不羁的豪气。倒是宓曹,虽然依旧和我没什么话说,但嘴角一直带着笑,像是得了什么喜事。
他们二人坐了一会儿便离开了,无恤却留了下来和我并肩坐在屋檐下,晒着太阳,聊着天。
“明日就是智氏的祭礼了,可惜师父不肯带我去,不然我还能看到你戴高冠着礼服的样子。唉,明明前两日都在下雨,怎么这天说晴就晴了呢!”
“晴天定有皓月,莫说太史不让你去,就算他同意了,我也不许。”无恤看了我一眼揶揄道,“你这个小身板,若是被智瑶抓去做了药人放了血,估计等不到我去救你,你就死了。你还是给人省点儿心吧,好好做你的巫士,别去招惹你惹不起的人。”
“师父都告诉你了?智瑶这人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是,现在的他很可怕。但总有一天,会出现一个让他也害怕的人。”无恤目视远方,沉声道。
“那个人不会就是你吧?”我扯了一把他的袖子,挑眉道。
“你认为我做不到?”无恤转过头来,认真的脸上没有丝毫笑意,他的眼睛静得像一汪深潭,底下却暗流涌动。
“不,你有那个能力,但这条路很长也很难走。”
“再难也是我想走的路。阿拾,你可会陪着我,像现在这样?”他握住我的手,温暖干燥的掌心有常年用剑生出的厚茧,磨在我的皮肤上刺刺的,有种说不出的痛麻感觉。
“我……”
“你想要离开,对吗?无邪同我说了,你要和他一起走,去一个山好水好的地方,盖一间茅屋,行医治病。”
“红云儿,我会陪在你身边,但我不知道会是多久。以前,我曾经许诺自己永远不会离开秦国、离开将军府、离开伍封。可现在呢?我不能许诺你什么,但你是我的朋友,我不会轻易离开你。”
“阿拾,第一次在秦太子府见到你时,我说过,我不要做你的朋友。那句话我是认真的。”
“你不做我的朋友?那你要做什么?”我问。
“你心里明白。”无恤说完站起身来,低头看着我,“明天乖乖地待在这里,不要冒险进智府。”
“知道了。”我乖巧地点了点头,他却信不过我,屈起两个手指狠狠地夹住了我的鼻翼:“明天如果让我在智府看到你,看我怎么收拾你!”说完瞪了我一眼,按剑大步走了出去。
无邪从门背后走了出来,轻轻地揉了揉我的鼻子:“你还没跟他说啊?”
“要是跟他说了,他一定会找人把我关起来。明天我们万事小心点儿就是了。无邪,他说不要和我做朋友是什么意思啊?”我揉着被赵无恤捏红的鼻子,细细地琢磨他的话。
“嗯——可能是想和你做敌人吧!”无邪想了想,认真地回道。
“我真是个傻瓜,居然会问你……”我双手一撑站了起来,“我们还是商量一下明天的事吧!”
智府因为要筹办册立世子的祭祀和晚上的宴乐,新雇了好几批仆役。无邪几天前就已经趁机混了进去。他凭着俊俏的脸蛋和一身怪力气很快就得到了庖厨宰夫的赏识。祭祀这一天,宰夫让他采买宴会用的鱼鲜,我借机用草药涂黑了脸,扮成送鱼的渔夫混进了智府。
智府十步一树,百步一阁,庭院错落有致,高台华丽庄严。可走在这富丽堂皇的府院里,我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阿拾,这家的主人见了你的眼睛一定会很喜欢。”无邪凑到我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为什么?”
“你看,他家到处都用了青碧色。”
青碧色?无邪一语惊醒梦中人。
我抬头左右看了一圈,智府的长桥上、廊柱上、门框上……只要是绘了图案的,通通用了大量的青碧色——我眼睛的颜色。
这实在是太诡异了!
“送鱼的,你走快点儿!”走在前面的胖管事回头冲我和无邪大喊了一声。
“哎,来了!”我装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傻瓜样,点头哈腰地背着鱼篓跟了上去。
智府的庖厨里,这会儿已经炸开了锅,来来往往的仆役、婢女总有几十号人,大家端着食材,捧着香料,你挤我、我挤你,我才站了一小会儿就被撞了好几下。
“送鱼的!”胖宰夫冲我吆喝了一声。
“来了——”我哈着腰小步跑了过去。
“拿了钱赶紧走,还认得路吗?”管事扔了一小袋钱币给我。
我接过来打开数了数,点头谄媚道:“认得,认得。”
“那还站着干吗?等我送你啊!”胖宰夫用鼻子冷哼了一声,似是很不愿和我这样的贱民说话。
我连忙装出惊恐之色,行了一礼,快步出了庖厨。
没过多久,无邪也悄悄溜了出来:“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拉着无邪躲到一个隐蔽的角落,脱下自己外面又脏又臭的麻布袍子塞进了鱼篓:“你不是说西院有个水井吗?把我昨天给你的药撒到里面,然后就回去庖厨帮忙。小心别让人发现。我四处转转,找找智府的地牢。”
“我前两天都找过了,没有啊!”
“不可能,这些卿大夫家里不可能没有地牢,定是藏得太隐蔽了。我再找找,天黑前在智府后巷的大树底下见!”
“你小心点儿!”
“知道了,你快去吧!”我推了无邪一把,转身把鱼篓藏在灌木丛里,理了理头发,走了出去。
无邪前两日给我偷了一套仆役的常服,我穿在身上走了一路,并没有被人察觉。
“前日里世子妇刚死,昨日北面来的鲜虞人又给世子送了个碧眸女人进来。”后院的小径上,迎面走来两个身穿蕊黄色夹衣襦裙的小婢子。
“喜欢碧眸女人的不是家主吗?世子这年纪哪知道什么是女人。”
“嘘——你小声点儿,不要命啦?”个子略高点儿的小婢子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见我面色如常,自顾自走路,接着又说,“谁知道啊,不过听说蛮地来的女人都很会跳舞,晚上我们也去看看。”
智瑶喜欢碧眸女子?我脑中突然浮现出当晚在百里氏花园里的一幕。他戴着兽脸面具出现在醉酒的我面前,他明明可以一刀杀了我,却捂着我的眼睛吻了我。
智瑶会是兽面男子吗?如果他是,他早就见过我的眼睛,为什么不抓我回来取血制药?兰姬说的兽面男子背后的人,又是谁?
算了,既然都已经进来了,就算找不到关押药人的地牢,我也要见一见这个一直和我纠葛不断的智氏宗主!
无邪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我说要去看智瑶,他起初学着四儿的口气说了几句“太危险”之类的话,到最后听说兽面男子就是智瑶,好奇心变得比我都大,立马改了态度,果断地成了我的“帮凶”。
我们混在一帮新来的仆役中间汗流浃背地闷头干了一下午的活儿,就等着晚上送食物和酒水的时候,趁机混进宴乐的高堂。可等我们日入时分抱着酒瓮走到前院时,却彻底傻了眼:所有的器皿、食物、酒水,运到离高堂百步之外的地方就必须转交给另一拨由家宰亲自督管的美貌婢子,由她们再分批抬进去。
我见状把无邪往旁边扯了两步,压低声音道:“今天的苦活儿怕是白干了,我们这个样子别说是要进去,就算离得近些,都会被门口那些卫兵抓起来。”
“没关系,我有办法。”无邪冲我露齿一笑,神秘兮兮地说。
“什么办法?”
无邪看了一眼陆续从我们身边经过的一众仆役,小声道:“我们走慢点儿。”
忙了一整天,大家伙儿都已经累得不行,个个低着头闷声走路,没有人注意到我和无邪越走越慢,落在了队伍的尾端。
“快说,你有什么办法?”
无邪挑了挑眉毛,环顾了一下四周,拉我钻进了高堂背后的一条小径。
“你别告诉我,你要从屋顶上爬进去!”
“对啊!你抱着我的腰,我带你跳上去。”
“要是被红云儿知道,他非杀了我不可——”
“那你不去了?”
“去——为什么不去?”我伸手抱住无邪的腰,看了看屋顶,心立马又虚了,“你可别把我摔下去啊!”
“怕就闭上眼睛。”
无邪大手一揽把我整个人夹抱了起来,快跑了几步,紧接着几次起落颠簸,待我睁开眼睛时,人已经立在屋檐之上,苍天触手可及,放眼尽处,残阳如血。
“快低下身子,跟我来!”无邪拉了我一把。
我反应过来立马伏下身子,猫着腰和无邪一起小心翼翼地爬到了明堂屋顶的正中央。这里赫然立着两张双目圆瞪、方口龇牙的青铜兽面,一张朝南一张朝北,宽幅总有七尺之余,我和无邪钻进它们之间的空隙,完完全全隐住了身形。
“这地方可真好,前面和后面来的人都看不到我们,你是怎么发现的?”我喜滋滋地蹲坐下来。
“我喜欢站在高的地方,到了一个地方总会先到屋顶上看看。”
“赵世子的屋顶你也爬过了?”
“嗯,他爹的屋顶我都爬过了。”
“你居然上了赵鞅的屋顶!你胆子也太大了!下次可不许再这样了,小心被人用箭射下来!”
“他们射不到我!”无邪冷哼一声,一副不屑的样子,“这世上还没有我去不了的地方。”
“无邪——”我用手掰过他的脑袋,从牙缝里冷冷地念出他的名字。
他看着我,嚣张的气焰立马蔫了下来,不情愿地回了一句:“知道了……”
“你现在乖乖听我的话,将来我陪你去攀这天下最高的山峰,随你抚云戏风,抱月摘星。”
“阿拾——”无邪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睛里光彩毕现。
冬日的天,黑得特别快,天边的半点残阳很快就沉到了大地深处,消散了它仅留的绛紫色光晕。天与地忽而漆黑一片。蓦然,智府通往正门的大道两侧亮起了千百点烛火,那烛火引了朦胧的水汽笼在自己周围,变身成一个个发光的小球在暗夜的风中摇摆跳跃,远远地看上去像是天上的星河无意间落入了凡尘。
鼓乐齐鸣,繁星夹道,庭燎映天,智府的红漆大门在鼓点声积累到最高处时,应声而开。
宾客们要入府了。
正门处,身着华衣的士大夫们殷勤地递上拜帖和礼单;侧门,一摞摞的彩绘漆盒、布匹绸绢被仆役们络绎不绝地抬了进来。
入夜的智府,热闹得如同三月里的市集。唯一不同的是,市集上交易的是庶民们新一年的希望;而这里交易的,是晋国士大夫未来的权力和地位。赵鞅老了,这个在晋国叱咤风云三十年的人,已经是个年逾六十的花甲老人,而智氏的宗主智瑶正值壮年,未来的晋国无疑会是他的天下。所以,这一晚,晋国大大小小的官吏几乎都出现在了这场举国瞩目的宴席之上。
大门口的宾客进了一拨又一拨,但我始终没有见到赵鞅和无恤的身影。约莫两刻钟后,从大门口突然跑进来一个黄衣小仆,他一路飞奔进了大堂。片刻之后,一个头戴玄黑高冠、身穿狐裘、外罩褐色裼衣的男子从高堂上大步走了下来。他身材高瘦,走路时袍袖鼓风,衣带飞扬。
狐裘按礼只有天子、诸侯、卿族可穿,难道此人就是智瑶?
我隐在青铜兽面之后,把头往外探了探,只见男子大步走到门口,与刚刚步下马车的赵鞅互行了一礼,立在赵鞅身后的无恤紧接着又向男子行了一礼。
“原来他就是智瑶……”
“哪一个?戴黑冠的那个?太瘦了,不像啊。”无邪探出头来在我身后嘟囔了一句。
我点点头,心里有几分失落:“我也觉得他不像,除了个子差不多外,看背影没一点儿相像。”兰姬当日的话又在我脑中响起,难道我真的什么都没看清就跳进了这场乱局?
“认错人了,那我们现在是要回去了吗?”
“不,既然来了,就再看看吧!”
等宾客悉数进了大堂之后,我小心地揭开了屋顶的一片青瓦,探头朝里面望去。
堂内,赵鞅和智瑶坐在高阶之上,席下众人赏乐饮酒,好不热闹。
自我来到晋国,就听闻智瑶是晋地有名的美男子。男子之美成若明夷,是风姿绰约,如花照影;但智瑶的脸,是一种几近完美的精致,眉眼唇鼻无论哪一处,似乎都不能改动分毫,否则就会毁了上天的一件杰作。可就是这完美的五官配上他精致的衣着、得体的笑容,没来由让我觉得他有一副虚伪、冷漠、对世事无动于衷的心肠。坐在智瑶右下方的少年应该就是智颜,比起他父亲,他的相貌看起来就逊色了很多,额头太窄,鼻头太宽,眉目之间也没多少灵气。
“阿拾,你看!”无邪凑在我耳边笑嘻嘻地说了一声,“赵无恤就坐在下面呢,他肯定不知道,我们现在就踩在他头顶上。”
我低头一看,无恤不偏不倚刚好坐在我和无邪脚下,一个人正闷声喝酒。
魏、韩两家的世子此刻都坐在智颜身边,三人谈笑风生,推杯换盏;无恤明明是跟着赵鞅一起来的,却被安排在最角落的位置,跟几个瑟瑟缩缩的下层大夫同案挤坐在一处。
“他们这样也太欺负人了。”我愤愤不平。
“欺负谁了?”无邪凑过来看了一眼,笑道,“清清静静地喝酒,挺好的呀!”
我瞪了无邪一眼,再低头时,却看到智瑶举着一只青铜爵站了起来,他按礼说了几句祝酒的话。随后,世子智颜便迈步走入席间,与宾客们共饮了一杯。
“你看这臭小子,正妻刚死,怎么就喝起酒来了?”我看得正认真,耳边突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我回头一看,盗跖那头红发恰好贴在我鼻子旁边。
“无邪!”我压低声音唤了一声。
站在一旁的无邪耸了耸肩,无辜道:“这大叔说自己也想看看,我见他身手好,就把位置让给他了。”
“什么?大叔!”盗跖猛地转过脸来,一脸愠怒地盯着无邪,“我看上去像个大叔?”
“嗯,你脸上有褶子了。阿拾说,管这样的人都要叫大叔。”
“我——”盗跖一个挺身站起来,伸手去抓无邪的衣领,无邪即刻反应过来侧身躲过。
“身手不错啊!”盗跖一笑,以迅雷之势伸出右手直取无邪腰间,无邪顺势一倒,抓住盗跖的腰带将他掀了出去。
盗跖在空中一个翻身,轻轻巧巧地落在瓦片上:“小子,再来!”
“你等着!”无邪兴致一来,居然旁若无人地跟盗跖在智府大堂的屋顶玩起了一个追、一个逃的游戏。
这是在智府的屋顶啊,晋国的大人物此刻有大半都在底下坐着呢!我胆战心惊地看着他们,一颗心已然跳到了嗓子眼。
“你们给我停下!”我低声呵斥了一句。
他们两个耳朵倒是尖,相视一笑,飞身跳了过来。
“你们俩要是想玩,找个没人的地方跑去,别引来了侍卫连累了我!”我看着无邪和盗跖咬牙切齿道。
“年纪不大脾气倒挺大。”盗跖经过我时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袋子丢了过来,“这里面的东西够问你买个位置了吧?”
什么呀?我接住袋子打开一看,里面装的竟是三颗鸟蛋大小的珍珠,浑圆莹白,几无瑕疵,别说在这屋顶上买个“看位”,就是买下一座院落都不在话下。
“你已经翻过智府的库房了?”我问。
盗跖往下一蹲,笑道:“那是自然。这是齐国左相陈恒让世子盘送来的贺礼,等你这小丫头及笄时可以做根珠笄来戴。不用谢我啊,我是看东西值钱才拿的,拿了又用不上,就便宜你了。”说完他双手一撑趴了下来,“哈,这里面怎么打上了?”
“什么?”我来不及问他是怎么看出我是个女子的,忙把脸凑了过去。果然,宴席间有两个侍卫模样的人正在比剑。
“小子你猜,哪个会赢?”盗跖问无邪。
无邪把脑袋顶在我们俩前面,笑道:“黑衣服那个。”
“有眼光!我数到三,穿黄衣服的那个铁定会倒。一,二,三,哈,倒了!”盗跖数到第三声时,黄衣人被黑衣人一招击中下盘,应声而倒。
我看了一眼盗跖,心想,这个能让小儿夜啼、小城惶惶的恶鬼盗跖还真有几分本事,这样远远地看上一眼就能知道胜负几何。
“阿拾,那人走过来了。”无邪朝下面努了努嘴。
黑衣剑士比剑获胜之后,在众人的夸赞声中大踏步走到了无恤面前,他弯腰行了一礼,大声道:“某,智氏家臣蔡仁,恳请与勇士比剑!”
他此话一出,宴席上变得分外安静。智瑶噙着笑看了一眼赵鞅,赵鞅面带笑容,依旧一副坦然淡定的样子。
智颜这时突然站了起来,大声喝道:“蔡仁,那是赵卿家的庶子,不是侍卫,还不快赔罪!”
叫蔡仁的剑士握剑朝无恤行了一礼,转身对着上首端坐的赵鞅俯身一拜:“鄙人听闻,卿相府上赵世子有一异族相貌的侍卫,剑术尤为了得,鄙人恳请与之一战。”
我趴在上面看不清无恤此刻的表情,但智颜一副看好戏的嘴脸却被我看了个正着。
“剑士所说的定是无恤小儿。今日智世子初立,是大喜,无恤儿不妨下场一战。”赵鞅看着无恤,捋须笑道。
“唯!”无恤站起身来,解下腰上的长剑握于手中。
无恤的剑术我是见识过的,不说别的,单那日在月下刺鱼的功夫就足以让一众剑士汗颜,可刚才看蔡仁用剑,其势凶猛,其力蛮重,我不由得还是有些担心。
“依你来看,这蔡仁的剑术如何?”我转头问盗跖。
“怎么,你担心这赵家庶子会输?”盗跖嘴角一勾。
“他是输是赢与我何干?只是刚才见蔡仁几招就击败了对手,好奇罢了。”
“这蔡仁原是蔡侯身边的剑士,三年前与我在蔡国交过一次手,除了腿脚速度我看不上眼外,剑术倒对得起他蔡国第一剑士的名号。”
“蔡国第一剑士?”我心中一凉,这可如何是好?智颜找这样的人挑战无恤,不是明摆着要叫无恤在众人面前难堪吗?
“嗬,赵无恤这回可要出丑了。”无邪啧了两声,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别人也许不知这场宴席对无恤的重要,但我却明白他从一个任人打骂的女奴之子一步步走到今日的艰难和辛苦。今晚,在晋国众臣的面前,在赵鞅的面前,他如果输了,那就真的永无翻身之日了。
宴席间的气氛变得格外凝重,不管是上座的晋国四卿,还是挤在角落里的下阶大夫,大家都放下了手中的杯盏,聚精会神地盯着大堂中央两个握剑对峙的人。在众大夫眼中,这也许不是一场单纯的剑术较量,而是一次新旧权力的斗争。在这场斗争中,智氏和赵氏究竟谁会胜出,大家都在拭目以待。
除了安静,还是安静,席间的两个人如两尊石像岿然不动。
他们身上隐隐散发出的凝重气息,让我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倏地,蔡仁的脚动了,他双手握剑,脚步稳稳地向前迈了一步,摆出进攻之态。
无恤没有动,他低着头,甚至连剑都没有举起来。
蔡仁阴沉的脸上露出一丝愠怒,他大喝一声,快步逼近,剑光一闪,以破云裂天之势向无恤直劈下来。青铜之剑脆而易断,因而极少会有剑士在比剑时使用这般决绝的招式,可见蔡仁此人性傲,想以一招击败无恤。
谁料无恤竟如山而峙,一动不动,待长剑到了眼前才闪身避过。蔡仁一剑落空,蓄势再起,这一次他剑走灵巧,频频出击,用剑芒将无恤团团罩住,最后纵身提剑一刺,直取无恤胸口。
电光石火之间,无恤在剑入胸膛前的最后一瞬,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移开了身子。蔡仁的剑嗖的一声插进了一名宾客的冠帽,那人两眼一翻白,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便晕将过去。
“闪躲之技,实小人之行!”蔡仁满脸怒容,抽剑回转大喝一声。
无恤闻言,嘴角轻挑,他眉际殷红色的印记在烛火的照映下,如燎原星火骤然亮起。他右手猛地一翻,将剑举了起来,那一瞬,宴席两侧的烛火忽然静止了,穿堂而过的风仿佛被一种莫名的力量凝在了他的剑尖。站在无恤对面的一个婢子,被他此刻的气势吓得一抖,捧在手里的彩漆高颈壶陡然掉落。
不知是否有人看清了无恤的动作,在我眨下眼睛的一瞬,他已经站在蔡仁的面前,空中寒光一现,蔡仁头顶的发髻已经被齐齐割下。
而此刻,那只高颈壶刚刚落地,酒液四下蜿蜒。
一切不过短短一瞬。
蔡仁摸着自己的头顶,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无恤手中的长剑,一张脸全都拧在了一起。
因为就在刚才,若无恤把剑再往下移动几寸,蔡仁脖子上的这颗头颅已然落地。
无恤收剑,颔首行了一礼。
蔡仁披散着头发,疯癫了一般将自己手中的青铜长剑狠狠地劈向身旁的梁柱。一声重响之后,长剑应声而断。“习剑三十年,三十年……”他看着地上的断剑又哭又笑,完全不顾席上众人的目光,飞身奔出了堂外。
大堂内,喝彩之声骤起,几欲掀翻屋顶。
“小子,你哭了?”盗跖望见我眼中的泪水,吃惊道。
“有吗?”我伸手抹了一把眼睛,笑得无比灿烂。
席上,赵鞅笑了,智瑶也笑了。
鼓乐声重新响起,身姿翩翩的女乐在兰姬的带领下鱼龙而入,踏歌起舞。
无恤重新回到角落坐下,他身旁的几个人小心翼翼地举杯来贺,他一一与他们对饮致谢。
献酒、酢酒、酬酒,席间觥筹交错,宾主皆欢。我看到这里觉得有些乏了,便起身打算离开,可没等我把脑袋缩回来,就看见喝得满面通红的智颜离席朝无恤走了过来。
无恤身旁的几个下阶大夫见状,立马起身把位置让了出来。
智颜与无恤互行一礼后,大咧咧地坐了下来,随即就有侍酒给他奉上了一个红漆双耳小杯。
智颜捏着耳杯轻轻一抬手,侍酒立即用三尺多长的酒勺在一旁大敞口的青铜方彝中舀了一勺酒液,准备斟满智颜的空杯。可智颜这时却把手微微一收,侍酒举着长勺的手便停住了。
原本坐在无恤身边的几个大夫全都侧脸望着智颜,我们屋顶上的三个人也齐齐把脑袋往前顶了顶。按礼,这舀出来的酒是不允许再被倒回酒器的,可智颜这会儿不接酒,其他人也不敢接,所以侍酒只能举着长勺呆站着。
“阿拾,他们在干什么?”无邪小声问道。
“嘘——”我和盗跖同时给他比了一个闭嘴的手势。
一丝不寻常的气息在智颜和赵无恤之间缓缓流动,热闹非常的大堂里只有这个角落特别安静。智家的儿子和赵家的儿子就这样面对面坐着,一言不发。侍酒握着长勺的手渐渐地有些发抖,那清澈的酒液在红色酒勺里跳跃着,终是落了一些在案几上。
无恤侧头看了侍酒一眼,举起了酒杯,侍酒连忙把长勺里的酒悉数倒进了他杯中。
可这会儿智颜却仍举着空杯,一动不动地看着无恤。
“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啊?”无邪忍不住又在我耳边问了一句。
“这是智家的儿子要赵家的儿子给他做侍酒呢!”盗跖噙着笑,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我瞪了一眼盗跖,低头去看无恤,只见他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起身从侍酒手里取过长勺,恭恭敬敬地替身高尚不及他肩头的智颜满斟了一杯酒。
智颜随即大笑,少年之声将变未变,听起来格外刺耳。
智颜扯着无恤在他身边坐下,两个人似是聊了几句,之后智颜又把嘴巴凑到无恤耳边一阵耳语。他们说了什么,我听不见,但我却惊讶地发现智颜端着酒杯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揽到了无恤的后腰,旁人或许只道他二人亲昵,可我趴在屋顶上却看得清清楚楚——智颜把一杯酒全都倒在了无恤背上!
我的脸开始发烫,从两颊一直烫到耳根,一团心火烧得炽烈如荼。
酒倒光了,智颜站起身,对无恤颔首行了一礼便拂袖走了。
无恤起身回礼,他一弯腰,背上一大块暗黑色的水渍格外刺目。
无邪似是察觉到了我的愤怒,他握紧我的手,小声道:“阿拾,我们走吧!”
我低头看了一眼身下的赵无恤,从智颜离开到现在,他的姿势一动都没有动。
你还好吗?我望着他在心中默默地问道。半个时辰前,他当着所有人的面以神乎其神的剑术击败了蔡仁,以自己的实力赢得了众人如雷的欢呼。可现在,在这大堂的一隅,在众人看不见的暗处,他却受到了这样的羞辱。
智颜,你怎么敢……
“我们走吧!”在怒火几欲将我燃尽前,我站了起来。
“这舞都还没跳完,你就走啦?”盗跖也站了起来。
“嗯。别忘了喝我给你的药酒,否则偷香窃玉的事你就没命干了。”我转身走出了藏身之所。
盗跖两步蹿到我面前,一把把我拽到了他跟前。
“你要做什么?”我惊疑地看了他一眼,觉得有些不对劲。
盗跖的神情变得很诡异,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睛跟着了火一般红了起来。
“你放开她!”无邪伸手去掰盗跖的手,盗跖却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因为怕动静太大引来下面的侍卫,我们三人便这样僵持了片刻。
“你是鲜虞狐氏的人?”盗跖终于开口问道。
我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发现月亮不知何时已从密布的云层中挣脱出来,升至了中天。它如水的月华洒将下来,照亮了整座高堂的屋顶。
“你知道那个传说?你见过鲜虞狐氏的人?”我紧紧地盯着眼前的人。
盗跖看了我半晌,突然笑了:“小儿啊,小儿,你生了这双眼睛居然还敢来智府,我该说你笨,还是勇敢?”
“阿拾为什么不能来智府?”无邪看看我,又看看盗跖,一脸困惑。
“屋顶上有人!”这时,一个巡夜的士兵突然发现了我们,他转头大喊了一声,顷刻间,站在高堂外圈的守卫全都提剑跑了过来。
“分头跑!”我和盗跖异口同声。
我拉了无邪转身朝高堂西面跑去,盗跖则飞身奔往东侧。
一个纵身,无邪带我跃下了屋顶。智府的侍卫很快就拿着长戟追了过来。
“别让他们跑了!”
“无邪,快,去西院!”我和无邪势单力薄不能与侍卫正面交锋,只能凭借速度一路奔逃。
逃到了智府的西院,无邪很快就找到了潭姬之前所说的那个缺口,在侍卫追上来之前,我们从破损的墙洞里钻了出去,逃离了智府。
此后两日,新绛城人心惶惶,大街小巷,宫宇庙堂,几乎所有人都在议论一件事情,那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盗跖进城了!
他大闹了智氏的宴席,一个晚上杀了七个晋地有名的剑士,更有传闻说盗跖此人三头六足,口生獠牙,惯于暗夜之中,破门入,穿墙过,食人心肝。晋侯为此在宫城外特别多加了三倍的守卫人数,新绛城亚旅又命两千守军披甲持械,日夜不停地在城中各大街道巡逻护卫。
但自那日之后,盗跖就再也没有出现,他突然消失了。
虽然,时不时还有人自称在半夜遇到过一个恶鬼模样、尖角獠牙的男人,但我知道,那都不是真的。因为真正的盗跖,红发冲天,他的那张脸甚至有些孩子气。
除了盗跖的事情之外,新绛城里传得最凶的另一件事,就是智府的人在祭祀时以水代酒惹了鬼神怨怒,府里有一半的人都生了怪病,包括智氏新册立的世子智颜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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