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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再入险境


门外下着毛毛细雨,夜风中依稀飘着琴瑟之音。四儿被大块头放进了马车,我也随即被阿素拉上了车。马车驶出去不久,拐了两个弯,我就听到了街道两边女子此起彼伏的娇笑和男子酒后的呐喊。
这里,果然就是雍门街。
离了雍门街,马车越跑越快,喧闹的声音也越来越远。约莫过了两刻钟,车子似是出了城,流水的声音越来越响,空气里潮潮的,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芳香。初夏夜的虫儿不知疲倦地在草丛间鸣叫。这往常伴着我入眠的叫声,此刻听来却让人心乱如麻。
齐国和晋国为了争夺天下霸主之位已经争斗了一百多年。说得简单些,就是晋国要杀的人,齐国护着;齐国要灭的国,晋国守着;晋国要交的盟友,齐国就先夺了他。先前还好些,自打陈恒上位掌权之后,齐晋两国更是势如水火、针锋相对。
如果,要我为晋国在齐侯和陈恒之间选一个敌手,我会选择杀了陈恒,留下齐侯。因为齐侯和陈恒,是羊和狼的区别。羊可以杀,可以结盟;而狼,无论是结盟,还是对抗,都是极具威胁的对手。
陈恒如今想让齐侯生病不朝,是为了压下右相阚止最近高涨的势头。阚止原是鲁国孔丘门下的弟子,为人耿直忠君。当初齐侯以公子壬的身份客居鲁国时,他就一直陪伴在侧。齐侯赏识他,器重他,继位之后就提拔他做了右相,与陈恒分庭抗礼。但老奸巨猾的陈恒已然看到了阚止的弱点,他很清楚阚止在齐国没有根深蒂固的卿族势力,阚止如今的权威和力量都来自齐侯,所以只要齐侯倒下了,阚止便无力再与他对抗。
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我之前利用陈逆掀起的两相之争,最后很有可能会结束在自己手里。这个认知让我极度懊丧。
“大傻,停在这儿吧!”又过了约莫半刻钟,阿素冲驾车的大块头喊了一声,车子应声而停。随后,躺在我身边的四儿被大块头扛了出去,阿素伸手解开了蒙在我眼上的黑布。
“嗯——嗯嗯——”我的手被他们反捆在了身后,所以只能努了努嘴,想让阿素拿掉我嘴里的布团。
“不行,这里离得太近,你就再委屈一下吧!”阿素不理会我的要求,一手拎住我两手间的麻绳把我从马车上推了下去。
“素,我们往哪儿走?”大块头把四儿扛在肩上,弯腰从马车里取了一柄巨弓。
“爬到那个土坡上去,那里和院子中间隔了一条沟渠,他们待会儿就算发现了,也得费些时间才能赶过来。”
“好!”大块头扛着四儿几步冲上了土坡,我也被阿素推着跌跌撞撞地爬了上去。
这里是淄水河畔的一个小土包,站在坡上居高临下,一眼就能看到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小院。这会儿,主屋里亮着烛火,屋顶上、墙壁上插满了火把。有人跳下马背飞奔进了小院;有人举着火把,跳上马,朝临淄城方向疾驰而去。看来,张孟谈已经发现我和四儿出事了。无邪呢?他这会儿肯定已经急疯了。
我踮着脚努力在小院里搜寻无邪的身影,不料,却在火光闪烁之中看到了自己心心念念了许久的人。
无恤一身劲服站在东厢的台阶上,张孟谈立在他身后,微侧着头似是在说些什么。突然,无恤一把推开张孟谈,大步朝院外走去,但很快就被一群武士团团围在了中央。
从晋国到齐国,这几个月来,我总在幻想我们再见面时会是怎样的光景,总在幻想他会和我说什么、我要同他说什么。可这会儿真见着了,却连听他唤我一声名字都成了奢望。
“把人放在这里吧!”阿素让大块头把四儿放到了一块平地上,转身对我说:“大傻待会儿会往院子里射一箭,现在那边人那么多,不出半刻钟就会有人找到她,这样你可放心了?”
我看着无恤的身影,默默地点了点头。他平安回来了就好,有他在,一切都会好的。他一定能找到我……
“那就走吧!”阿素拉着麻绳带着我一路冲下了土坡。
大块头见我们已经到了坡底,便朝天拉开巨弓。下一瞬,有箭凌空而去。
“大傻——快!”阿素把我强推上车,自己迅速地拉起了马缰。
土坡之上,大块头拎着巨弓,双臂一展,如鹏鸟展翅飞身而来,轻轻巧巧地落在了飞驰的马车上。
小院那头似是炸开了锅,须臾间,有如龙的火光涌动着朝土坡飞扑而来。
阿素狠狠地抽了两下马鞭,马儿扬开四蹄狂奔而去。片刻,那片被火光包围的土坡就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
“大傻,你来驾车!”阿素见后面没有追兵赶来,便把手里的缰绳交给了大块头,自己钻进了马车,“人,我已经放了,希望你也能信守对我的承诺。”
我点了点头,朝她努了努嘴,她随即取出了塞在我嘴里的布团。
“我答应的,自然会做到,也请你早点儿安排好出宫的退路。”我张了张僵硬的嘴,冷声回道。
“放心,我说到做到!”阿素看着我,慎重地点了点头。
之后,车子里一片寂静。不知过了多久,阿素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回过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阿拾,和你做对手真的很累。我想不明白,也想不清,你老老实实告诉我,刚刚在土坡上你有没有动什么手脚?”
“你也会觉得累吗?当初,你和我做朋友的时候,心思也没停过吧!”我嗤笑一声,撇头望向车外飞逝而过的树林。
动手脚……希望红云儿能看懂我今晚留在四儿身上的“手脚”。
“快入城了吧?你不蒙上我的眼睛?”我转头问阿素。
“不用,现在我要带你去陈府。”
“哦,好。”我点了点头,不再说话。我们像两个闹了别扭的孩子,直到马车驶到相府门口,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是素姑娘回来啦!相爷一直在书房里等着你呢!”阿素刚一跳下马车,就有一个五十岁上下、管事模样的人从大门里迎了出来。
“大傻,你带她从后面进去。”阿素侧头和大块头低语了一句,然后带着笑脸快步走上了台阶,“都说了,时辰晚了就让小的们守着,阿翁怎么又自己等门了?”
“知道今天姑娘要来,小老儿怎么睡得着?世子这些日子烦闷,也眼巴巴地盼着姑娘能来呢!”
阿素被相府的管事恭恭敬敬地迎进了门。我在心中暗道,看来这范氏的女儿很得陈恒的欢心。早前就听说原晋国六卿之一的中行寅只在齐国混到了一个监督百工的小职,范氏的嫡子、年仅十五岁的范虎却得了一个都城里尉的官职,这其中的缘由,恐怕和他这个聪明能干的姐姐脱不了干系。
大块头拉着我绕相府转了大半圈,最后在一扇窄小的侧门前停了下来。
“下车!”他两手一伸,把我拎出了马车。
“别太用力,你的伤口会开裂。”我看他身受重伤还一副不上心的样子,忍不住出声提醒。
“敲门!”大块头似是没听见我的话,一把把我按在了木门上。
我的脸紧贴着木门,心道,还果真是个傻子,我的手都被捆住了,我拿什么敲门?
“敲门啊!”大块头又吼了一声。
“你干吗不自己敲!”我无奈拿脚在门上轻轻踢了三下。
“大傻,我听见你的声音了。这门修好了,不会被你砸破了。”门里传出一个豪迈的男声。我心里一突,心道,完了,冤家路窄,这人怎么还在临淄城啊?!
木门应声而开,我急忙低下了头。
“这就是晋国的神子啊?”陈逆从大块头手里把我接了过去,他侧头打量我,我连忙把脸撇了过去。
“这人狡猾得很,素让你小心点儿。”
“这天下哪里有比她素祁更狡猾的女人?要是有,我倒要好好见识见识。”陈逆拉着我的手臂,朗声笑道。
陈逆的话,让我恨不得打个洞钻到地底下去。刚刚在马车上,我想过自己今晚可能会见到齐相陈恒或是陈世子陈盘,但我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越狱”的杀人犯陈逆。现在,齐国左右两相因为他的“越狱”斗得昏天暗地,他怎么还敢藏身相府?是陈恒太过自大狂妄,还是因为大火已起,当初蹦进柴堆的小火星是谁、在哪里都已经不重要了?
可不管齐国的两个大人物怎么想,陈逆这颗小火星,对我这个假杜若来说却是一团要人命的烈火。如果被他认出我就是当日下药迷晕他的舞伎杜若,那也许不用等到明日入宫,今晚我就要被他处理在这间小院子里了。
我心里叫苦连天,头越垂越低。幸而此时大块头同陈逆说起了自己与长眉对战时的情形,相比我这个神子的相貌,陈逆对大块头砍掉长眉左手的那一招显然更感兴趣。
我们三人最终走到了一间矮屋前,陈逆解开了我手上的麻绳,把一直歪着脑袋、低着头的我推进了一间小房间:“委屈你了,神子。今晚,你就睡这儿吧!我给你守着门,别人进不来,你也别想出去。”说完,门啪的一声合上了。我抬起僵硬的脖子,看着纱门上的人影,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天啊——他居然不走,那明天早上我该怎么办?
大块头走后,陈逆就抱着剑坐在门口。我在半透的纱门前转了两圈,又在房间里四下检查了一番。简简单单,干干净净,没有能逃跑的窗,也没有能当作防身武器的铜扦、木条,有的只是一床被褥和一盏点不着的豆灯。
之前被大块头打晕的时候,我的肚子就已经饿得咕咕直叫;后来,被阿素连番折腾,忘了饿;这会儿安静下来,肚子就开始一阵阵地抽疼。右肩已经整个高肿了起来,稍稍一动就扯得胸口一大片地方剧痛难忍。手腕也被麻绳勒破了皮,两圈勒痕火辣辣的。没有吃的,没有药,我坐在黑暗里,疼得猛掉眼泪;一回头看见陈逆靠在纱门上的背影,连哭也不敢哭了,只得抹干眼泪,躲进被子里咬牙忍着。
“睡吧,鸡鸣就要入宫了。”陈逆似是知道我没睡,用指头叩了两下纱门上的木条。
“嗯。”我不敢说话,支吾了一声就重新拿被子盖住了头。
明天怎么办呢?被陈逆发现了怎么办?见了齐侯该说什么呢?怎么才能甩开阿素呢?我扶着肿痛的肩膀,过了很久依然无法入眠,最后闷得发慌,就又把脑袋从被子里探了出来,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这时,纱门上的人影突然侧过头问:“我很好奇,你既是女子,如何做了晋国的神子?我听说晋公让你代天受礼时,有九鸾冲天,金芒万丈。”
我紧紧地闭上眼睛,装作没有听见他的话。
“其实晋公祭天那日,临淄城外的渑水里也出了金鲤千尾。齐太史说,这是贵人临世的福兆;老狱卒说,我也许会有贵人助,可免死。”陈逆像是在和我说话,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你睡着了?”他拉开门往里探了一眼,而后轻笑一声又合上了纱门,“杜若,太史说的临世贵人就是你吗?那日,我只喝了你一壶酒,醒来就已经顺水到了稷下。”
听他喊了我一声“杜若”,我就开始狂咳不止。
原来,他早就看清了我的脸。
“你要告诉陈恒是我救了你吗?”我翻了个身,枕着左手,看着纱门上的人影轻声问道。
“不,那都已经过去了。宗主要知道的是我现在能为他做什么。”陈逆的声音一如我们初见时的刚毅果决。
“你要为他做什么?”既已被他识穿,我索性起身拉开了纱门。
雨后的夏夜凉风习习,一轮如钩的下弦月已然升至中天。
陈逆抬头看了我一眼,默默地抽出长剑,钉在了我刚刚踏出门的脚边:“进去!关上门,回答我的问题,别让我看见你的脸。”
我看着那柄寒光四射、韧薄如丝的利剑,讪讪地把脚收了回来,哗啦一下合上了门。
“你是晋人的神子,为什么要救我?”陈逆把剑一收,重新靠在了纱门上。
“你想知道的,我早就告诉过你。像你这样的人,不该死在臭气熏天的刑场里,你权作是天神的怜悯吧!”我扶着门上的菱格木条,抱膝坐了下来,“你这回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以后还要为陈恒做什么?”
“你既然知道我的命数,为何还要问?”
“世人的命半分由天,半分由人,我知道上天定的那一半,却不知道你想做的另一半。”
“明日,我会和你们一起入宫。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陈逆隔着一层半透的细缯侧脸看向我,“我记得,崔辽家里的确有个胞妹,既然你不是她,那她现在在哪里?”
听他这时候问起崔辽的妹妹,我心中不由得对他又多了几分好感:“崔家的女儿九岁被人卖进了教坊,但因为不通乐舞就做了最下等的贱妓。被你们抓到这里前,我已经买下了她,让她在卖浆老儿的摊子上帮忙。卖浆的阿母眼睛不好,总要有个帮手。我另外给了五十金,够他们好好过日子了。”
“你……”陈逆微微一窒,郑重道,“谢谢,将来我会把钱还给你。”
“不用了,我进了宫能不能活命都未知,要钱有什么用?”我说完左手一撑地,蹭着地上的蒲席把身子转了过来,“陈恒派你进宫不会是想事成之后杀了我吧?”
“不是。”
“那是最好,不然我怕你一不小心就真要成了陈氏的大罪人,无颜再往黄泉见列祖列宗了。睡了,我不会逃的,你若累了也合个眼吧!”
“等一下!”陈逆提剑站了起来。
我一弯嘴角只当没听见,轻轻打了个哈欠,钻进了被褥。
“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一阵夜风袭入房间,陈逆一把掀开了我身上的丝被。
“你不怕我的眼睛了?”我坐起身,看着他盈盈笑道。
“我不是怕你的眼睛,我是怕你的蛊惑。”陈逆把长剑往地上一放,在我身侧跪坐了下来,“如果我杀了你,我为何会成为陈氏的罪人?”
“看你这着急的样子,就知道你已经接了要取我性命的指令。陈恒是想让你进宫看着我,等齐侯病了、阚止败了,再一剑杀了我灭口,对吗?唉,没想到陈恒竟连阿素也信不过。是啊,好歹我也救过她爹范吉射的命。你说,如果陈恒知道我也救过你的命,他会不会再派第三个人进宫,把你、我、阿素都杀了?”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陈逆面色一沉,似是被我戳中了痛处。
我哼笑一声,看着门外透进来的清冷月光,徐徐道:“我若死在你们陈氏手里,死在齐国,那百年之内,临淄城必将受外虏所侵,损民二十一万。这是天预。两百年前,天神赐给陈氏先祖公子完的那副‘观之否’的卦象,恐怕也要被收回了。”
“什么?!”陈逆闻言,大惊失色。
我见陈逆面露惊诧之色,趁机又道:“‘凤凰于飞,和鸣锵锵,有妫之后,将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于京。’当初若没有天神所赐的这副吉卦,小小的陈国公子如何能娶得齐侯之女,又如何能应了卦辞做了齐国的正卿?陈恒如今图谋的是陈氏一族‘八世之后’登顶齐国的荣耀。可他若要了我的命,便是犯了天怒,陈氏夺齐的美梦就成不了了;而且,他陈恒这些年大斗借粮小斗收粮、体恤国民积攒的那点儿德行,也就散了。”
陈逆脸上的两道浓眉越蹙越紧,到最后,连他一向沉稳的呼吸都添了几分凌乱:“如此说来,这天下岂非无人能杀得了你?”
“你错了!谁都可以杀了我,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我微笑着转过头,指尖轻轻地抚上他的佩剑,“我不是神,我只是个人,命数到了,自有我死的时候。可若有人要逆天先折了我的命,就要看看他们能不能承得住天怒。承住了,手起剑落也没什么难的。我避祸,我逃命,救的不是自己,是拿剑杀人的人。”
“逃命,是为了救拿剑杀人的人?”陈逆看着我的眼睛,呢喃着我的话,气息全乱。
“若你现在不杀我,那我就先睡了。”我对他扯了一个笑容,然后用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脸。
“杜若……”陈逆在我身边坐了许久,久到我迷迷糊糊快要睡过去的时候,我听到他说,“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只要你不做对陈氏不利的事,我就不会杀你。”
这是他的承诺吗?
只可惜,他说得太晚了,对陈氏不利的事,我早就做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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