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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暗流复涌


楚国的都城郢坐落在云梦泽的西北岸。对旅人来说,从这里出发走水路到郢都最快,也最方便。而对渔民们来说,不用每日撒网拼运气就能赚上一笔大钱的活儿,也很少有人会拒绝。吃过早食后,我陪陈逆去了附近的渔村,但今天的渔村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往日泊船的湖湾里,大大小小的木船都被人拖上了岸。岸边,落满枯叶的大树下黑压压地跪了一群人。
“他们在干什么?”陈逆指着众人身前一个身披青袍、手持铜鼓、边舞边唱的楚巫好奇道。
我寻了一处合适的位置细看了一番渔人们摆在水边的祭品,回道:“他们在祭祀水神共工。大哥,你今天恐怕去不了郢都了。”
“为什么?”
“楚人祭祀水神要避水七日,这七日里是不会有人愿意入湖行舟的。”
“七天,这么久……”陈逆沉吟,两道浓眉不自觉地拧在了一处,“你确定吗?我们齐人在春天也要祭祀水神,可从来没有避水的说法。不行,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问问他们。”
水岸交接之处,楚国巫师的祭歌刚刚停歇,陈逆便掏出一只沉甸甸的钱袋大步朝人群走去。
要知道,楚人敬畏神灵,要想让这些靠天、靠水吃饭的渔人在祭祀水神的日子里下水行舟是绝无可能的事。很快,我的想法就得到了验证——渔人们非但不愿下水,就连陈逆高价买船的建议也果断拒绝了。
“大哥,不如把郢都的活儿舍了吧!不管是七日后走水路,还是现在改走陆路,等你到了郢都,楚军说不定都已经攻下桐国了。如果楚军打了胜仗,那些怕死的贵人就不会再花钱雇什么护卫了。这几天,你不如留在云梦泽,我给你做好吃的,你再教我几招剑法吧?”
“不,这次不行。”陈逆按着我的肩膀轻声道,“小妹,你先回去吧,我再到附近的村子里去瞧瞧,总能找到船。”
“看来郢都的贵人一定给你出了一个无法拒绝的好价钱。算了,跟我走吧,我知道哪里还能找到船。”
“真的?”陈逆眼中闪过一抹亮光,这抹亮光却在我心里投下了一道阴影。
我带着陈逆沿着湖岸一路往西,离渔村三里开外的地方有一户人家,今年夏天,独居的父子俩都没能逃过那场来势汹汹的疟疾,所以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家的独木船应该就停在岸边的芦苇荡里。
“快到了吗?”陈逆转头问我。这一路上,他走得极快,有时候我甚至要小跑几步才能赶上他的步伐,而他显然没有发现这一点。
“已经到了,我上回来的时候,船就停在那里。”
“太好了,在这儿等我,我去看看。”陈逆撇下我,大步朝不远处的芦苇荡跑去。
我看着眼前飞速移动的青色背影,心中越发不安。陈逆不是恋财之人。他离开齐国后,给商队当过护卫,给权贵做过护院,可他始终是自由的,钱财和女人都无法令他折腰。这世上唯一可以束缚、操控他的,就只有他对陈氏一族绝对的忠诚。他这次那么着急要赶去郢都,是因为陈恒又给他新的命令了吗?他去楚都要做的事和晋国有关,和赵氏有关吗?
正当我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找不到出口时,一柄森寒的长剑突然穿过我的发丝重重地压在了我肩上。
“你是谁?”身后传来男子低沉的声音。
我深吸了一口凉气,右手悄悄地搭上了捆在腰间的伏灵索。
“黑子,把剑收起来吧!这丫头很快就要做你的主人了。”一个清清雅雅的声音顺着风从我耳边飘过。下一刻,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青丝垂肩、长衣曳地的男子,他亭亭地站在我面前,怀里抱着一大束黄蕊白瓣的野菊。“咦,你的样子看上去还不算太糟嘛!”他看着我,轻启檀口,笑意淡淡的眼睛里笼着一层迷人的光华。
“明夷,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又惊又喜,拨开肩上的长剑就要去拉他的手。明夷连退两步,将手中的花束一把推到了我怀里:“喂,别那么激动,我同你可没那么亲近。”
“哈哈哈,你还是这般别扭啊!”我大笑着抱住满怀的野菊,转头冲着身后提剑发傻的男人道:“臭小子,好久不见啊!”
几年没见,记忆中黝黑干瘦的少年已经变了,厚实宽阔的肩膀、布满青色短须的面颊,眼前的黑子看上去像个身经百战的勇士。
黑子收剑入鞘,居高临下地打量了我一番,粗着嗓子道:“臭丫头,你好像变得更丑了。”
“就你嘴坏。”我用力捶了他一记,笑问道,“快告诉我,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天枢什么时候从华山搬到云梦泽来了?”
“没有,我们是和……”黑子刚开口,目光却突然凝在了我身后的某个点上,“臭丫头,你怎么会和齐国陈氏的人在一起?”他压低了声音,右手不动声色地按上了腰间的佩剑。
我回过头,身后是同样全神戒备的陈逆。
“他不是坏人,他是我大哥——‘义君子’陈逆。”
“但他是陈氏的人。”
“黑子,莫要失了礼数。”明夷看了一眼黑子,微笑着朝陈逆行了一礼:“巫士明夷久仰义君子大名。”
“巫士,逆有礼了。”陈逆同明夷回了一礼,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我。
“你找到船了吗?”我走到陈逆身边。
“找到了,已经把它推下水了。”
“船?你们说的该不会是我放在芦苇荡里的船吧?”明夷将黑子招到身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与陈逆。
“那是巫士的船?”陈逆惊讶道。
“日前新买的,先生没有问经主人就把船推进湖里,这是要借,还是要抢啊?”明夷一脸促狭。
这船什么时候变成他的了?为什么我好像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巫士见谅,是逆失礼了。”陈逆见明夷这样说连忙抱拳致歉,随即从怀里掏出自己的钱袋交到黑子手上,“这里有楚币三十枚,还望巫士能借船一月。下月月中之前,逆定当奉还。”
“借船?”明夷长眉一挑,一双美目笑盈盈地看向我:“阿拾,你们借船是要去哪里啊?”
“大哥要去楚都,我是来给他送行的。”
“原来是这样……黑子,把钱还给陈先生。”
“巫士不愿借船?”陈逆捏着被退回的钱袋,急问道。
“先生莫慌,这船我会借给先生。只不过,我想把这租金换成郢都南香馆里的碧海膏。”明夷的眼睛永远是美的,忧愁的时候、微笑的时候,尤其是像现在这样算计人的时候,更是美得流光溢彩,让人移不开视线。
南香馆,但凡用过楚香的人一定都听说过这个名字。据说,它是楚王设在宫外的制香处,馆内有两百多名善制香料的奴隶。在他们手中,即便是像茱萸那样气味难闻的草料,都能变成馥郁芬芳的香料。陈逆听说过南香馆倒也不奇怪,虽然他平日不佩香,看上去也不像个喜香、懂香的人,但和陈盘这样的人待久了,耳濡目染之下,总会知道一些贵人们推崇的东西。不过,明夷所说的碧海膏,我们两个都是第一次听到。
明夷说,碧海膏是用二十种秋日成熟的香果,混了深海里灵鱼腹部的油脂制成的,秋日风干时他喜欢用它来抹手。这话如果换成明夷之外的其他男人来说,我都会觉得可笑,继而心生鄙夷。但他是明夷,当他说起碧海膏的用处时,我唯一能想到的便是美人垂眸含笑、指挑香膏的一幕。
陈逆为了借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明夷的要求。明夷告诉他,碧海膏难存难制,如果要买就必须提前半月告知南香馆的掌事。陈逆点头承诺,他说,他会在郢都待上半月,只要一到郢都就会先去南香馆预订碧海膏。明夷听罢便笑了,显然他对陈逆的答复相当满意。
云梦泽畔,我挥手送别了陈逆。明夷站在我身边,嘴角噙着一抹不散的笑意。
“你为什么要让他去南香馆买碧海膏?南香馆里也有天枢的人?”我问明夷。
明夷半眯着眼睛望着碧绿烟波中的一叶扁舟,微笑道:“阿拾,是无恤太聪明了,你才找了陈逆这样呆傻的男人吗?”
我瞥了明夷一眼,驳道:“他不呆也不傻,只是太善良了,才会被你算计。”
“这世上聪明的人太多了。‘呆傻’二字在我这里又不是什么坏话。”明夷微抬双眉,笑得坦然。
“楚人祭祀水神本该在春天,你是早知道他今日会来借船,所以故意设了这个局?”
“你既已离开无恤,这些事何必多问?自己回家去吧!”明夷最后看了一眼空荡寂寥的湖面,伸手抱走我怀里的野菊,转身往西行去。
仲秋时节,云梦泽畔大片大片的芦苇丛都已披上了金黄色的外衣,招摇了一整个夏天的芦穗里开出了千万朵洁白的芦花,风一起,金色的苇海上便飘起了漫天飞雪。明夷一袭朱红色的长袍行在楚国无边的秋色里,发丝飞扬,风姿灼灼。我遥遥地跟在他身后,明知他要将我引向一条不归之路,却始终无法停下自己的脚步。
“你这样跟着我,可是不想再回你那间破屋了?”明夷走至一片低矮的草坡前停了下来,他转过身来,双目之中闪烁着计谋得逞后难掩的笑意。
我假装看不见他的得意,低头盯着他怀中怒放的野菊,以细若蚊蚋的声音问道:“无恤昨晚来过云梦泽吗?”
“你说什么?”
“无恤……他也知道我住在这里吗?他昨晚来找过我吗?”我想起昨夜的梦,脸上一阵阵地发烫。
明夷意味深长地扫了我一眼,笑着走到我身前,伸手从怀中的花束上掐了一朵白瓣黄蕊的野菊别在我散乱的发髻上:“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你。事实上,你心里的很多问题我都可以回答你。只不过——你要先答应我一个条件。”他歪着脑袋调整着花朵在发丝中的位置,对于我这只迷途的羔羊,他显然势在必得。
“什么条件?”
“回天枢,帮五音一起处理卫国之事。”
我有些惊讶,这个条件显然出乎我的想象:“天枢?为什么要我去天枢?”
“很简单,因为我不想去。”明夷按了按我的发髻,收回了手。
“你不去,为何要我去?”卫太子蒯聩是明夷的噩梦,他不愿相助蒯聩夺位我能理解,可这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你不肯?”
“天枢除了你还有别的主事,卫国之事就算他们帮不上忙,也还有五音夫人在。晋国的浑水我已经不想再蹚了。”
“你难道不想知道无恤昨晚在不在云梦泽?”
“不想。”
“那你想不想知道你在扶苏馆的时候,无恤为什么不去找你,又为什么收了狄族送来的女人?”
“不想。”
“那伍将军呢?你想不想知道赵氏临时悔婚,他在秦国的处境又如何?”
“不想。”我抬头看着明夷探究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说的这些,我通通都不想知道。”
“是吗?”明夷挑起左眉,戏谑道,“我原以为你这丫头的好奇心一直都会在。怎么,赵无恤把它连同你的心一起打碎了?”
明夷故意拿话激我,我虽想反驳争辩,可回想起旧日那些明争暗斗,回想起这一路走来倒在我脚边的尸体,还是狠下心来摇了头:“我现在过得很好,天枢我不会再去。走吧,既然你来了云梦泽,那伯鲁也一定在这里。新绛的秋天太冷,楚国的天气才最适合他养病,他早该搬到这里来的。”我撇下明夷,径自提裳往草坡上走去。
“如果你不好奇无恤和伍封的事,那智瑶府里的药人呢?你难道也不想知道药人的消息?”明夷在我身后轻喊了一声。
“你说什么?!”我遽然停下了脚步。
今年春天,我和陈逆离开宋国后先去了新绛。那时,我特地去迷谷找过盗跖。可盗跖已经消失了,他寄居的草屋也积满了厚厚的灰尘。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也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可以追查的线索。后来,我将药人之事告诉了陈逆,陈逆替我三探智府,却只找到了智文子故居下被大石封死的密道,药人的踪迹依旧无处寻觅。
在楚国的这半年多来,我虽避世独居,但寻找药人的事却一日不曾忘记。除了委托陈逆和他的朋友们帮我四下打探盗跖的下落外,我还写信请端木赐为我在鲁国探访公输一族。现在,明夷主动同我提起药人,难道是说天枢已经找到了什么线索?
“药人的事,你知道多少?”我转身问明夷。
“去天枢吧,天枢会给你一切问题的答案。”明夷用他迷人的微笑和清雅的嗓音继续诱惑着我。
投饵捕鱼,自我转身那一刻起,我就已经被人收进了一张精心编织好的渔网。
“如果我去了天枢,那你如何保证卫国之事结束后,我还能安然从‘迷魂帐’里走出来?”
“既然你这样问,我就当你已经答应了。”明夷嘴角一扬,抬袖同跟在两丈开外的黑子打了个手势。黑子得令,一下就跑没了影儿。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我追问。
“你要的自由,天枢的主上自会给你。”
“谁是天枢的主上?”
“待会儿你就见到了。”
“伯鲁?!天枢的主上是伯鲁!”秋风之中,我刹时愣怔。
天宇之上有七星如斗,悬于太微北境,主四时。七星名曰: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天枢者居斗首,为天。
太史府的屋顶上,尹皋捧着他的星盘把这七颗星星的名字一个个地印入我的脑海。那时我曾笑着戏言,说这七星不过是天帝舀酒的一把酒匙。尹皋一脸郑重地反驳我,他说,它不是天帝的酒匙,它是天帝的车。每年伊始,天帝就会驾着它由东方出发,穿越浩瀚的星空。车行不止,人间才有了四季。
于是,我便问,那天枢是什么?尹皋指着斗首的一颗明星道,天枢是帝车上指路的灯,夜空清朗时,你才能看到它橘红色的光。
天枢是星辰的名字,天枢各部以八卦命名;赵鞅以星官之名为自己贴身的侍卫命名;明夷是天枢离卦的主事,又是伯鲁的密友,这几点加在一起让我很难不怀疑天枢和赵家的关系。而此后,无论是无恤兽面人的身份,还是于安离奇的身世,所有的线索都让我更加确信天枢与赵氏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既然天枢是赵氏收集情报、聚敛财富、训练家臣的地方,那么当初穿着鹿皮翘头履、坐在珠帘之后的人会是谁呢?我曾经怀疑过赵鞅,怀疑过无恤,可我从没想过,天枢的主上会是伯鲁,那个在院子里养虎养猪的伯鲁。
“天枢的主上真的是伯鲁?”我不死心地问道。
“天枢的主上一直都是他。”明夷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便爬上了长满细叶草的缓坡。
“自作聪明了那么多年,原来我才是这世上最傻最呆的人。”我讪笑一声,跟了上去。
午后的秋阳暖暖地挂在晴朗如洗的天空上,和煦的阳光为长满芒草的原野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那座爬满青藤的石屋前,一个白衣迎风的男子正踮着脚,漾着笑,用力地朝我挥舞着他苍白瘦削的手臂。
他真的是天枢的主人吗?他还是我记忆中的伯鲁吗?一年未见,他的病好了吗?
“快进屋——不要吹风——”我冲远处的人大喊,微凉的湖风将我的声音瞬间吹散。石屋前的人往前跑了两步,轻跳着把手挥得更用力了。
他,还是他啊……
我放下双手,笑容不自觉已爬上了嘴角。
“快走吧,他病里瘦得厉害,再过一会儿可要被风吹走了。”明夷在我背后轻推了一把,抱着怀里的野菊朝伯鲁飞奔而去。
“等等我!”我跟上明夷的脚步一路急奔到了伯鲁身前。
“你不该出来吹风的。”我喘着粗气看着眼前清瘦俊朗的男子。
“我知道。”伯鲁微笑着,高高隆起的颧骨上有一层异样的红潮。他真的瘦得好厉害,他现在的样子比我第一次在秦国遇见他时更糟糕了。
“一年多了,你的病还没好吗?”我喘匀了气,伸手搭上伯鲁的手脉。
伯鲁笑着翻转手背抓住了我的手:“我没事,老毛病,都习惯了。快,快进屋吧!黑子已经劈柴烧水去了,我这儿留了一盒蜀国来的芳荼,就等着哪天你来了煮给我喝呢!”伯鲁拉着我往屋里走,我跟在他身后狐疑道:“等我来?你们早就知道我住在这里了?”
“我们知道的事多着呢!”明夷经过我身旁,侧过脑袋在我耳边轻语,“瞧,我早说过了,有了天枢你可以知道任何你想知道的事。”
“明夷!”伯鲁瞪了一眼明夷,明夷挑了挑眉,笑着扭过头将花束插进了墙上的一只敞口水罐。
“阿拾,天枢的事……他都告诉你了?”伯鲁看向我,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容。
我点了点头。
“你可不能怪我多嘴,和这丫头说话太累人,如果我不提前告诉她,你哪有那份好气力陪她耗下去。”明夷扶着伯鲁在靠窗的矮几旁坐下,又用布帕垫着手往伯鲁身旁的小圆炉里添了两块新炭,“反正她刚才已经答应我要回天枢了,你现在就不用费心再同她多说什么了。说话太多,终归伤精气。”
“阿拾,对不起,他这人……”伯鲁被明夷这么一说,两颊的红潮更浓了。
“明夷说得没错。我这人心思重又难缠,如果天枢的事换成你来说,你一准要被我耗去半条命。不过,我是真没想到,那日坐在珠帘背后的人居然是你。”
“对不起,天枢的事我之前一直瞒着你。”伯鲁看着我一脸歉疚。
“这个道歉我接受。”我撇着嘴自嘲道,“我当初劝你‘养猪养虎不如养士’的时候,你肯定在心里笑话我了吧?就我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儿居然还敢大言不惭地要天枢的主上多养几个勇士护身。”
“不,我没有笑话你。”伯鲁微笑着摇头,他温暖的视线越过我的眼睛轻轻地落在了我头顶的木笄上,“想想那时候你才多大,一个没及笄的女娃天天披着一头散发和无恤一起跑东跑西。可就是这么点儿大的孩子却比我更了解卿父的苦心。养猪养虎,不如养士。天枢就是卿父为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养的‘士’。只可惜啊,再好的工匠也雕不好一块朽木。这么多年,我把天枢丢给了五音和明夷,又把卿父交代的差事都丢给了红云儿,自己心安理得地养了一院子的虎、猪、鹿、鸟。一个小姑娘都知道的道理,我却不知道。该被笑话的那个人,是我。”伯鲁见到我之后脸上一直挂着笑,可当他说完最后一句话时,我却在他的笑容里看到了一抹化不开的苦涩,“阿拾,你说这世上还有比我更糟糕的儿子、更糟糕的兄长吗?”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看着伯鲁的眼睛恳言道,“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儿子、最好的兄长。如果没有你,当年的小马奴即便活下来也成不了今天的赵无恤。是你成就了他,而他会替卿相,替你,守护好你们的家族。”
“那你会替我守护好他吗?”伯鲁冰凉的手指轻轻地覆上了我的手背。
我心中一颤,默默地把手从他手中抽了出来:“他也许不需要我的守护。有的人生来就注定了要一个人站在最高最冷的地方,旁人的存在,对他来说或许是一种负担。”
“你是这样想的?”伯鲁闻言一脸愕然。
“借口。”坐在一旁久未出声的明夷冷冷地瞥了我一眼道,“说到底还不是因为秦国的那位伍将军。”
“他是这样告诉你们的?呵,这样的谎话,他居然也会信?”我心中酸楚,脸上却故意摆出一副气愤不屑的模样,“这事与将军无关。我走,只是为了让事情变得容易些。事实上,他现在的确过得很好,赵家的一切也都很顺利。”
“你错了,他过得一点儿都不好,因为你在他最幸福的时候抛弃了他,你在他最软弱、最没有防备的时候抛弃了他。他现在恨透了你,恨你因为伍封舍弃了他。”伯鲁蹙眉叹道。
“我没有舍弃他,是他舍弃了我!我在宋国等了他两百多天,他从没有来找过我。”深埋在心底的委屈和怨恨让我忍不住大吼。
“他去了。阿拾,他去找你了!”
“是啊,他来了,带着他的新妇一夜之间搬空了我的酒窖,然后扔给我一箱冷冰冰的白玉、海珠。”
“你错了,他回到新绛城后没多久就去宋国找你了。他知道你做了扶苏馆的酒娘,也知道你就住在馆后的酒园里。他在宋国守了你半个多月,他甚至杀了好几个妄图在夜里翻墙欺辱你的男人。两百多个夜晚,你难道从来没有问过自己,为什么像你这样的女人独居在酒园,却从来没有醉汉闯进你的房门,爬上你的床榻吗?”
“她也许以为是她的好大哥陈逆在护着她吧!”明夷拎出一只酒壶,随手掷了一只木杯在我手边:“今天就不用煮什么芳荼了,喝酒吧,我觉得这会儿喝酒更合适。”
“为什么?他为什么宁愿躲在墙外杀人也不愿见我……他明明知道我是为了他才走的啊,他凭什么恨我……”我死死地握着手中的木杯,泪水一点点地溢出眼眶。明夷自斟了一杯酒,俯身用杯沿在我额头轻叩了一下:“你这蠢丫头倒是蠢得有趣,骗人骗到最后,居然连自己都信了。醒醒吧,有时间挖空心思算计别人,为什么就不能擦擦眼睛先把自己看清楚。”
“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也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我用力抹了一把眼睛,抬头看向明夷,“去年夏末,师父派人送信到鲁国,他说新绛城内卿相病危,智瑶伺机夺权,北方各族蠢蠢欲动亟待安抚。无恤怜我,不愿负我,可他若要守住赵氏就必须以赵世子的身份与北方狄族联姻。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若不走,就势必会成为他的阻碍。他爱我,怜我,而我……也不想叫他为难。”
“好一个情深意切的女人。”明夷仰头满饮了一杯,笑着把脸凑到我面前,“你这理由说得还真好听!群狼环伺之下,你把他一个人留在狼群里,自己跑了。卿相病重,智瑶在朝中处处刁难无恤;赵府里一群兄弟不顾外敌,日日明争暗斗,恨不得生啖了无恤的肉。长兄病了,孟谈死了,阿鱼废了,五音霸占着天枢不肯移权,这种时候你下药迷晕他,一个人逃走了。你难道从没想过自己应该留下来吗?你难道从没想过,有了你,他也许会找到比联姻更好的解决办法吗?我说的这些你通通没有想过。你一心只想着要逃,在他最需要你的时候,迫不及待地抛下了他。”
明夷的话犹如支支利箭朝我直射而来,我心里又惊又怒,却又找不到半句可以反驳的话。
明夷见我不说话,接着又道:“欢喜与痛苦,后者总是更难忘记。伍封当年伤到了你,你现在就算没了对他的情,却还留着他在你心里烙下的疤。这些年,你就算和无恤在一起也时时刻刻都准备着要全身而退。你怕他会为了世子之位抛弃你,所以你就走了,你要在他辜负你之前,先一步舍弃他。你从来没有相信过他,无论他对你付出了多少,承诺了多少,都无法填补你心里的伤口。你是为了你自己才离开的,这才是丑陋的真相。”
明夷的声音在我耳边嗡嗡作响,我想要厘清他话中的意思,但脑子里混混沌沌的像是装了一潭被人搅乱的泥水。
“怎么不说话?你承认我说的是事实了?”明夷把身子往后一仰,一脸惊讶地拉开了与我之间的距离。
我转过脸,咬牙道:“不要装作你懂我。你说过了,我们没有那么亲近。”
“哈哈哈,我自然是不懂你。刚刚这番话是一个醉鬼告诉我的,若他说错了,那也是酒后的胡言,你大可不用放在心上。”明夷挽袖替我满斟了一杯酒,我怔怔地转过头,视线恰好撞上了美人嘴角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
这话是无恤说的?明夷今天告诉我的都是无恤的醉言?!
一年多来,我以为无恤恨我是因为他糊涂,只有糊涂的人才会相信我当日拙劣的谎言。可我错了,他清楚,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离开的理由。他恨我,是因为他早就看穿了我的心。到头来,我骗了自己,却没有骗过他。
屋子里静悄悄的,谁都没有说话,木炭燃烧后蹿起的青烟熏得我两只眼睛泪流不止。我僵硬地站起身,在伯鲁和明夷的注视下默默地走出了房门。
我为什么没有选择和他一起面对困境?我为什么会在盟誓合婚的第二天就丢下他偷偷地逃走?我和他,到底是谁先舍弃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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