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我知道是他!
篝火燃烧着那些干枯的树枝,发出了些许噼啪之声,为这寂静的夜晚中异样沉重的氛围添加了些许轻快。
金毛犼啃着灵兽的肉,有些奇怪地抬头看了过来,看到沉默的梅兰君低着头,将一块什么东西递到了自家铲屎官的面前。
梅兰君动了动喉咙,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喑哑如沙过石壁:“……你可以看看。”
温如瑾也没跟她客气,接过来展开一看,果然,就是他猜测的那样,这是凡间帝王的圣旨!
若是一般圣旨用语总是考究,总的来说信息量算不上大,多的都是些许形容词。
但是温如瑾手中的这一张不同,它不仅是放弃了考究的用语,更是用其独有的简单扼要的语言,详尽地描述了一场——屠杀。
元和十八年,长平长公主之女永嘉郡主及笄典礼,忽有一行白衣修士从天而降,不顾给典礼现场造成的重大混乱,只目中无人地闯过禁军,抓住了长平长公主之驸马,即永嘉郡主梅兰君的亲生父亲。
他们将一颗雾霭朦胧的怪异珠子强行塞进了驸马口中,驸马先是挣扎,继而忽然就停下了挣扎,露出了如大梦初醒一般恍然的神色。
紧接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令他难以接受的事情——
一片哭嚎与混乱中,驸马顷刻之间性情大变,夺过白衣修士的剑,便将因担忧丈夫而强行靠近的长平长公主一剑穿心!
长平长公主咽气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依然定格在满心担忧上。
当时距离驸马最近的,驸马的亲生父母,两位老人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儿子居然亲手杀了公主儿媳!?
他们下意识地上前阻拦,想要拉走长公主,结果却根本没曾想到,不说为他生儿育女的公主妻子,驸马居然连父母都不认,拔剑而出就是当空一挥。
两颗人头高高飞起,带着震惊到极点的不可置信之色的表情,这两个人头又重重砸落在了地上。
这般变故发生在须臾之间,只一眨眼,驸马便连杀三人,妻子、父亲、母亲……
所有人都被这惨绝人寰之景震住了,各个脸色青白地看着这一切。
也许当时大部分人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也许所有人都会感觉这匪夷所思的一幕是一场荒诞的噩梦!
而此时此刻,在所有熟悉或陌生的人的注视下,发疯癫狂的驸马,居然还提着那染血的,杀妻子弑父母的长剑,径直走向已经完全呆愣住、仿佛神魂离体而去的永嘉郡主。
眼看着他当真要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年轻时统领百万大军的皇后率先反应了过来,大喝一声将厚重的案牍拍飞了过去,替永嘉郡主躲过了这一劫……
然而驸马并没有收手,他疯魔了一般地,非要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他看梅兰君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坨肮脏下贱的粪土,像是见证了他的屈辱羞耻与不堪的证据。
那是一阵难以言喻的混乱,血染红了所有的视线。
可怜的梅兰君,就是这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及笄典礼被血染满了全场,父亲杀死了母亲、外祖父母、还害得皇后舅母早产,令灵都贵胄与禁军死伤惨重。
梅兰君虽也是受害者,可她到底是驸马的亲生女儿,她罪孽感深重,自觉无面目再与亲人朝夕相对……
而她本人也永远无法忘怀温柔慈爱的母亲惨死在自己眼前的那一幕,她放不下心中日夜灼烧的仇恨,故而她选择了持剑远走修真界——
杀父报仇。
或者,死在他手上。
温如瑾沉默地将圣旨递给了一旁静坐的和尚,和尚并未说话,接过来,对着篝火的光,垂眸在看。
这圣旨上血淋淋地写满了当时的惨案,一直到末尾,才有些许皇帝本人的情绪表达。
这情绪么,不必猜,自然是愤怒至极的,与帝王相依为命的同胞之姊被杀、妻子皇后早产险些一尸两命,文武大臣亲眷与禁军皆死伤惨重……
圣旨中,帝王怒斥驸马十八道罪状,直言此等狼心狗肺猪狗不如之人,该天诛地灭千刀万剐永世不得超生。
最后的最后,帝王对梅兰君的一腔孤勇,表示允许与赞许,并希望见此圣旨了解到前因后果的人,可以不要阻拦她。
“来修真界,是我自己苦苦哀求了舅舅很久很久,舅舅才答应我的……”少女沙哑的嗓音在一侧响起,凉凉的,像是凌晨忽然卷起的一阵风。
“舅舅也许是见我不想活下去了吧,我在宫中无人亏待于我,责备于我,然我心里放不下,日渐消瘦,乃至形销骨立,最后舅舅没办法了,只好答应了我……”
“灵渠国是个小国,我们没有什么修炼者,舅舅去求了大国秦羽国的国师,国师开了阵法,将我送来了修真界,我手里有国师和灵渠国玄明观观主送的宝物,因着这些,之前我被追杀之时我才没一下就死掉。”
“一开始国师就将我传送到了万符派,万符派许多弟子都从秦羽国而来,他们的掌门人看了舅舅的圣旨,也愿意替我寻找那猪狗不如的畜生,但是不知道为何,两三年了,听说连神锻派的门主都听闻了此事在帮我寻找仇人,却一直没有任何消息。”
梅兰君深吸了一口气:“一直到这一次,东边破迷秘境开启了,万符派那些秦羽国而来的弟子邀我一块儿去逛一逛,说这个秘境并不危险……”
结果可想而知了,一开始万符派只是担忧这姑娘天天在门派里拘着,人也不开怀,凡人命短,既有不危险的秘境开放,便带她一块儿出去走走。
结果他们一直在查却根本查不到踪迹的人,原来也一直在暗中盯着他们,梅兰君一离开万符派,那些人也就行动了起来。
“他们都死了……”梅兰君呆呆的,甚至已经哭不出来了,“是我害的,如果我不跟着他们出门,他们就不会死了。”
变故发生得太快,梅兰君连自己有的那几个凡间至尊的宝物都来不及拿出来,那些关心她怜悯她、修炼之余还抽时间陪伴她的万符派弟子就全死了。
血染满了土地,尸体死不瞑目,横七竖八,就像是她一生都难堪回首的及笄礼。
“我没有再见过他,他像是在玩|弄我泄愤一般,也不急着让那群人直接杀死我,就像是猫捉老鼠似的,令我狼狈逃窜胆战心惊了好几个月……”
几个月的风餐露宿的荒野求生,让她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可我不明白,”梅兰君仅仅地攥着手里的长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我不明白!”
她猛地站了起来,情绪彻底失控,歇斯底里地尖叫:“这个畜生!这个渣滓!他有什么资格恨我!该千刀万剐的人渣,他恨我!?”
“所有人都有资格恨他,唾弃他,唯独他没有资格怨恨别人,没有任何人对不起他!!!”
驸马生于贫困之家,祖父母在世时待他极好,可谓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甩了。
天灾横行之时,这两个老人宁肯饿死,也不愿儿子儿媳卖了孩子给富贵人家当少爷的小厮。
稍稍长一些,驸马展现了惊人的才智与天赋。
父母开始勒紧裤腰带供他读书,为了给他买好一些的纸笔,他的老父亲如同黄牛似的在地里汗滴禾下土后,仍去码头替人卸货拉船。
老母亲替人浆洗衣物,寒冬腊月时,双手又肿又烂,夜晚就着月光绣些手帕去卖钱,久而久之,眼已半瞎。
他参加科考一路上,乡亲父老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纵使他满腹经纶,但到底不过是个家境贫寒之人罢了,作为帝王胞姐的长平长公主,她的夫婿名单中不可能有这样的人。
是驸马自己打马游街之时,看到了高高的楼塔上,站在帝王身侧的长公主,他一见倾心,心神俱荡,当即下马求娶。
帝王弗许,他又给长公主写了很多很多精妙绝伦的情诗,在公主车架出行之途当街抚琴求爱……
终于,长年累月后,长公主为他的真挚所打动,帝王特许他尚公主后仍在朝中做官。
长平长公主与驸马,是一段佳话,两人恩恩爱爱十数年,期间感人肺腑之小事数不胜数。
驸马深爱公主,连她新的绣鞋的鞋底左右有些许不平整,都要自己连夜打磨好……
新的面巾料子有些硬,他也要自己仔细地搓柔软了才给公主用……
乃至梅兰君出生,这恩爱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变质。
梅兰君前十来年的人生,都活在蜜糖之中。
俊美无双才华横溢的父亲,温柔娴淑满腹诗书的母亲,他们深爱对方,不猜不疑。
……
“没有人对不起他。”梅兰君苦笑着,不自觉地重复着这句话。
是的,仅就驸马的一生而言,当真是没有任何人对不起他,不论纯粹与否,但当真是所有人投放于他的,皆是爱与善,而他回报给众人的……是一场屠杀!
梅兰君像是泄尽了所有的力气一样,无力地仰面躺在了脏兮兮的地上,看着那漫天的繁星,她的眼泪不住地从眼眶里溢出来。
“有时候,我觉得这一切都是一场梦,那个会给我当小马骑,会让我骑在脖子上带我逛街的父亲,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样……”
那些绝望和悲哀,像是这寂静的深林中无处不在的流萤一样,她这一生,都将活在这个阴影下,永不得超脱!
温如瑾在思索驸马“性情大变”的缘由,和尚则在微微皱着眉,反复地端详那张圣旨。
温如瑾虽然也觉得这圣旨有点不太寻常,但是他觉得这个奇怪的驸马才是自己的破局关键。
性情大变的原因有很多种,只是不知道这个驸马是哪一种,是哪一种会酿造出如此恶果呢?
温如瑾反复地推敲着,奇怪的珠子,如梦初醒一般的恍惚,看女儿像是看到见证自己的难堪的证据……
为什么要难堪?
寒门之子尚公主当一个不被影响仕途的驸马,这是难堪的事情吗?
谁会觉得这个难堪?
对于他天下男人而言,这是做梦都不敢梦的好事!
除非,这个驸马,他看不上凡人界的富贵……
金毛犼忽然抬头:“嗷?”你爹爹是被人夺舍了吗?
“静静问他是不是被鬼附身了,其实他不是你爹?”
“不是——”
梅兰君骤然大笑,笑得涕泗横流:“最可怕的就是不是啊!他就是我爹,没有被鬼附身,没有被人夺舍,我知道是他,就是他,我知道是他!!!”
“带我逛街的是他,以官袍衣袖为我娘擦染雪的鞋底的是他,杀了我娘的依然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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