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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自荐枕席


他是否语带双关,绮雯不能确定。她决定要将方奎的事直说给他听已是前天夜里,次日一早就遇到了这个变故,思路就又有些乱了。

        那个人到底想做些什么?单纯是为了秀一下肌肉,给她一次威吓?威吓她又是为着什么目的?得不出这些结论,她就不太敢贸然开口。如今摆在她面前的,已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务须审慎对待。

        倒不是有何信不过他的。以那天皇帝的态度来看,他对她已然极度珍视,只是,如今最最惹绮雯忧虑难决的,反而正是他的这份珍视。

        连太上皇后和潭王一点言语上的亏待都几乎要令他失去理智,绮雯实在有点担忧,若将实情说给他听,谁知他会不会反应过激呢?

        说不定,潭王此举还就是为了激怒他,好乘虚而入呢。若是那样,她贸然说出口反而是着了潭王的道儿。

        “我真没什么事了,钱师兄也是亲耳听见太医说我并无大碍的,不是么?说不定今晚好好睡上一夜,明日我便可再去上值了。”绮雯喝下半碗药,依旧笑着对皇帝说。

        皇帝没有多说什么,他这人随时随地都这样,遇事不多评论,令人摸不透他在想什么。她不说,就别指望他会多问。

        “那好,我便等着你来上值。”他起身离开。

        新调了两名宫女替芹儿照顾她,绮雯只容她们帮自己简单洗漱之后,便称想独自休息,叫她们走了,并告诉她们没有自己叫就无需过来。这时候她需要好好理一理思路,不想不熟悉的人来打搅自己。

        冬日冷风掠过屋檐发出呜呜低鸣,窗外日升月沉,时光缓缓更替。绮雯披头散发地坐在窗前的方凳上,对着厚毛头纸糊的直棱窗一连发了几个时辰的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我一定是被毒香熏坏了脑子,她如是结论。

        不想向他告状分他的神,可以自己现在这身份,这状态,还有本事独立应对这个局面,独立抵抗那个人么?

        她那天被叫去慈清宫就像一个分水岭,之前的日子都是艳阳高照,即便有着潜藏危机,也都被遮掩在甜蜜美好的表象之下,直到那件事之后,似乎美梦就此醒来,魑魅魍魉都钻出地表,涌到眼前,提醒着她,她的生命轨迹不是一个简单美丽的爱情童话。

        他到底是想干什么!绮雯怎么也难以集中起精神来分析,索性又去混沌地睡了一夜,等到第二日上午,却有一个人主动上门,来为她奉上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怎么,来看看你,你不高兴?”

        他就那么不拘小节地闯进房门,脸上带着一贯从容优雅的笑意,手轻轻背到背后,带上了房门,缓缓上前两步,自行脱下了白狐裘,挂到墙边的桁架上,自如得仿佛走进的是自己的房间。

        绮雯实在难以再维持冷静,刚才听见外面传来男子皂靴踏地的声响,她还当是皇帝又来探望,就主动迎到门口开了门,却不妨进门来的竟是他。本以为暂且想不出对策也无关,至少躲在这里延挨几天也出不了岔子,哪想得到,还未等她复原,他竟然闯上了门来。

        依他的藩王身份,依礼只能从挚阳宫西华门进入慈清宫地界,后宫余处一概不得踏足,他怎会如此大咧咧地闯到这里来?外面发生了些什么事,给了他如此大的胆量?

        这会儿是上值时间,周围都没什么人,即便有人,怕也是已经被他遣开或是着人盯着了。

        随着潭王一步步踏入,绮雯便一步步后退,碰到身后的方凳险些跌倒,着实惶恐不堪。

        潭王目光轻飘飘地扫视了一遍屋中陈设,最后落回到绮雯脸上,唇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何必吓成这样?让我见了,还当你是做贼心虚,心里有着什么事,生怕我知道呢。”

        绮雯竭力平静下来,淡然道:“看来在王爷眼中,被下毒谋害的人见了害自己的人,是不该害怕的。什么时候倒成了被害的人该做贼心虚了呢?”

        果然是个刁钻丫头,临到这种境地都还有着心力与他周旋,潭王目中微露欣赏,没有接话,转而缓缓踱着步道:“我府上曾有一名舞姬,是个安南人,舞跳得甚好,一双玉足尤其生得漂亮,也因此受宠了一段日子。后来,她有一回恃宠而骄,竟谋害了我的另一个宠姬,弄瞎了人家眼睛,我便毫不犹豫将她处置了,唯独……留下了她那双漂亮的脚,冻在冰里,至今仍存在王府冰库。”

        他停步于绮雯身旁,“你想知道我这回为何这般待你?我就是想让你看看,我这人其实不像表面看来那么怜香惜玉。我是对你有所图谋,却不是有求于你,你可决不能将这两样混为一谈。你,实在是该对我客气一点的。”

        绮雯神情颓然冷漠,抬眼来看他:“王爷的意思,是我若有一点不顺您的意,也便要步那位安南舞姬的后尘了?”

        他轻轻摇头:“不会,你比她聪明太多,也有用太多了。我要下手处置你,一定不会只因你‘有一点’不顺我的意。”说着略略欠身凑近她,语气温柔得好似情话,“你还想再见他么?你信不信,我若有心让你从今以后再见不着他,也可轻松办到?”

        绮雯心头震颤,听他这意思,难道竟是看穿了?

        “没错,其实我早就看出,你对他是动了真情的。你真不该瞒我这么久。”潭王眼神融融,锋芒暗藏,唇畔笑意透着无限玄妙,“你若还想见他,就先想想,今日如何过了我这一关吧。”

        ……

        这一日皇帝回到隆熙阁时都已近亥时了,去到慈清宫时被太上皇后留下用了晚膳,回来后他便考虑是先看一会儿公文还是先去睡一阵歇一歇,再早起来看。

        “绮雯姑娘在后殿等您。”王智向他报告时,神情有些古怪。

        皇帝换上便服的动作随之一顿。后殿是他休息的处所,虽说与前殿只隔着一条十几步远的穿堂,却是界线明确,绮雯除了做洒扫那时之外,还从没去过那边呢,今天是怎么了?

        他没说什么,直接走过穿堂去了后殿。

        正堂里侍立着两名内侍,王智跟过来后也驻足于明堂门边,皇帝进来没看见绮雯,也不好向他们出言询问,便自行折向西里间而去。

        梢间里一样空无一人,再往里就是他就寝的西暖阁了。

        黄花梨槅扇外的红珊瑚桁架上挂着她那件镶白貂毛孔雀锦斗篷,淡红色的琉璃宫灯光芒柔媚,暖阁里的紫檀拔步床上铺着明黄绫缎的褥垫,靠墙摞着一叠杏黄绣金钱蟒大条褥。她身上好好穿着翠色蜀锦袄子和石青提花棉马面裙,枕着他的枕头斜靠在褥垫上,看样子已睡着了。

        皇帝怔了怔,下意识回头看看,还好余人都相距甚远,又隔着两层门帘,即便是知道她在里面,也料不到是这样一幅图景。

        烛光摇曳,美人如玉。红玛瑙的耳坠子垂在她嫩白的脸颊边,好似溅洒了一点朱砂。

        皇帝有些无措之余,更觉得好笑,这又是怎么了呢?病刚好了点,就跑来自荐枕席了?

        静静在床边坐下,仔细看看她。粉面透红,唇色鲜妍,看起来气色不错,病像是好了。他伸手过去,轻轻拈起一缕她的头发,在她鼻翼上扫了扫。

        她很快醒了,慵懒无神地睁眼看看他,呆呆道:“你总算回来了。”

        皇帝闻到淡淡酒香,眸中含着笑问:“还喝酒了,壮胆用的?”不是自己说的,不能酒后乱性么?

        “用作发散治病的药酒罢了,是师父送的。我只喝了一点,没喝醉。”绮雯也不起身施礼,调整了一下姿势,拽住他想要缩回的手,覆在自己脸上。

        “你这又是怎么了?”手心所触俱是温软滑嫩,皇帝的心境也随之柔软下来。

        “没什么,病了一场之后,就觉得人生苦短,该当及时行乐。”她像只猫一样捧着他的手蹭啊蹭的,又从他指间露出眼睛来哀戚戚地望着他,“这么久了,您为什么都不想要我?”

        这话都问得出口,还说自己没喝醉?嗯没错,酒鬼个个都说自己没喝醉。皇帝似笑非笑地挑起唇角:“你明知道的。”

        他不要,不是不想要,而是因为太珍重。

        绮雯重重地叹了口气,尽显老气横秋:“我给您讲一个伤心的故事。从前我有个钱袋,里面装着我辛苦攒下的钱,逛街时看到了我很喜欢的东西,却觉得钱攒的好不容易,怎么都舍不得买。结果回去才发现,钱袋居然丢了,被贼偷了。于是我那个后悔啊,真不如当时狠一狠心,把那东西买了呢,好歹最后落个喜欢的东西在手上。这一下,只能遗憾终生了。”

        皇帝静静听着,越听越是想笑,她是个侯府千金,哪来辛苦攒下的钱,哪来逛街的机会?看来确实没喝醉,还有脑力编故事呢。别人都说什么花开堪折直须折,她倒是别出新意。

        察觉到手上的触感奇怪,见她闭了眼,将他的手紧紧抱进了胸怀之中,皇帝脸上一热,小心地抽手出来,揶揄道:“你不是说过,最看不得爬男主子床的丫鬟么?”

        绮雯没他的手可抱,就悻悻然抓过一个引枕来代替:“那不一样,完全不一样。若是男主子真心钟爱这个丫鬟,爬一爬床也不算什么。两情相悦的时候,就没什么下贱不下贱一说。”

        皇帝抿唇一笑,站起身道:“你等一会儿。”

        “您去做什么?”绮雯抬头问,却见他没有回答,很快步出梢间,她只好低头躺回来,很快又昏昏欲睡了。

        谁说这药酒不上头的?绮雯暗中腹诽,她其实一点也没想借酒壮胆来着。这样时候需要保持清醒。不过,其实也早猜到他没那么容易被攻破,唉……

        心里满满都是酸楚伤感。不觉间两滴泪水滑落,渗进了丝缎枕头里,浸湿了金丝祥云刺绣。

        不知过了多会儿,耳听脚步声近来,绮雯睁眼一看,皇帝身上只余下一身素色皂缘中单,披散了一头墨染般的头发,尚且带着温热的水汽,过来坐到床边自行除了鞋子,翻身跨过她去到床里,拉开薄被盖在自己与她身上,躺了下来。

        “困就睡吧。”他唇间飘出清牙脂膏的清香味,说完就闭了眼,手覆在她的手上不再动。

        绮雯呆呆地眨巴了一阵眼睛,回头朝外看看,抽手爬起身来,下床去点亮床前的琉璃罩长明油灯,撂下了外层的杏黄弹墨幔帐。

        皇帝睁眼看着她做完这些还没什么,待见到她开始宽衣解带,才怔忪道:“你做什么?”

        绮雯一愣,随即红了脸道:“我……热啊。”

        “……哦。”这暖阁里有夹壁通着地龙,只穿单衣都不会冷,自己只穿着中单却要她捂着棉袄,是不大合适。可是……看着她就在眼前一件件将衣裙除下,他实在难以淡定处之,索性闭了眼不看,心里又不由得纳闷:唉,她就是不放弃,到底心急什么呢?

        绮雯也觉得很是讪讪,中途钻去幔帐外面,才继续将厚衣脱下挂去桁架上,穿着一身藕荷色纱质中衣回来床上,躺到了他身边。

        两人面对面相隔咫尺地躺着,皇帝手指触到她衣袖那轻薄柔软的衣料,就着长明油灯的光看着她露在外面的肩膀,中衣之下白玉般的肌肤若隐若现,襟口透出里面白丝肚兜绣缠枝石榴花的边沿。

        她还真是有备而来的,皇帝真不知自己此刻该作何感想。

        绮雯见了他的眼神,红着脸拉起薄被盖到了脖子。她确实是有备而来,这种纱质里衣都是热天的衣物,而且宫女子发的衣物里也不会有这种料子。是皇帝上次赏给她那几件衣服时同时送了两匹衣料给她,她拿其中一匹来自己做的,为的就是这场合用。

        不过到了这种同寝而眠的时候他都还坐怀不乱,摆明了没有那层意愿,绮雯就不好再进一步做什么,心下难掩失望——算了,给他看看也算没白做了。谁让他这人那么柳下惠呢。

        等什么册封啊?谁知这么傻傻地等下去,是不是真能等得来呢?万一真像自己丢的那个钱包一样,等到大势已去才后悔莫及,又当如何?这个大势已去,说不定并没多遥远……

        有位前辈曾说,男人愿意同女人睡觉是一回事,愿意同女人盖一床被子纯聊天又是一回事。绮雯曾经奉为至理名言,或许自己应该看到好的一面。不过呢……

        “您不觉得这是欲盖弥彰么?”她静静躺了一阵,忍不住幽怨地问,“这样过上一夜,别人还会以为咱们什么都没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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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他们如何以为,但求无愧于心。”皇帝牵过她的手来在指间摩挲把玩着,“我要等到能册封你时,是为了对得起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又不是为了做给谁看。”

        册封,还真能等得来么?绮雯又有点酒气上涌。她从没像今天这么悲观过,悲观是有原因的,乐观也是有原因的,她就是因为急需找个原因来让自己结束这压得她呼吸不得的悲观,今晚才来找他。

        “你难道不是有话想对我说?”皇帝问。

        绮雯轻叹了口气:“本打算明早上再与您说的。”

        皇帝微挑唇角:“哦,反正今晚的事也办不成了,不如提早说了吧。”

        这人,到底是正经还是不正经啊,绮雯被他搅得有些情绪混乱,酝酿了一下感觉,幽幽问道:“您信不信,我才是这世上您最可信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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