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四百零四章 雪落无声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出乎意料地平静,连传来的各种消息也差不多都是好消息。黑岩矮人们并没有出现什么不良的反应,而石头身体如何繁衍后代或是否会长生不老,都还不是他们现在需要烦恼的问题。伊卡伯德居然听从埃德的建议——当然也可能是在肖恩的要求之下,简化了那个“魔法沙盘”,让它不那么完美,但更为实用。并且,经过分散各地的圣职者和法师们近一个月的观察,自那轮圆月升起,除了那些被强行撕开的之外,裂缝增加和扩大的速度,其实是比之前要慢得多的。
阳光带来生命,月光带来魔法……那轮月亮,原本就是魔法之源。如果真如萨克西斯所说,它从前被认为“过于强大”的力量,如今正是他们所需要的。
几天前,洛克堡的晨钟响起之后不久,黎明神殿也传出了消息:一直在缓慢变长的黑夜,居然在这一天缩短了一点。
几天来几乎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在关注着太阳升起和落下的时间,一点细微的改变都能让他们欣喜若狂。
白天,的确正在变长。
这一天晚餐后,聚在壁炉前取暖的“一家人”也讨论起这个。
“它们找回了自己的平衡。”伊斯说,“它们本来就该是平衡的。”
甚至那个被视为“赝品”的小小的月亮,似乎也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如今它更像是圆月边一颗过于巨大的星星,旁若无月地以自己的节奏继续胖起来又瘦下去。它的力量或许已微不足道,可它的存在却依然是受欢迎的。
“如果月亮不会圆缺,许多传说和节日都失去意义了呢。”埃德感慨。
他对那个小月亮,还是很有感情的。
“你就只想到这个吗?”娜里亚关上了窗以保持室内的温度,“如果它不会圆缺,‘每个月’的时间都不好计算了呢。”
如今已是冬天,迅速下降的温度把所有人都逼回了屋子里。天越来越冷——比往年都要冷。斯顿布奇干燥得厉害,尼奥城却已破天荒地下了一场小雪。北方更是已经落了好几场大雪,倘若白天没有变长,大陆北部漫长的冬季会更加难过。
“也不知道那些野蛮人怎么样了。”娜里亚想起两年前的冒险,也想起那些……让人一言难尽的大个子。说朋友或许算不上,可他们到底一起喝过酒,跳过舞,一起为着共同的原因放声欢呼。
她没法儿再把他们当成传说里面目模糊,凶狠残暴的蛮族。
野蛮人的日子的确难过。部落间的混战让他们失去了许多青壮年,再碰上这样的寒冬,有些小的部落无声无息就彻底消失在白雪之下。对卡斯丹森林的劫掠比往年都更加频繁,却也更加无力。
博雷纳并不能把军队都放到边境,但他雇用了夜鹰。
毕竟,现在,他财大气粗。
这支在贝林·格瑞安带领下的雇佣兵还是第一次对上野蛮人,却打得相当顺利。在博雷纳的怂恿……和财力支援之下,他们甚至从俘虏之中建起了一支野蛮人战队,虽然其中近一半是混血儿,也是一股相当强大的力量,
接连的打击之下,骄傲的野蛮人也不得不面对现实。想要吃饱喝足穿暖……想要活下去,他们只能违背对祖先的誓言,不再困守冰原。
“不是说他们越过卡斯丹森林就会变得虚弱吗?”泰丝好奇地问。
“会虚弱反而是好事。”天冷之后就越来越喜欢待在家里的蒙德像个老头儿一样窝在壁炉前的摇椅上——这摇椅也是他自己弄来的。
“一旦失去控制,这些野蛮人将来会变成安克坦恩的大麻烦。”他说,“而且他们挺容易失控的。”
“不要小看博雷纳。”埃德对自己的朋友充满信心,“他会有办法的。”
并未见过那位国王的法师耸耸肩,又把自己裹得更严实了一点。
但所有人之中最怕冷的并不是他,而是泰瑞。
小法师把自己包成圆滚滚的一团,恨不能整个儿钻进壁炉里,那模样让埃德不禁想起第一次去北方的泰丝。
然而经过冰原暴风雪的洗礼之后,现在的泰丝已经是个不一样的泰丝……虽然也穿得挺多的,但好歹不至于圆成个球了。
“我一直在南方啊。”瑟瑟发抖的小法师在被取笑时候有点委屈地嘀咕,“而且孤……我家,从来、从来不会这么冷!”
“花园”里四季如春,这一点并未改变。
埃德又进过几次花园,确定那地方并非只有私语者才能进入。但是不是对私语者更为有利,还需要更长时间的观察。
他还不得不又弄进去一堆各种动物。倒不是前两次送进去的那些过得不好,而是……他没想到该把它们圈在一定的范围之内,结果等他进去的时候,之前那些动物早已经跑得到处都是,并没有乖乖待在原地,让他好好确认实验的结果。
泰丝为这个笑了他好几天,还问他要不要把北方,那条白狼借给他。
“我觉得它应该能当条很不错的牧羊犬,”她说,“尤其是在我的命令之下。”
“是你自己想进去玩儿吧?”埃德十分冷酷地拒绝了。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用心观察过那些会在暗夜出现的影子,不安地发现它们就像是这个世界原本的居民残留的碎片。它们仿佛根本看不见他,对跑来跑去的动物们也没有任何兴趣,只是在大地上毫无目的地徘徊。
他不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它们已经没有任何邪恶的气息,似乎也没有什么危险。
“你可以为它们建一个地狱,或一个圣殿,或一座白石岛之类的。”白鸦曾经告诉他,“把它们圈在里面,让它们慢慢消失。”
但埃德见过它们聚在一起的样子,他不觉得把它们重新弄在一起是个好主意,即使它们已经失去了力量……失去了任何曾有过的执念。
他不知道那个被称为“孤舟”的世界是否也有它们的存在,又或者,它们是因为萨克西斯才能残留下来。他也不想去问泰瑞——那个小家伙已经不知不觉地透露得太多。
即使没什么意外发生,事情也还是做不完。伊斯已经能用火焰在暗金上熔出不怎么流畅的花纹,埃德却还连戒指的图样都还没画出来。
他其实画过好几款,但无论如何都没法儿让自己满意,何况还有伊斯在一边各种挑剔,嗡嗡嗡,嗡嗡嗡,简直烦不胜烦。
他现在终于体会到“保持距离”的必要性。那家伙飞出去“巡视财产”之类的时候,他真是觉得轻松好多!
越冷越精神的冰龙是如今最常跑出门的。除了巡视财产,他近来的爱好还有教娜娜飞,然而即使他直接从半空里把娜娜往下扔,那小家伙也就意思意思地扑腾两下便心安理得地抱着后爪往下掉——反正也不可能真的摔在地上。
然后伊斯就又被骂了。
“她出生才几个月?!她的翅膀还那么小,看起来是能飞的样子吗?!”娜里亚质问他。
幼龙确实要长到一岁左右才飞得起来,那时它们的翅膀才有足够的力量。伊斯怀疑娜娜只会长得更慢,毕竟它到现在为止真是一丁点儿都没长大。
“我怀疑这个世界的魔法之力已经不够它长大,”这天晚上他忍不住向埃德倾诉他的忧虑,“即使它不停地吃也不够。”
埃德也没有什么办法:“要不……让它多晒晒月亮?”
伊斯低头考虑了一阵儿。
“你觉得,让它把月亮吃掉一圈儿怎么样?”他问,“反正你们不是一直嫌弃它大得太吓人嘛。”
“不……不好吧?!”埃德深深觉得,这还真是……只有巨龙才敢有的异想天开。问题是,他居然也不怀疑他们真能做到!可日与月的平衡才刚刚稳定下来,要是月亮再被啃掉一圈儿,又会是什么结果?
“或者吃掉另一个?”伊斯不死心地问,“反正它也没什么用了……”
既然还会发光,多少还有些力量,可以弄下来让娜娜啃一啃试试。
“它还有用!”埃德握着拳,几乎是吼出来的。
为了保护他喜欢的小月亮,他花了好长的时间用力向伊斯证明这一点,睡着了都梦见一个巨大的娜娜抱着月亮在啃。那月亮就像快可怜兮兮的烤饼,被啃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他吓醒了。但醒过来的不止是他。
还没完全清醒埃德就熟练地摸到了窗口,把伊斯往旁边挤了挤,抱着双肩伸长脖子往外看。
没有光柱,也没有剧烈的震动,没有裂在他们窗外的裂缝,只有风。
风声远远而来,仿佛带着低沉的叹息,将淡淡的悲伤吹进每个生灵的心底。
一只小鸟哀哀地叫了起来,婉转低回,只几声便颤抖着低下去,低至不闻。
“森林。”伊斯说。
从这里看不到,但风起处,是格里瓦尔的方向。
埃德回身开始穿衣服,十分冷静。这些天里,他虽然没有总是挂在心上,却也一直在等待着……等着那片密林之中发生点什么。
这并不是什么很剧烈的动静,却还是唤醒了许多人。他已经听见泰丝在外面大声抱怨:“为什么总是在晚上出事!我就是因为小时候没睡够才长不高的!”
佩恩大概并不想让他插手……能不插手他当然也不会插手。但是,既然是他能感觉到的动静,作为精灵王的朋友,过去看上一看,也是很正常的吧?
他没有要求伊斯和他一起去,但被长长的尾巴卷起来甩上龙背时他也没有拒绝。
巨龙飞上天空,夜风扑面而来,即使有法术维持体温,仍有细细的寒意刺在脸上。埃德抬起手,抓住几点小小的莹白,还没看清就化在他手心,微薄的水迹仿佛淡淡的泪痕,风一吹便消失不见。
“伊斯,”他轻声说,“下雪了。”
.
细雪落在满地衰草上。
这里的草曾经四季不败,仿佛生长在时间之外,如它们所环绕的白色高塔般无声而永恒。佩恩垂目站在塔下——站在大门之外。他不是不想进入,而是无法进入。
再一次,长老会的行动拒绝精灵王的参与。
这是再好不过的结果。即使难免有所怀疑,没有谁能抓到他半点证据。他只需要在这里等待,等着他在被长老会召唤时过早脱身的父亲解决掉他最大的敌人,再等着他的叔叔解决掉他的父亲……或同归于尽。
又或者,他会等到自己的末日。毕竟,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一直维护着长老会的斐瑞,为什么会在帕纳色斯死于无声之塔,海琳诺被囚禁之后,突然就转到了他这一边。他相信他,只是本能地觉得,如果真要解决自己,他们实在用不着这么麻烦。
长老会早就知道他握有那块宝石,知道其中封禁着上一任精灵王的灵魂。他们“等”着他自己双手奉上,拿走时也没有问过一声他是否从他父亲那里听说了什么他不该知道的东西。
他们仿佛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在意。由始至终,他们都未曾把他放在眼里。
他也始终没弄明白,为什么他们如此执着地抓住“安克兰”这个名字不肯放手……如此畏惧往日的阴影远胜眼前的危机。今晚之后,或许也再没有明白的可能。
他想也许他可以再问问斐瑞——如果斐瑞能活下来的话,他或许会愿意告诉他。
可是,那真的还有意义吗?
他不知道。他的意识就像眼前的草地,渐渐变成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能在掠过时留下痕迹,又什么都留不住。
呜呜的风声穿过林间,在薄雪覆盖的草地上打着旋儿,卷起一蓬蓬的雪雾,也卷起他银色的长发。时间已经过去得太久,哪怕是从他“感觉到异常”而来到这里……从他听见风中低低的叹息声开始,也已经太久。
那叹息仿佛一个古老而疲惫的神明,对他曾经的宠儿满怀失望,又不忍舍弃。他不愿去听,神明早已不是他可以依靠的,无论是谁先辜负了谁。他们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可塔中依旧无声无息。
他开始后悔他没有去更多地了解死灵法术……那法术是这样的吗?像寒冷的雾气,在一片迷蒙与死寂之中扼杀一切希望。
死雾。他想起这个他听说过的称呼,那时他觉得它离他何其遥远。
他向前迈步——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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