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上钩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无回谷那烟霞散尽之处,女人唇角勾抬,露出了轻蔑的一笑。
伴着异香霭郁,铃声悠扬,女人蛾眉轻蹙,悉心挑弄着护甲内隙逸出的血丝,拾起那九羽大笴的尾端,将那血渍揩抹至白羽之上,轻鼓两腮往指上吹拂,仿佛那猩红的血缕是烫指的沸水,在她那双幽邃的瞳仁之中,看不到任何的怜惜,唯有无尽的轻慢写在脸上。
“我看你们清族人,除了白演塔那位,真是没一个能打的。”
姑厌怠眼懒语,言犹未尽,便将手中的断弓随手一扔,没入一片荒榛之中。
顺着她的目光下落,满目污泥之中,一个血流如注的身影股间颤颤,仅以一臂之力托举着那残破的身躯,甫一吐声,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声更烈过一声:“休得侮辱圣女大人……”
“哦?”姑厌饶有兴致地捻动着腕上的契魂铃,撑着一柄玄色烫金符文骨伞,意兴盎然,“你说说,若是你们被擒了,那位圣女大人会作何感想?是否会大发慈悲出塔营救?是否会以生玙之力为你几人续命?坊间流传,这丹阳国的圣石生玙法力无边,我自然也不能免俗,但求一睹尊容。”
“呸!”阿四口沸目赤,狠狠地用尽浑身力气啐出一口唾沫,却因碎牙漫口,喉中无力,越是使劲,那混着血的浓涎越是自口角狼狈地流出来。“你少装模作样,生玙和明纱公主分明在你手里!”
姑厌面上的不耐烦尽数显现,眶内突突地漫火,向着这喋喋不休的几人厉声道:“我说你们几个夯货,从刚刚就一口咬定生玙在老娘手上,不由分说上来就打,老娘还没来得及计较你几人斩我麾下干将,你们倒无端攀咬起我来了?也不出去打听打听,老娘脾气是出了名的坏,懒得再跟你们废话!”
“你说什么?!”被姑厌一力挑断了脊梁的九苍翎背脊凛凛,那皮开肉绽之处瑟瑟地抖起来,“我们未曾伤你手底下的人分毫,若、若不是你盗我族至宝,我等怎会出手?”
“呵,荒谬。”姑厌暗自腹诽,老娘倒想盗呢,那老不死的圣女捂得如此严实,可叫她空有一腔踌躇之志,却求而不得。
不对!
倏忽之间,脑内翻江倒海,姑厌肩头一抖,猛然间攥紧了拳头,拂袖而视,那面目狰狞得分明要将对方生吞活剥,只见她一个箭步向前,高举起那尖锐的护甲,指向前方一片狼藉,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问:“生玙被盗?”
这如梦初醒的模样,分明是毫不知情。
九苍翎几乎再也无法挺直身板,四体着地,丧家之犬一般匍匐在她跟前,这才金篦刮目,胸腔之中涌出一口血来,疾言厉色道:“此间有诈!”
哪里还管对方的死活,姑厌眼下火冒三丈,眉睫相抵,一双美目几乎要眦到颅顶上去,只欲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摸个清楚,叵耐眼前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局势却让她更加恼火。“生玙由白演塔看守,如何失窃,可笑!”
她命属下在白演塔外蛰伏数月,并未见任何异动,若是生玙失窃,这古井不波的白演塔岂能坐得住?莫非是情报有误,那生玙根本就不在白演塔?!
“多说无益,”九苍翎陷入沉默,似是在责备自己口不择言泄露了机密,瞧着对方的模样,俨然毫不知情,“恐怕我们都中了计,我们一路追缉那贼人至此,不料却与你起衅,想来也是,你们濮善人最恨的便是那些宛达奴,怎会与他们为伍……”
宛达人。
姑厌那张三尸神暴躁的面孔再也抑制不住青筋暴突,心中千思万绪更是一塌糊涂,她该相信谁?她该杀谁?自己苦苦索求的生玙竟这样不明不白地蒸发于世,不知所踪?!
这些年刿目鉥心,精心布局,难道就为了这么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结局么?
“生玙现如今在何处?窃神石之人,可是你们口中所说的那个宛达人?”慌乱之中,她腕间一翻,倏地扯住了九苍翎的襟口,那指上的护甲贴皮颤抖起来,几乎快要将对方的喉咙戳出血窟窿。
姑厌不禁在心中怀悔,全然怪自己下手不知轻重,一出手就只想着致对方于死地,才让眼前这帮人在生死存亡之际,仍下定决心三缄其口。
眼下她醒悟过来,却已是覆水难收,如今之际,可不能让这几个蠢货白白死掉!
果不其然,那垂死的九苍翎在她连声逼问之下,声音听起来异常平静,却又似要在盛怒之下掀起万丈波涛,滚滚而来:“姑厌,你我各为其主,恕难奉告。”
闻人说这姑厌乃是天下第一巫,今日所见,的确是不虚此名。
饶是这样骇人的实力,却只能屈居七杀众第三席,那首席与次席该是拥有何等睥睨天下的力量?
她不得而知,恐怕亦无机会亲眼目睹。
九苍翎诡魅一笑,咬破了含在口中的东西。
骨伞之下,那双蝮蛇一般金光大作的眸子骤然懵楞当场,片刻的失神之后,怒不可遏地将护甲刺入对方的脖颈,厉声喊叫起来:“你敢服毒?给老娘吐出来!”
那又怎样?
九苍翎冷冷一笑,口中血牙狰狞毕现,落到无赦卫手上也无生还之可能,与其在她手上受尽折辱而死,倒不如自戕谢罪,磨而不磷,湼而不缁,才不负九苍圣名。
毒液没入喉间,手中的女人像是斫断了丝线的木偶,暴毙而亡。
她恶狠狠的瞪着那面容之上暴突而出的瞳孔,空洞洞的两个血窟窿目不转睛地瞪着她,唇边还悬着一丝讥讽的笑容。
姑厌咬牙切齿,脑子里嗡嗡乱飞的,皆是九苍翎那一番宣玄辞冷语,附骨入髓,将她脑髓捣得天旋地转。
片刻的寂静之后,盛怒之下的姑厌奋力抬首,骨节咔哒作响,愤然将那尸身的头颡一扽,腔子里的稠血霎时喷薄飞溅,将她濯亮的肩甲浸出了一片黯淡的红。
但听得叶影婆娑,那头颡自她手中扔出一个漂亮的弧度,没入一片狼藉的苍润之中,再也发不出任何声响。
“杀。”
一声令下,刀声骤鸣。
雨水顺着骨伞簌簌而落,于泥泞中绽开一簇簇潋滟的血莲,甫一绽放,便被疾行中的马蹄无情地踏碎。
风露浩然,拂拂霏霏之中,满目愤懑的女子茕茕而立,于伞下抬眸而起,露出了一张杀意袭人的浓唇,翕合间,只言不发。
座下赤焱狻麑低嘶向天,仿佛是嗅到了修罗场的气息。
那不远处的树荫之下,一名娉婷女子紧咬着牙,满身是血地护在瑟瑟发抖的明纱公主身前,腾挪闪让,渐渐气力不加,汗如雨下。
敌方蜂拥而至,瞬目之间,已是尸横遍野。
“玉、玉姑娘,他们人越发多起来,怕是惊动了那个老女人!”明纱公主几吞口沫,举目四处打量,便连脚底下都不放过,生怕那姑厌会从地缝里钻出来索命。
此事颇有蹊跷。
她二人分明是照着原路返回,竟鬼打墙似的在原地兜兜转转,这九十九曲地魁阵在白日里,难不成也不见得失效?
滂沱大雨,更为这吊诡的无回谷笼上一层肃杀之气,二人触脊而抵,在无赦卫前赴后继的包围之中贴得越来越近,一番缠斗过后,展目四望,浓荫之下已是血肉蹀躞。
洪霖弥日,四维皆昏。
别有洞天的晻暧地底之下,是连拳无尽的鹅颈湾,雨露不侵。
甬道深处,一个一步一攧的颀长身影随手将一件痕迹斑驳的鹤氅搭在肩上,布满剑趼的手掬了壶白玉腴在身侧,左一转右一转,径自往烛光洞天的皎镜殿中趁步而去。
威仪宏大的四壁之上,燃着九千九百九十九盏千年不灭的飞鸢长明灯,玉阶彤庭,辉映着那濯亮的鎏金牌位,笔格遒劲,却似是以剑代笔,以锋錾印。
掬壶男子不紧不慢地把酒壶掼在地上,按部就班地撮了捧香灰,又泥首而拜,直至三拜之后,才徐徐起了身来。
烛火煌煌的皎镜殿立时卷起一阵清风,不知哪一隅中,鬼魅地冒出一个嗔怪的声音:“儇子无礼,不遵师命潜心练功,又跑去偷酒喝。”
闻言,那男子稍一嘬腮,又缓缓舒展了眉目,打了个哈欠,讪讪道:“师叔您都入土为安了,还是那么喜欢训人。”
那人听罢,声线愈发激越:“二师兄,你可得管管他,这小子愈发目无尊长。”
男子轻嗤一声,攮了下鼻尖,于那神主之前抱臂而立,挑眉笑道:“八师叔,您就别惊扰我师父他老人家了,他最近嗜睡,许是春天近了。”
“都做了鬼,哪还有嗜睡的道理?”那虚空中的老者冷哼一声,对其一番谐谑之言嗤之以鼻。
言犹未毕,酒魇微呈的男子焚了香,毕恭毕敬地跪于蒲团之上,行罢弟子礼,方听得一个幽幽的声音自烟霞中虚渺而出:“述儿,你的剑呢?”
他抿唇故腮,吹了吹额前凌乱的发丝,沉声应道:“师父,徒儿最近宵旰焦劳,哪敢怠慢,只是这番赶着来祭拜诸位师祖,着实忘了佩剑。旁人出门,只需一剑在手,仗剑即行,可苦了徒儿到哪儿都需背负那三剑,害出了肩胛病。”
黑暗中,但听一声轻笑,那老态龙钟的白须老者现出了冥灵身形,虽是沦为了鬼神之属,却依旧是长须白面,仙风道骨,只见他轻轻捻须道:“述儿,那机关里可是落了人?”
见是师父显露真容,男子顿时吞了口凉唾站起身来,不敢诳语:“师父放心,徒儿自会料理。”
说来蹊跷,那机关依阵而转圜,外门弟子分明是无法堪破其奥义的,怎会有人误入其中?究竟是巧合,还是奔着这地底秘辛而来?
看来今日这场滂沱,势必要让这地底也不得安生了。
那老者见他如堕云雾之中,只笑而不语,阖目抿唇,露出了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又长长地吁了口气,举头望向殿上椽栋,再三思量之后,方缓声道:“想不到这许多年后,竟有故人之物,故地重游。”
“故人之物?”
“述儿,”老者捻须轻叹,目光炯炯有神,“代为师试试那少年郎的身手,看看是大师兄诱掖得当,还是为师与众师弟指授有方。”
大师伯?!
费述不由得打了个冷噤,仰面而视,虚空之中的众位师长竟也与他同状,一时间窃窃私语,令这沉寂多年的皎镜殿沸反盈天,好不热闹。
驹阴难留,多年来师父与众师叔对此人讳莫如深,乃至于冲龄时他主动问起,也往往被师父的一通悖言乱辞敷衍带过。
只因那些雪片似的回忆,总会牵涉到那件人人心照不宣的灭门惨案。
“剑圣”的威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那时年幼的他,也时常因与那人缘悭一面而扼腕叹息,跟此人见上一面,得他赐教一二,便是他儿时那些年的夙愿。
直至后来他方知晓,这传说中的剑圣,正是让这曾经盛极一时的天下第一剑宗在一夕之间走向川壅决堤的始作俑者。
只是往事不可追,这满堂的旧人,皆作古人,登鬼箓,如今不过是满眼蓬蒿共一丘,哪里还会计量那逋积多年的旧恨?
怕是心中有愧,不忍重提罢了。
费述自然是无法窥伺到这些先人心中藏着掖着的小心思,眉目一紧,只一心忖度,师父所说的故人之物,怕就是那绝世神剑罢?
相传本门圣物须臾、无穷二剑本是一对,后者几经辗转,已不在门中,只剩下这须臾剑,为历代掌门所持。
据说当年大师伯就是继任掌门的最佳人选之一,几乎是对此剑势在必得,若不是后来陡生衅逆,如今埋名冢也不会是这番萧瑟之景。
费述不禁搔了搔那蓬乱的发髻,想不到这破烂师门中除了自己,竟还有旁的弟子,若是投缘,同他饮酒作乐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好过天天跟这帮迂阔的老鬼共处一室。
“述儿,切记分寸,我看那少年郎年齿尚轻,手里的须臾剑怕是力所不逮,若是伤了你大师伯的宝贝徒弟,待他死后找我们几个老东西问罪,我们可不好交代。”八师叔好心提点道。
费述尖颌微挑,仰面抱臂,稍稍眯起眼睛,撇着嘴揣歪捏怪:“八师叔,你怎么就断定是我伤他,不是他伤我?大师伯看中的人,想必不是什么绣花枕头,若是徒儿受了伤,您几位给不给徒儿做主?”
“别耍贫嘴。”
“谨遵师命。”
男子悻悻地掩口打了个哈欠,退将出去,心中却另有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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