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归途
马鞭敲镫辔珑璁,暮春时节的细雨如丝落入泛黄的油笠之上,细碎而轻缓的声音没入耳隙,似有琴瑟之音,如慕如诉。
那立于鞍鞯之上的黑衣少年郎与身旁之人并辔而行,雨水顺着油笠滴落至他微微向左侧倾斜的青蒻笠之上,烟雨中不知不觉地染上了满身风尘。
“你说公子这不出门则以,出个门这姑娘一车一车的往回拉,说到底,即便是公子这般谪仙一样的人,也无法做到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哪。”
“妄议公子,我看你是皮子又痒了。”翟乐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向着他翻了个白眼。
狐哀却不依不挠,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马车道:“难道不是么,你也不瞧瞧马车里的那个姑娘,长得那叫一个俊,还有后面那个凶巴巴的婆娘,也是丰姿绰约……”
“你说谁凶巴巴呢?”
小石子狠狠砸在狐哀的青蒻笠之上,只听得他吃痛地叫唤了一声,呲着嘴略微调转马头向着身后赔笑道:“姐姐,我这是夸您呢,怎么还动起手来了?”
显然玉扶笙并不在意他的阿谀奉承,双臂环胸向着他道:“老头子说到前面的亭子歇歇脚。”
不等对方回答,她立刻转身钻回了自己的马车之中。
二车骈行,另一架马车上,那陌生的女子低眉顺眼地坐在角落里,不复那日初见时的畏葸扭捏,苍白的面容亦是浮现出少女应有的桃绯之色,薄薄的唇脂好似含着剔透的樱桃,一双水波横横的眸子往来顾盼,原本形销骨立的身形也渐渐丰润起来。
只见她熟稔地搀过老头子的臂弯,将他扶下马车,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挑不出任何毛病。
“到底是会伺候人,你我可比不了。”
远远地看着那亭中的背影,玉扶笙意味深长地一笑。
费述耸了耸肩,一把揽过她的肩膀,却又再次扑了个空,只得瘪着嘴摇摇头:“你要是有她那么会伺候人,本大爷且考虑考虑将你纳入我费家做妾。”
“呵,半截入土的人了,还在这打诳语。”细雨迷蒙中,她那张精致的面庞之上挂着一贯鄙夷的笑容,清清冷冷如一支辟隙而生的百合,顽强地绽放在峭壁之上。
费述眺望着远山,骤然凑近了她那冷冰冰的面颊,微笑道:“你们女人就是口是心非,你说你是不是对我芳心暗许啊?不然老跟着我做什么?”
“我、我那是想看你毒发身亡的凄惨死状。”
玉扶笙一时语塞,言语间也变得生硬,面颊之上竟飞入片片绯云,支吾着将头别了过去。
费述忍着笑意点点头,惺惺作态道:“哎呀,玉姑娘不说我倒把这事给忘了,你说这百日之期将近,我怎么一点事没有呢,难道是玉姑娘记错了,给我下的不是那个什么并蒂蛊?我说你,也真是的,对我一见倾心就说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还煞费苦心编出这么一大段玄乎故事来拐弯抹角地骗我娶你……”
还未把话说话,便被对方一把捂住了嘴,费述只觉得喉头一涩,不知这次又被她投喂了什么奇怪的果子。
“这又是什么鬼?”他眉心一攒,舌尖一苦,当即将那迸了满口汁液的苦果吐了出来,只是为时已晚,不待他彻底吐净,喉间的酸涩灼烧之感就已发作,害得他咳喘了好一阵,才恢复了吐纳。
“没什么,让人失声的毒罢了。”
“失身?你想让本大侠失身?”费述的声音愈发嘶哑,却仍在用戏谑的语气撩拨她。
“赶紧给老娘闭嘴!”
玉扶笙掉头就走,正迎上向她面对面走来的阿笠,十分客气地向她做了个揖道:“玉姑娘,此处距离觉城不过几日脚程,劳烦二位送了一路,我与费先生亦是投缘,如蒙不弃,小可诚邀二位到觉城一游,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这两个人虽然来历不明,但都功法了得,公子既然与他们成为朋友,想必也是有意拉拢,若是收入公子麾下,定然是如虎添翼。无论如何,先将他们带至觉城,长孙大人那边也好搪塞一二,总不至于两手空空交不了差。
见玉扶笙悻悻地看了他一眼,阿笠再次开口:“觉城的茗姑娘不仅擅于机括之术,且对人之肌体颇有研究,在下冒昧,若是玉姑娘需要一只义眼,我想她那双巧夺天工的手也是能够做得出来的。”
“此话不假,茗姑娘的那双手可谓世间一绝,她做出的机关兽,跟活物毫无区别,她自己的义肢,也是她亲手做的,走起路来毫无破绽,只是他自己不大愿意走,老在轮椅上坐着。”
狐哀也兴致勃勃地插进二人的对话,手舞足蹈地描绘起那些奇异的画面,倒真是活灵活现,只是一旁的玉扶笙似乎十分不悦,面色一沉,撂下一句“多管闲事”便转身离去。
吃了瘪的两个人面面相觑,互相搔首一笑,玉姑娘性子如此古怪,这个结局乃是意料之中。
翟乐在一旁幸灾乐祸地偷着笑,阿笠大哥这是又开始推销自家茗姑娘了,只是那玉扶笙实在有点不近人情,让他此番碰了一鼻子灰。
这觉城谁人不知茗姑娘与他之间的关系,叵耐茗姑娘身患顽疾,才一直拖着不肯委身于他罢了,若非如此,她此时便要一口一个“娘子”了罢?
讥笑归讥笑,片刻之后,翟乐又思量起来,看来阿笠大哥是想讨好长孙大人和公子,凭阿笠大哥的实力,一个玉扶笙又如何放在眼里?如此虚与委蛇,不过是有意想借此二人向长孙大人交差。
不过眼下还有一个烫手山芋,那便是公子的师父。
据闻早年间,他执意带公子归隐山林修炼,害得公子差点丧命。虽最后寻回了公子,但长孙大人从此之后便对此事耿耿于怀,不仅避而不谈,且将其作为了前车之鉴,每每忆起便要大发雷霆。
若是此人再度出现在长孙大人面前,无疑是在触碰他的逆鳞,届时迁怒于阿笠大哥与他几人,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把人带回去,长孙大人不高兴,不带回去,公子会把他们挫骨扬灰,思来想去,还是带回去的划算,起码长孙大人会给他和狐哀留个全尸。
翟乐在心里盘算着,抿了一口清水,不知不觉中,手心已经渗出涔涔冷汗。
“这位姑娘,也是随我们回觉城么?”老爷子看着旁边一言不发的蔻之,只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望着亭外的天空怔怔出神。
“姑娘?”老爷子又轻声唤了一声,方才将她的思绪从九霄之外收回。
“啊……”她回过头来,却是满目伤怀恻动,“我……我也想去觉城,我已经没有了家,老先生待我很好,还请老先生收留……”
说罢,她敛起衣袂朝着鹤发老者盈盈一拜,湿润的眼眶中晶莹的泪花直打转,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
一旁的玉扶笙直看得目瞪口呆,眼泪说来就来,这女人还真是水做的啊?
懒得再看她忸怩作态,玉扶笙拈裙便走。
只见老爷子神色复杂,听她言辞恳切,又念她一路来对自己照拂有加,心下更不忍将她赶走,只得应道:“你先起来罢,老朽孤家寡人一个,不太习惯有人伺候着,你这姑娘生得如此水灵,想必到了觉城,能寻到一户好人家。”
“是啊,若是你愿意,看看狐哀翟乐是否称心,他俩好歹也是公子的贴身侍卫,老大不小了也该娶妻了。”
阿笠一本正经地说道,直惹得狐哀翟乐面色铁青,只见得狐哀箭步向前抢着说道:“阿笠大哥你可别胡说,这、这可是公子的人,我可不敢。”
“公子的人?”阿笠蹙起眉头,这女子什么时候成公子的人了?还是他对于男女之事过于木讷,居然未察觉到一丝一毫的异样。
那女子也不辩解,只涨红着脸吞吞吐吐道:“奴家……确实是公子的人……公子对我有救命之恩,生当衔环,死亦结草,怎可做那忘恩负义之人?自然是要……要许他……”
说话间,她本是放在双膝之上的双手不知何时捧出了那枚玉佩,睹物思人,竟有几分黯然神伤的模样。
在座几位自然都是认得那是公子的随身之物,乃是先帝在位之时,丹阳国进贡坚国皇室的睘山玉,比寻常的白玉要珍稀上百倍。
一生醉心于剑道的老爷子比起那几人来,对于男女之事可谓是一窍不通,见她掩着啼痕,一昧啜泣,更是摸不着头脑,满腹疑窦。
不过,这姑娘确实不似一般山野村妇,出落得亭亭玉立,举手投足之间处处透着优雅风姿,莫说在觉城,便是放眼天下,也找不出几个这样的美人胚子。
“既然是泓儿的……意思……那便随我们回去吧,为师也不好难为你一个姑娘家,说起来这都是他自己的事,我一个老头子怎好插手?”
老爷子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思忖片刻,慨然允下了她的请求。
说到底,这都是他那宝贝自己惹下的风流债,看来这泓洢真是翅膀硬了,这些年他不在身边,这小子竟学会了四处渔色?
只见那羞赧的少女仿佛一朵随风而动的铃兰,颔首低眉,柔声应道:“多谢老先生。”
其余人虽心下好奇,却也不敢多问她与公子之间的事,只露出一副心照不宣的表情,眼风互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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