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九瓣
十九
夏油杰是东京樱兰学院一年级的新生。
关于他一个普通人家出身、也没有什么接受优越教育进入上流社会的想法的普通学生，为什么会以樱兰特待生奖学金为目标，日夜苦读并且最终成功进入这所全国闻名的贵族高中这件事，他自己也没什么头绪。
不如说，他会莫名其妙选择东京的学校就已经很奇怪了。
虽然小时候的确在东京住过，但中学时搬到了京都，父母也压根没有在近几年回东京的想法，他本来默认是读家附近的洛山来着……
不过现在木已成舟，就不管那么多了。
毕竟樱兰的确是座设施优越的学校，而且实话说，虽然他作为特待生在一群少爷小姐中的确不怎么合群，但特待生不止他一个，不合群的也绝对不止是特待生。
举个例子，同班的五条悟。
据说家庭背景即便是在樱兰这座贵族学校，也是金字塔尖上的等级，但其人不仅染了一头白毛，戴了仿佛是特制的蓝色隐形眼镜，还非常狂妄地不将包括老师在内的任何人放在眼里。
对方的“不放在眼里”当然不是成天趾高气扬地欺负同学，或者在课上睡觉（当然睡觉也是会睡的）。
他只是单纯地完全以自己的想法行事，别人的话基本上是不听的——除非足够聪明，能以完美的逻辑说出前所未有的绝妙发言，他才可能会暂时打开一下耳朵。
而这样的场景，至今为止也没有发生过。
因此这个人不仅不合群，甚至夏油杰怀疑他对“合群”压根就毫无概念。
与五条悟形成奇妙的对比的，则是班上另一个同学，神岛花音。
据说也是大家族的千金，和五条悟不同的是，她似乎会听每一个人的话。
这并不是指她会听从每一个人的意见，而是对方似乎秉承着“每个人都有开口说话的权利”这一信念，而宽容地给予了每一个向她说话的人开口的时间。
不过这个时间并不是无限期的。
实际上，据夏油杰的观察，如果说话的人不能在一定时间内引起她的兴趣，神岛花音就会用“顺着对方的话毫不费力地说废话”这样真诚的敷衍，让对方意识到“你在浪费我的时间”这样更真诚的心里话。
……从傲慢上来说，神岛花音和五条悟真是棋逢对手。
所以神岛花音也不合群。
而如果说五条悟是对合群天生没有概念，那神岛花音大概就是虽然有概念，但完全懒得在意。
她就像一个严谨的商场理货员，泾渭分明地对待“重要的人和事”和“不重要的人和事”，重要的就小心呵护，不重要的就直接扔进垃圾站，休想耗费她宝贵的时间和精力。
怎么说呢？该说不愧是不知道因为什么而留级一年的“前辈”？为人处世很有自己的一套信念。
有这两位完全不合群的同学打底，夏油杰觉得还能和班上的同学普通相处的自己，其实不用划进“不合群”的范畴里。
虽然就算划进去了，他也不在意就是了。
而且比起思考这些，他更愿意去图书馆自己安静待着。
或许今天可以找一找有没有格斗技相关的书籍，他最近对这个还挺有兴趣——
“——夏油君也来吧？”
夏油杰刚打算起身，就听到这样一句话。
他抬头看去，见是同班的藤井同学，有着一头靓丽粉色长发的少女，但非常别出心裁地配上了荧光绿的眼影和仿佛是珍珠色的淡彩唇釉。
没记错的话，藤井也是特待生。今年据说总共只有三名特待生，其中两名就在夏油杰的班上。
“啊……抱歉，”夏油杰没听清楚对方说的是什么，但不论什么，他都无意参与，“我接下来还有事——”
“哎——？”
藤井不满地皱眉，居高临下看着他，“夏油君没有听到刚刚的话吗？不是现在，是晚上参加活动啊。班上的人都会来，只有夏油君不来的话，也太不合群了吧？”
夏油杰：“哦，五条同学和神岛同学也去吗？”
别说去不去活动了，现在这两人压根就不在教室——早就知情的夏油杰在心里想道。
藤井：“……啊这……”
夏油杰起身，笑眯眯摆手：“那么，就这样。”
对身后藤井色厉内荏的抱怨充耳不闻，直接离开了。
不过即便夏油杰再怎么对班上的活动不关心，也知道最近一段时间流行的是“惩罚游戏”，就是在游戏里输了的人，要听从赢家的指挥，去做一件相当于小小冒险的事——这样随处可见的游戏。
比如说向第一眼见到的异性询问邮件地址，或者绕着操场跳跃一圈。
其实在这些少爷小姐们的生活中，连空气里的一粒灰尘也能被家族所持有的金钱或权势过滤干净。对于他们来说，又哪里存在什么冒险呢？
冒险是要面对失去什么东西的风险的，而在少爷小姐们的人生里，不存在风险。
那种每次出任务时，都要带着有可能失去身体的一部分，甚至失去生命的行为，才能称作“冒险”吧？
比如说上次他……
两手插兜朝图书馆走着的夏油杰顿了一下。
上次他……什么来着？
夏油杰站在炎炎夏日中，觉得眼前的景象像是被阳光过曝了似的，失去了原本清晰真实的轮廓。
说得那么大言不惭，他好像也没有做过什么冒险啊？他不是正常地从中学毕业，顺风顺水地到了樱兰吗？
……哪里有什么失去手脚或者生命的事啊？
在冷气充足的图书馆坐下后，夏油杰失笑摇摇头，打开手里的书，认真阅读起来。
可能天气太热，让他的思维一下糊涂了吧。好了，现在来看看书籍能教授他什么样的……嗯？
夏油杰翻书的手停在原地。
他记得自己是来找《格斗技入门指南》的，而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樱兰高校第二图书馆中的确有这样一本书，他顺利地按照搜索结果，从整齐划一好像看不到尽头的书架中找到了这一本。
但是——
《小波与傅里叶分析基础》，眼前摆放在书桌上的书，封面如此写着。
这是什么？数学？物理？……不是《格斗技入门指南》吗？
他再昏了头，拿错了书，也不会错得这么离谱吧。
“……”
夏油杰定定神，试图集中精力回忆刚才的事。
但他的视线不经意地在自己的双手上停留了片刻，他忽然发现了一件刚才完全没注意到的事，冷汗瞬间遍布了后背。
……这不是他的手吧？
不是在他不知情的时候增添了伤痕，而是这样纤细、白皙，修剪得圆润的指甲上仔细涂着透明指甲油的手——别说是不是夏油杰的手了，这压根就不是少年的手，而是属于少女的吧？！
夏油杰一下感觉到空气都稀薄了起来。
更让他感到惊讶甚至恐惧的是，“他的手”在完全没有接收到他的指令的情况下，竟然自顾自地动了起来！
那双手自如地翻开扉页，用一种非常流畅认真的姿态，伸出食指顺着目录页缓慢滑动，好像上面的内容对手的主人来说非常重要，因此要仔仔细细每个字都看清楚似的——
“啊……”夏油杰感到自己的嘴唇也不受控制地张开了，发出了一声柔软的少女的喟叹，“果然这本书更简明易懂呢，太好了……”
“……”
夏油杰整个人都僵住了，只有快速的心跳声在冲击耳膜。
……怎么回事？别自顾自地行动啊！给我停下……
弥漫在图书馆里的不再是阻隔夏日高温的冷气，而是令人从骨髓里感到寒冷发颤的诡异气氛。
那些冰霜和恶意凝成了细小的刀刃，钻进他的躯体里，仿佛要将他吞噬一般地啮咬着。
四周逐渐黑下去，她掉进了吃人的黑色泥沼中。
夏油杰听到了心里虚弱无助的哭喊。
不，不要……
谁都好，谁来救救她……
“——杰？”
打断了那些可怖幻象，让四周猛地重新亮起来的，是夏油杰没有料想过的声音。
黑色天然卷长发的少女抱着几本书，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用一种疑惑的神情看着他：“你怎么了？脸色好差。”
夏油杰：“……”
他缓慢地深呼吸了一次，闭了闭眼睛，没有答话，而是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
——是自己的手，修长但骨节分明的属于少年的手。
“花……神岛前辈。”夏油杰勉强笑道，“没什么，可能是太阳太晒了。”
“……你在说什么啊，这里压根就晒不到太阳。”
神岛花音吐槽了一句，显然没有接受夏油杰的说辞。但她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在夏油杰以为对方会再说什么时，又随意点点头，“那我先回宿舍了。”
“……好的。”
黑发少女没有停留，朝出口走去。但她走了几步，又犹豫了似的停下来，重新走回夏油杰面前。
“先声明一点，”神岛花音依旧是两手抱书的姿势，并没有什么威慑力，但或许是因为她站着而夏油杰坐着，他总有一种被她俯视时的气势压倒的感觉，“我绝对尊重你的意愿，也绝没有干扰你的选择的意思。”
她深深地注视着自己的双眼，但夏油杰却觉得她真正看着的不是自己，而是透过自己，在看着别的什么人。
“——但与此同时，你也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起相应的责任。”
有一双颜色略深、因此有时会让人捉摸不透的水蓝色双眼的少女，用花瓣般柔软的嘴唇说着冷情的话，“我们都这样做，没有问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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