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俘虏
塔娜回去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战局尚未结束，而西凌败局已定，只剩少数将士还能组织起抵抗了。
辰军人数众多，塔娜也有些胆怯。她把哈斯藏起来，才扒了身死人衣服，持刀闯入阵地。结果才摸出去三五步，忽然被人从身后捂了嘴，铁钳般把她的手拧到身后，扭了粗砺的绳结。塔娜抬脚便跺，又被踹软了膝窝，扑通跪倒在地。
几个辰人看了她和她身后那人一眼，说了些什么。但她听不太懂辰人的话，挣扎大骂，只知他们交谈了几句，便推搡着她往王帐附近走。塔娜早听说过战场俘虏有何下场，以为自己此次难逃劫运，手足冰凉，仍运足力气，唾了人一脸。
那人擦干净，冷冷看她，说了句什么，她依旧听不懂，却听一个女人喝止了对方。那仍是一句难懂的中原话，其间似乎夹杂了一句什么“吓她”。
而且……女人！
塔娜震惊地抬头看去，只见那人也正看着自己，她戴着张黑漆漆的面具，一手还撑着王帐的帘子。塔娜向来视萨仁如神明，见她在王帐内如此放肆无礼，登时暴怒，对着那人大喝：“滚出来！”
那人用生涩的西凌语反问：“你凭什么能叫我滚出去？”
说罢一招手，塔娜便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搡了进去。她重重一跌，又迅速起身，眼眸恍如着了火，愤愤瞪视着对方。
仿佛随时会扑上来咬一口，连血带肉，将人通通嚼烂吞服。
帐子里穿盔甲的女人——宋如玥一哂。
萨仁确实是个养狼的。
眼下西夷大军已经溃逃，宋如玥的心也稍稍松泛了。她大约知道这儿怎么会有个年轻女人，于是道：“在这好好等着，我不杀你。”
塔娜一怔。
杀……对，少布！少布呢！
她逃出来时，就挣脱过绑手的绳索，此时故技重施，竟无可奈何。正额头冒汗，不防被人一语道破：“别挣扎了，这个结不是让你能解开的。”
塔娜不理，继续扭动手腕，挣得血肉模糊。那人叹了口气，蹲下身与她平视：“就算挣开了，你又能做什么呢？”
塔娜眼也不眨：“杀你。”
那人愣了一下，接着忍俊不禁：“杀我？你？”
全然没拿她当回事。
塔娜又愤又恼，脸一路红到了脑门儿：“你们这样柔弱的辰人，杀起来有什么难的！我们一族天生受到长生天护佑，我阿爹可是草原上闻名的勇士，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算个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不过，大概算是个能打跑你们所谓‘受长生天护佑的一族’的人吧。”那人对她挑衅一笑，“那么，你又算个什么东西呢？”
塔娜以为，她话都说成了那样，自己面前的若是个正常人，要么恼怒地杀了她，要么恼怒地破口大骂，但没关系，她是西凌人，是西凌勇士的女儿，怎么也要挺直腰杆，与对方比一比谁能硬到底。可这怎么……怎么还有个顶嘴的！
她哑口无言，半晌越想越气，忽然暴起：“你们……你们！你们杀了我阿爹、杀了我情郎，如今刀子怎么软了，怎么不敢杀我了？！我只求一死，谁要你假惺惺！”
眼前人一扬眉：“杀了你，你就不怕你妹妹活不下去？”
塔娜悚然一惊，声音尖利得像刀：“你怎么知道？！……你！什么妖法！”
那人意味深长地将她上下看了一看，掀帘问了两句话，不多时，有人抱着一团什么东西过来了。辰国的女将军一手接过来，又退回塔娜面前：“我不光知道。”
塔娜浑身的血都凉了。
她怀里抱着的，正是自己的妹妹哈斯。哈斯闭着眼，不知是昏迷还是……死了。
她呆愣愣看着哈斯，脑海里最后一根弦几近崩断。
直到宋如玥把哈斯放到她面前——
“小孩子，没必要看到不该看的东西。明日此时，她自会醒来。”
说着，她俯身割开塔娜双手绳索，十指竟然洁白，就连疤和茧都不算多：“抱抱她吧。不过别想着动手，否则不光你死，你妹妹……”她目光漫不经心地掠过哈斯，笑道：“这么小的孩子。”
塔娜呆呆地接过哈斯。
哈斯热得像一团火种，但还活着。甚至，她系上去的包裹都还完好无损。沉甸甸的肉干、沉甸甸的水。
方才，心中只有一腔仇恨，她什么都不怕。此时有了些微牵挂，这才发现自己双手颤抖得厉害，心里也才泛起一丝恐惧：我和妹妹，真的……会死在这吗？是，哈斯才这么小……
正想着，又有人入帐通传。塔娜听不懂那急切的语气在传达什么信息，只是看见宋如玥听完，低头看向了自己。
目光无悲无喜，光亮全被阴影吞噬，连方才为自己解开绳索的温度也不见了。
“带她过来。”
她只听懂了宋如玥在帐内的最后一句话。
-
外面战场依然一片混乱。
而宋如玥步步生风，坚定地向一处走去。虽有明枪暗箭，却也都被她侍从挡下了。塔娜在身后看着她，不知为何，想起了王上的背影——只一个瞬间，就把这个念头唾弃掉了。
柔弱的辰人，这将军还不知是什么腐败的权贵，哪比得上王上的一根头发！
那一处战场相对平静，只有数十西凌大汉，挟持着一个清瘦的男人，跟十来个辰人对峙。见宋如玥到了，为首那西凌人骂道：“下作手段！”
“说笑了。我辰人最讲究礼尚往来，若是对待高尚之人，自然也不会用此下作手段。巴雅尔将军这不已经知道了怎么挟持人质，也学得很快么？”
巴雅尔脸色涨红，唾道：“呸！这小子早露了破绽，我王上早知他是辰人卧底，便是直接杀了，也活该！”
“那你倒是动手啊。”宋如玥好整以暇：“你怕什么？”
说罢，让开身子，由左右将塔娜哈斯拉扯出来：“是不是怕我亦有人质？这真恰好有两个，巴雅尔将军，要不要再看清楚一些？”
被巴雅尔挟持的年轻男人本来脸埋在他怀里，听了宋如玥如此说，震惊地转过脸来——两颊顿时血色尽失，他不可置信道：“你回来做什么？！”
那人，是少布。
塔娜双腿虚软，几乎后退，却被辰人支住，一动不能动。她一句话也没说，脸色也渐渐苍白，摇摇欲坠。
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你……你是辰人的……”
“——闲话就少叙吧。”宋如玥竖起手掌，“巴雅尔将军以此威胁我前来，想必也不是要听这些。说吧，你要如何？”
巴雅尔原本是要以“少布”要挟宋如玥退兵，谁知，她手里却也有塔娜和哈斯。正犹豫间，忽听一声低呼，却是那塔娜丢开哈斯，往一个辰人兵刃狠狠撞去！
“铛——”
金铁震颤，余音袅袅。
塔娜震惊地看着自己身前枪身——宋如玥方才头都没回，反手一枪，准确地架在她和兵刃之间，她为枪身所阻，毫发无伤。
宋如玥回眸，谁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想到了谁，只见她目光里怒意愈盛：“身为俘虏，不求生，先求死？！”
对任何一个人来说，赴死都是一件极耗勇气的事。多数在生死间游走过一遭的人，都会更珍惜自己的生命。塔娜的勇气也在方才那一撞中耗尽了，此刻正眼瞳颤栗，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叫。
但她死死闭上眼，又拼命伸着脖子，往刀锋上去撞！
宋如玥一震枪身，将她弹开，怒道：“你们干什么吃的，抓稳她！”
不待她说，几个士兵已经抓稳了塔娜。她瞠目欲裂，几乎把自己拽得四肢脱臼。
巴雅尔夸赞道：“这才是我们西凌的好姑娘！”
“为些不相干的东西送命，贵国人就这样以鲁莽为勇？”宋如玥嗤笑一声，□□竖立身侧：“我们辰人不同，我们将身陷敌阵的同袍视作同袍，而非一个被鼓励去死的累赘！”
少布哀切道：“塔娜，塔娜，你还有妹妹，这是我的错，你活下去啊！”
塔娜嘶吼：“你给我闭嘴！！”
话音未落，泪水已经滑落眼眶。
少布不忍再看。
宋如玥向巴雅尔一扬下巴，枪尾锵然顿地：“说吧，你要什么？”
巴雅尔挟着少布上前。
宋如玥已算高挑，他比宋如玥却还高了一头有余，有她两个宽，身上肌肉块块结实灵活，随着走动，不经意地显露出来，撑起一道道陈旧的伤疤，又隐没在皮肤之下。
此人战绩斐然，辰国士兵拱卫住宋如玥。
巴雅尔：“这就是你们辰人的勇气？”
宋如玥当然听出这是句挑衅——但她依然摆手示意林荣等人退下。
林荣：“将军！”
“无妨。”宋如玥双眼警惕地看着巴雅尔，用中原话说了一句：“我打得过。”
巴雅尔不知听懂了还是装腔作势，从鼻子里嗤了一声。
双方距离不过三步，巴雅尔仍紧紧挟着少布。此人高大威猛，攻势必定势大力沉，宋如玥改为双手握枪，枪身向下斜指。
“我要……”巴雅尔端详着宋如玥，笑了一声，又骤然狰狞：“你死！！”
他骤然把少布掷到宋如玥脸上，反手抽刀，刀风瞬间笼罩住少布宋如玥两人！
宋如玥抽身侧进，枪尖如月，悍然迎向巴雅尔刀锋。她不算壮，因此武艺路数轻灵刁钻，巴雅尔不惯，掌心被震得一麻，刀刃一错，如山威势不减，一刀几乎削下宋如玥一条臂膀。
他用刀极精准，刀尖没有重重砸入地面，而是在地表一触即收，一粒砂砾都没惊动。
惊动了砂砾的，是汩汩流过来的血。
甫一交锋就遭受重创，宋如玥恍若未觉，顺势将少布踹回身后，助他避过巴雅尔再度抓来的手，枪尾收势，在他腕上一敲，还悠哉地甩了一把手心的血，向巴雅尔挑衅一笑。
如今巴雅尔手中已经没有人质，唯一挽回局面的办法就是杀了宋如玥。他也并不莽斗，喝令：“上！”
林荣顿时带人上前，将他们从宋如玥身边隔开。
宋如玥：“一对一还要叫帮手，巴雅尔将军不会怕了吧？”
西凌人最禁不住这等挑衅，巴雅尔被她一句话架住，二话不说再次挥刀。宋如玥格挡，借力绕他身后，顺势将枪身一提，死死勒住他的脖子。但巴雅尔的胳膊几乎有她两条腿那么粗，被勒得一呕，仍可蛮力将枪身卸下，反手一拧，就要绞她双臂。
宋如玥匆忙撤手，银枪铛啷啷落地，被他一肘震得连退数步、五脏生疼。巴雅尔一脚踢开枪，目露凶光，提刀逼近——刀尖在地上泠泠划过。
他可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据说他曾凭一己蛮力放倒过八条野狼。如今有利刃在手，更是举手投足，皆能取人性命。
而宋如玥不躲反扑，纵身扑向他持刀的手！巴雅尔抄刀斩首，被她侧颈避开，便扭转手腕去勾她面具——碧瑶在战场上始终不离脸的面具——不料宋如玥竟混不在意，任他挑了面具，任凭脸上豁开一道血痕，双手已经死死扑抱住了他的手，让他的刀再不能移动半分。
“放！”
巴雅尔轮拳猛击她背部，宋如玥方才已受了内伤，此刻更觉自己背后像被万钧铁锤重锤数记，登时喷血，两眼发黑，转眼就被狠掼在地。但她不撒手，飞快撕开他臂甲，拳缝里夹了拇指指尖，重击他脉门。
脉门是人体要害之一，巴雅尔再天生神力，也手臂发麻，不得已松了手。只一瞬的功夫，宋如玥夺刀，反劈！
巴雅尔骤然后仰，碎发随着血从额角流下，恼羞成怒：“你这娘们……”
“你这莽夫，”宋如玥爬起来，喘息着笑了，满嘴的血，止不住地往外溢，“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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