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河的第三条岸
河的第三条岸
[巴西]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
父亲是一个尽职、本分、坦白的人。据我认识的几个可以信赖的人说,他从小就这样。在我的印象中,他并不比谁更愉快或更烦恼。也许只是更沉默寡言一些。是母亲,而不是父亲,在掌管着我们家,她天天都责备我们——姐姐、哥哥和我。
但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父亲竟自己去订购了一条船。
他对船要求很严格:小船要用含羞草木特制,牢固得可在水上漂二三十年,大小要恰好供一个人使用。母亲唠叨不停,牢骚满腹,丈夫突然间是想去做渔夫或猎人吗?父亲什么也没说。离开我们家不到一英里,有一条大河流经,水流平静,又宽又深,一眼望不到对岸。
我总忘不了小船送来的那天。父亲并没有显出高兴或别的什么神情,他只是像往常一样戴上帽子,对我们说了声再见,没带食物,也没拿别的什么东西。我原以为母亲会大吵大闹,但她没有。脸色苍白,紧咬着嘴唇,从头到尾她只说过一句话:“如果你出去,就呆在外面,永远别回来。”
父亲没有吭声,他温柔地看着我,示意我跟他一起出去。我怕母亲发怒,但又实在想跟着父亲。我们一起向河边走去了。我强烈地感到无畏和兴奋。“爸爸,你会带我上船吗?”
他只是看着我,为我祝福,然后做了个手势,要我回去。我假装照他的意思做了,但当他转过身去,我伏在灌木丛后,偷偷地观察他。父亲上了船,划远了。船的影子像一条鳄鱼,静静地从水上划过。
父亲没有回来,其实他哪儿也没去。他就在那条河里划来划去,漂去漂来。每个人都吓坏了。从未发生过,也不可能发生的事现在却发生了。亲戚、朋友和邻居议论纷纷。
母亲觉得羞辱,她几乎什么都不讲,尽力保持着镇静。结果几乎每个人都认为(虽然没有人说出来过)我父亲疯了。也有人猜想父亲是在兑现曾向上帝或者圣徒许过的诺言,或者,他可能得了一种可怕的疾病,也许是麻风病,为了家庭才出走,同时又渴望离家人近一些。
河上经过的行人和住在两岸附近的居民说,无论白天黑夜都没见父亲踏上陆地一步。他像一条弃船,孤独地漫无目的地在河上漂浮。母亲和别的亲戚们一致以为他藏在船上的食物很快就会吃光,那时他就会离开大河,到别的地方去(这样至少可以少丢一点脸),或者会感到后悔而回到家中。
他们可是大错特错了!父亲有一个秘密的补给来源:我。我每天偷了食物带给他。他离开家的头一夜,全家人在河滩上燃起黄火,对天祈祷,朝他呼喊。我感觉到深深的痛苦,想为他多做点什么。第二天,我带着一块玉米饼、一串香蕉和一些红糖来到河边,焦躁不安地等了很久,很久。终于,我看见了那条小船,远远的,孤独的几乎察觉不到地漂浮着。父亲坐在船板上。他看见了我却不向我划过来,也没做任何手势。我把食物远远地拿给他看,然后放在堤岸的一个小石穴里(动物找不到,雨水和露水也湿不了),从此以后,我天天这样。后来我惊异地发现,母亲知道我所做的一切,而且总是把食物放在我轻易就能偷到的地方。她怀有许多不曾流露的情感。
母亲叫来她的兄弟,帮助做农活和买卖。还请来学校的教师给我们上课,因为我们已经耽误了很多时光了。有一天,应母亲的请求,一个牧师穿上法衣来到河滩,想驱走附在父亲身上的魔鬼。他对父亲大喊大叫,说他有责任停止这种不敬神的顽固行为。还有一次,母亲叫来两个士兵,想吓吓父亲,但一切都没有用。父亲从远处漂流而过,有时远得几乎看不见。他从不答理任何人,也没有人能靠近他。当新闻记者突然发起袭击,想给他拍照时,父亲就把小船划进沼泽地里去,他对地形了如指掌,而别人进去就迷路。在他这个方圆好几英里的迷宫里,上下左右都是浓密的树丛,他不会被人发现。
我们不得不去习惯父亲在河水上漂浮这个念头。但事实上却不能,我们从来没有习惯过。我觉得我是唯一多少懂得父亲想要什么和不想要什么的人。我完全不能理解的是他怎么能够忍受那种困苦:白天黑夜,风中雨里,酷暑严寒,却只有一顶旧帽和单薄的衣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命在废弃和空寂中流逝,他却一点都不在意。从不踏上泥土、草地、小岛或河岸一步。毫无疑问,他有时也把船系在一个隐蔽的地方,也许小岛的顶端,稍微睡一会。从没生过火,甚至没有划燃过一根火柴,他没有一丝光亮。仅仅拿走我放在石穴里的一点点食物——对我来说。那是不足维生的。他的身体怎么样?不停地摇桨要消耗他多少精力?每到河水泛滥时,裹在激流中那许多危险的东西——树枝、动物尸体等等——会不会突然撞坏他的小船?他又怎么能幸免于难?
他从不跟人说话。我们也从不谈论他,只在脑子里默默地想。我们从不能不想他。如果有片刻似乎没想他,那也只是暂时,而且马上又会意识到他可怕的处境而从中惊醒。
姐姐结婚了,母亲不想举办结婚宴会——那会是一件悲哀的事,因为我们每吃到精美可口的东西,就会想起父亲来。就像在风雨交加的寒夜,我们睡在温暖舒适的床上就会想起父亲还在河上,孤零零的,没有庇护,只有一双手和一只瓢在尽力舀出小船里的积水。时不时有人说我越长越像我的父亲。但是我知道现在父亲的头发胡须肯定又长又乱,手指甲也一定很长了。我在脑海里描出他的模样来:瘦削,虚弱,黝黑,一头蓬乱的头发,几乎是赤身裸体——尽管我偶尔也给他留下几件衣服。
看起来他一点也不关心我们,但我还是爱他,尊敬他,无论什么时候,有人因我做了一些好事而夸我,我总是说:“是爸爸教我这样做的。”
这不是确切的事实,但这是那种真诚的谎言。我说过,父亲似乎一点也不关心我们。但他为什么留在附近?为什么他既不顺流而下,也不逆流而上,到他看不见我们,我们也看不见他的地方去?只有他知道。
姐姐生了一个男孩。她坚持要让父亲看看外孙。那天天气好极了,我们全家来到河边。姐姐穿着白色的新婚纱裙,高高地举起婴儿,姐夫为他们撑着伞。我们呼喊,等待。但父亲始终没有出现。姐姐哭了,我们都哭了,大家彼此携扶着。
姐姐和丈夫一起远远地搬走了,哥哥也到城里去了。时代在不知不觉中变迁。母亲最后也走了,她老了,和女儿一起生活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留了下来。我从未考虑过结婚。我留下来独自面对一生中的困境。父亲,孤独地在河上漂游的父亲需要我。我知道他需要我,尽管他从未告诉过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固执地问过别人,他们都告诉我:听说父亲曾向造船的人解释过。但是现在这个人已经死了,再没有人知道或记得一点什么。每当大雨持续不断时,就会冒出一些闲言来:说是父亲像诺亚一样聪慧,预见到一场新的大洪水,所以造了这条船。我隐隐约约地听见别人这样说。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因这件事责备父亲。
我的头发渐渐地灰白了。
只有一件事让我很难过:我有什么不对?我到底有什么罪过?父亲的出走,却把我也扯了进去。大河,总是不间断地更新自己。大河总是这样。我渐渐因年老而心瘁力竭,生命踌躇不前。同时爱讲到疾病和焦虑的袭击,患了风湿病。他呢?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他肯定遭受了更可怕的伤痛,他太老了。终有一天,他会精疲力竭,只好让小船翻掉,或者听任河水把小船冲走,直到船内积水过多而沉入滚滚不停的潜流之中。这件事沉沉地压在我心上,他在河上漂泊,我被永远地剥夺了宁静。我因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而感到罪过,痛苦是我心里裂开的一道伤口。也许我会知道——如果事情不同。我开始猜想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别想了!难道我疯了?不,在我们家里,这么多年来从没提到这个词。没有人说别人疯了,因为没有人疯,或者每个人都可能疯了。我所做的一切就是跑到岸边,挥舞手帕,也许这样他会更容易看见我。我完全是强迫自己这样的,我等待着,等待着。终于,他在远处出现了,那儿,就在那儿,一个模糊的身影坐在船的后部。我朝他喊了好几次。我庄重地指天发誓,尽可能大声喊出我急切想说的话:
“爸爸,你在河上浮游得太久了,你老了……回来吧,你不是非这样继续下去不可……回来吧,我会代替你。就在现在,如果你愿意的话。无论何时,我会踏上你的船,顶上你的位置。”
说话的时候,我的心跳更厉害了。
他听见了,站了起来,挥动船桨向我划过来。他接受了我的提议。我突然浑身颤栗起来。因为他举起他的手臂向我挥舞——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次。我不能……我害怕极了,毛发直竖,发疯地跑开了,逃掉了。因为他像是另外一个世界来的人。我一边跑一边祈求宽恕,祈求,祈求。
极度恐惧带来一种冰冷的感觉,我病倒了。从此以后,没有人再看见过他,听说过他。从此我还是一个男人吗?我不该这样,我本该沉默。但明白这一点又太迟了。我不得不在内心广漠无际的荒原中生活下去。我恐怕活不长了。当我死的时候,我要别人把我装在一只小船里.顺流而下,在河上迷失,沉入河底……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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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到这篇短文的时点,是在寒假放假之前。
说实在的,读完后的第一时间,我并没有特别理解人物和情节的内在逻辑,但是却莫名地体味到了作者深埋在荒诞和隐喻中的真实和自洽。当时我就想着,这种阴阳怪气的文章完全符合我不着边际的一贯风格嘛!
于是我兴致勃勃地写下了几百字的安利存稿,打算隔天润色一下再发表。
所以按常理来讲,你们应该更早一些看到今天这些文字——如果不是这个一言难尽的网站抽掉了我所有的存稿的话。
发现存稿箱里空空如也的那一瞬间,我这个金鱼脑袋真想当场弃坑拉倒……但是今天,或许是冥冥中的某种神秘力量的作用,我居然又在机缘巧合的作用下看到了这篇文章。转念想想,良心难安,最后我还是跑了回来,在此艰难复述下这一番写过的内容,也算是给久违的更新一个交代吧(。
这是一部虚构的短篇小说,曾经被改编成过08年广州的高考语文作文。
或许是为了符合应试出题的需要,出卷人对它进行了一定的删减和改编。不过就我个人看来,出题人可能是和学生结下过什么深仇大怨:这本就是一篇晦涩难懂的外文小说,居然还被删去了必不可缺的开头和结局……要是我在高考那年遇到的是这样一篇没头没尾的阅读理解,还用每天焦虑什么就业,怕不是早就在工地里安心搬砖了。
这篇小说到底讲了什么?它的意义让人如坠迷雾,但意味却仿佛似曾相识。很多人读了这篇,都会想起《月亮与六便士》和《百年孤独》,或者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所以通常的解读也与这些作品的主旨契合:这篇小说中的父亲在追寻一种另类的生活,另类生活则是回归本质的一种手段。
为了进一步阐述这一说法,请允许我在此引用杨宁老师上课的教案,以下内容出自他《文学理论》这门课程的第15p“文学真实问题”,b站上还可以看到他全部的23节课,讲得可以说是相当有趣了:
“村上春树有一篇《国境以南,太阳以西》,包括我之前提到的董启章的《安卓珍尼》,以及《极乐迪斯科》中的竹节虫,这些都在表达同一个命题,追寻所谓“另类”的寄托来称托自己现实的理想。即,通过失实的表象来表达真实的哲理。
我想从“因果律”这里来解读。假设我们把因果律从现实中去除,每个事件被拆分为单事件,这样,你揍了我一顿与我偷吃了你的烧鸡无关,我爱你与你曾经陪伴我无关。那么,在《河的第三条岸》中,父亲突然的行为——划船,在我们眼里也无任何因果可循。
父亲的行为是另类的,大胆的。08年广东省高考语文试卷选篇删除了这篇文章最亮眼的结尾,就是在我死的时候,我要别人把我装在一只小船里,顺流而下,在河上迷失,沉入河底。
儿子追随着父亲的脚步,那么,当时的父亲是不是也在追寻多年以前自己父亲的行为?就好像,今年你分手了,在三十年后的某一天,你开始痛苦,沉沦,你开始酗酒。别人都不理解平时文质彬彬的你为什么做出了如此行为。只有你知道三十年前的那件事与现在的因果关系。这在别人眼里,就是另类。
人类社会的形成需要众多在外东西束缚,人要穿衣,人要文明,人要科技进步,然而实在的人的本性并非与人类文明亦步亦趋,甚至有时会反抗现代社会的捆绑。诗意的生活成为向往,真实的哲理蕴含其中。”
不得不说,专业性真是能开启很多与众不同的视角。这话要叫我来讲,别说达到杨老师的水平和境界了,大概率连表意清晰都做不到。我很喜欢杨老师的解读,即便我自己的理解与他不尽相同:在我看来,父亲远离人群以追求自由。另类生活不是他的本意,而是脱离枷锁的代价;回归本质不是他的目的,只是自由的副产品。
换而言之,父亲追求的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而是一种状态——人类本应呈现的状态。我们是自然的生灵,却被以文明为名的、过度发达的牢笼驯化成高度同质的原子,随时可以替换的零件。我们为何非得上学,非得工作,非得升职加薪,非得娶妻生子,非得去过一个世俗的幸福生活呢——当这种幸福的全部意义只源于谎言的时候?
我知道我根本反抗不了这个名为社会的庞然大物,所以我可以不去抗争,我可以放弃追求真实、本质与美。但是作为做人的底线,我必须保持那个独一无二的自我。不然,我何以确认自身的生存?何以相信我有继续活下去的价值?
于是我选择自我流放,我乘着含羞草木特制的船来到湖心,生命在废弃和空寂中流逝。在废弃和空寂中,我安心地等待着最后的那个绝对的、不可动摇的大嘲讽——那个无人能够幸免的大嘲讽。
河的第三条岸确实是存在的,就像莫斯科存在于三姐妹的生活里,戈多存在弗拉季米尔和埃斯特拉冈的无聊里。这个故事和契诃夫、贝克特剧作的共同之处在于:等待的全部意义就是等待的失败,无论它的代价是失去某些短暂的时刻,还是耗去毕生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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