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一
乔治是殷迟母亲那边派来的人，是个棕发绿眼睛的典型欧洲白人长相，原先是他父母负责殷迟日常的一些事情，他比殷迟要大几岁，两人作伴长大，大学毕业后，乔治接过了接送与近身保护他的工作。
殷迟虽然不爱搭理人，与他关系其实很不错，乔治也很熟悉这位从小看到大的大少爷，毫不夸张，这是他头一回看到这样的殷迟。
以至于乔治也难得有些慌张，不知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他也来不及多想、多说，只拿下两个随身携带的旅行包，毕竟重要证件都还在里头，随后他转身也跟着殷迟跑出飞机。
不过就一两分钟的功夫，他出来时，已经看不到殷迟的身影，好在工作人员认识他们，立即指着一个方向：“殷迟先生往那里去了！”
乔治道过谢，赶忙循着方向跑。
他手提旅行包，终于看到那个飞速奔跑在机场里的殷迟。
殷迟今年虚岁十六，本该是最青春的年纪，但他性格很颓，对什么都提不起劲，看起来便有些懒懒的，加上身体不算好，往常做事都是慢条斯理，因为也没有任何值得着急的事。
此时他却像是一道黑色的闪电，乔治看得很有些心惊，就怕眼睛一错，人就要不见了，眼看殷迟就快要穿过安检出去，好在是被工作人员拦下询问。
乔治舒出口气，冲到近前，听工作人员在问他脸上血迹的事，殷迟面上更是难得一见的不耐烦，他立即挤过去与对方解释。
好不容易说通了，不待乔治回头，殷迟又跑了。
殷迟不讲究穿衣打扮，平常都是穿校服，其他时候，乔治他妈给啥，殷迟就穿啥，但他偏爱黑色，今天要坐飞机，他穿了比较舒适的宽松黑色卫衣与黑色的收脚裤，鞋子也是黑色。
他身高很高，和比他还要大几岁的乔治几乎是一样高，收脚裤穿在他身上，便露出细长的脚踝，却又不同于女孩子们的纤细，骨骼的形状充满力量感，优雅而精致。
当然，他身上精致的，并不止于骨骼。
大厅中，已经有很多人在打量这个逆向奔跑，面带血迹，甚至有些狼狈的混血大男孩，很多人看到他的精致面庞，血迹给他平添几丝野性，融合得是那样完美，众人的眼睛就再也不舍移开。
乔治大喊一声：“在门口等我！我去开车！”
殷迟背对他，边跑边伸手竖起食指，乔治“靠”了声，知道这是只等他1分钟的意思，并且已经开始倒计时，怎么可能来得及！！
乔治回头就往停车场冲。
也好在机场外等出租车的地方永远在排队，所以乔治尽管花了三分多钟，还是顺利接到殷迟。
从来慢吞吞的殷迟主动打开车门，迅速钻进来，埋头就系安全带，乔治递给他面纸，担心地要看他鼻子，他将乔治的手推开，只道一个字：“快。”
乔治叹着气，依言立即往市里开，殷迟则是紧紧盯着前方的路，直到车子上了机场高速，殷迟才又低头摆弄手中手机，乔治瞄了眼，不解道：“这不是我刚刚在刷的视频，怎么了到底？我们这是去哪里？行李已经托运了。”
“这些，都不重要。”
“……那什么是重要的？”
殷迟来回又将那视频看了十遍，他在找那地址。他平常很少去商场，对这些商圈还真不了解，看了二十多遍，他终于找到背景里几个迅速闪过的大字，也终于辨别出这是哪里。
他抬头，告诉乔治：“去复兴公园。”
复兴公园里，宇文令则和大家都站在集合点，老师们正一一交代注意事项，为了庆贺国庆，复兴公园新添了许多花卉，等会儿他们会在老师的带领下先一同去看花，一到两个小时之后，大家再散开，按照老师划分好的区域捡垃圾，今天的安排大抵如此，下午两点左右就能结束。
交代完毕，叽叽喳喳的孩子们拉着家长的手，跟在老师们的身后去看花。
实际上，小孩子哪里惦记看花啊，看花还没有捡垃圾好玩呢！
老师心里也有数，浅浅看过，小魏老师把他们熊猫班的小朋友和家长带到一处大草坪旁，笑道：“大家在这里休息半个小时，吃点东西，我们就分散开来去捡垃圾，好不好？”
“好~~~”小朋友们热烈响应。
宇文令则就连这半个小时都不想等，他真的太想捡垃圾了！
宇文晞更不想等，父子俩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看眼中看到了“溜”字，可是宇文令则觉得自己刚来上学，不可以不听老师的话，他要给老师留下好印象，只好按耐住。
那边林朵朵跑过来，林朵朵就是那个胖乎乎的小女孩。
她跑到宇文令则面前，将手里一个小盒子递给宇文令则：“宇文令则，给你吃！这是我最喜欢的肉松小贝！”
宇文令则好奇地接到手中看看，也拉开自己书包的拉链，拿出一包很可爱的动物饼干给林朵朵：“谢谢呀，这个给你！”
林朵朵眼睛亮亮的，拿起饼干就跑，跑到女孩子中间，不知道在叽叽喳喳什么，她们还不停回头看宇文令则，很快，又有几个女孩跑来给宇文令则送吃的，宇文令则也纷纷交换给她们自己带来的零食。
还有男同学走来问：“宇文令则，你这里是不是有好吃的？为什么她们女生都来跟你交换？”说着，他拉开自己的书包给宇文令则看，“明明我的比你的好吃！”
宇文晞立马竖眉毛，这小崽子是要欺负他们家宝宝？！
他捏捏手，差点要把小崽子拎走，眼睛瞄到人家家长正盯紧这里，来的是小男孩的姐姐，是个大学生，与宇文晞对上视线后，人家反倒不好意思地朝他笑。
宇文晞一时也不好意思动手。
宇文令则倒是不生气，而是笑眯眯道：“我和她们一起玩家家酒呀，她们都是我的皇后！”
男孩面露不解，真的是这个原因吗？
他就道：“你撒谎！我上中班的时候，也被她们骗过去玩家家酒，我还当过公主，她们就没给我好吃的！”
宇文令则继续不慌不忙：“是呀，因为你是给她们做公主咯，你如果给我做公主，我肯定给你好吃哒。”
“……真的？”
宇文晞突然觉得这个小崽子有点蠢。
宇文令则却认真点头：“当然是真的鸭！”他拉开自己的书包给对方看，“你看！我有好多好吃的鸭！”
宇文令则书包里确实塞满了好吃的，都是昨天新买的，进口超市里的新鲜货，看得小男孩眼花缭乱，毕竟现在的家长其实都会控制孩子吃零食。
宇文令则大方地拿出好几包递给男孩：“给你鸭！”
“……我又不是你的皇后！”
“没关系的鸭！我们不是好朋友嘛！你还送给我三朵小红花呢！”
小男孩不好意思：“你还记得？”
“当然啦！我记性可好啦！”宇文令则再往前伸手，“你拿去鸭！”
小男孩想了想，到底是摇头：“你的零食比我的好吃！但我不能拿！这样就不是公平了！”
宇文令则刚想说，他身上带着小红花贴纸呢，给他贴三朵小红花，不就公平了嘛！于是他继续往小男孩手里塞，再到包里找贴纸。
小男孩到底是抵不住零食的诱惑，他接到手中，艰难地挣扎片刻，他抬头对还在找贴纸的宇文令则严肃道：“下次我有好吃的，我也会给你的！我不占你便宜！在这之前，我先给你做公主吧！我叫程嘉一！你记住了！”
说完，程嘉一扭头，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宇文令则难得地面露不解，宇文晞用拳头抵住嘴巴咳嗽几声，他儿子这真的是人在家中坐，小女朋友、男朋友就自动送上门来……
他们家长都是远远看着，并不干涉孩子的举动，宇文晞眼看就连男孩子们也不停往这里看来，他上前道：“我们去捡垃圾？”
宇文令则已经看到又有好几个同学走来，他拉起宇文晞就赶紧跑。
宇文晞笑，抱起他就大步走远，路上拧拧他的鼻子，问他：“小样儿，你也怕啊？你说你这桃花运，长大了你可怎么办呐……”
“爸爸你在说什么鸭？”
宇文令则当然还不懂“桃花运”什么的，包括林朵朵和程嘉一口中的“公主”、“皇后”之类的话，也与大人们的理解完全不同。
宇文晞不敢带坏孩子，回头要被全家人批评，他笑着摇头：“没啥。”
宇文令则倒是自己抱住宇文晞的脖颈，小大人地叹口气：“我真怕再不走，我就要有更多的公主和皇后，我都不是皇帝啦，没有那么多零食分给那么那么多的公主和皇后了鸭！”
似乎也没有什么好笑的？
宇文晞却笑了大半天，惹得宇文令则再摇头叹气，爸爸真的有点笨蛋啊！没事都能笑成这样！
远离人群后，到了老师分派给他们的捡垃圾地点，是公园的西北角落，人比较少，非常安静，父子俩在长椅坐下，打算吃点东西就去捡垃圾！
宇文令则拿出林朵朵给的肉松小贝，先递给爸爸，宇文晞摸摸他的头：“宝宝吃。”
这是他没有吃过的东西，也不知道上头覆盖着的墨绿色的东西是什么？宇文令则小心翼翼咬了口，小小的眉毛立即皱了起来。
其实蛋糕软软的很好吃，但他不喜欢那个酱和海苔的味道。
“不喜欢？”宇文晞问。
“嗯。”宇文令则点头。
宇文晞拿到手中，一口吃掉，具体什么味儿也没尝出来，就当是填肚子了。宇文令则拿出更多的小朋友与他交换的零食，父子俩一起吃，吃到一半，他们身后的灌木丛传来声响。
父子俩回头看去，一个衣衫褴褛、戴着墨镜的老头正猫着腰从灌木丛中钻出来，也没想到这儿还坐了俩人，那老头微愣后，墨镜后的双眼瞄到宇文晞搁置在长椅上的右手，手腕上戴着只亮闪闪的手表，一看就知道不是便宜货，再看这一大一小都长着纯良到不行的脸。
他非常熟练地脚下一软，倒在地，痛苦地在地上翻滚，再作出一副想要往起爬，却又摸不着地方的样子。
这下就连宇文令则也能看明白，他瞪大眼睛，小声告诉宇文晞：“爸爸，这个老爷爷他看不到。”
“嗯。”
“……爸爸他好可怜，他一直找不到地方，我们去帮帮他吧！”
“好，你坐着，爸爸来。”
宇文晞说着，就上前去扶那老头，老头摸索着抓住宇文晞的手臂，勉勉强强站起来，不停点头哈腰表达感谢，嘴中“啊啊啊”着，宇文令则大惊，再道：“爸爸，这个老爷爷他也听不到！他不会说话！”
“……”
老头哪怕靠着宇文晞，也站不稳，浑身一直在颤抖。
宇文令则跳下长椅，跑到宇文晞面前，仰头看着老头，可怜道：“爸爸，老爷爷真的好可怜，我们把吃的给老爷爷吧？”
宇文晞当然是百分百赞同。
宇文令则立即将自己书包里所有食物倒出来，知道老头看不到、听不到，特意扶着他的手去摸，希望他能知道这是吃的。
老头还惦记着宇文晞手上那块表，当然了，没指望人家解下手表给他，但这么一个有钱人，就给这么点，实在说不过去吧？
他脚下再一软，又趴在地上，裤腿适时地缩上去，露出伤痕累累的小腿。
他的嘴角在痛苦抽搐，下意识地朝父子俩的方向磕头跪拜。
父子俩纷纷僵住，这样的场景，在古代时常见。
那时候大兴朝难民越来越多，就连京城中也常有逃难的流民，他们都见过，他们非常自责，他们无能无力，他们无法拯救所有可怜人，正是因为这样，他们更加自责。
宇文令则咬住嘴唇，有点害怕地拉住宇文晞的手，低落道：“爸爸，为什么会是这样……”
为什么哪怕是这样富裕文明的现代社会，也还有这样的事情呢？
父子俩眼圈都红了，宇文晞深吸口气，从口袋中拿出老婆给的五百块钱，弯腰给塞到老头手中。
老头在看到父子俩红了眼的时候，其实已经有点蒙了。
至于么……这俩是不是同情心过于泛滥了……
所以宇文晞把钱塞给他时，他都没回过神。
宇文令则蹲下来，用小手轻轻拍了拍老头的手背，站起来对宇文晞道：“爸爸，我想，虽然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吃不饱，穿不暖，但是只要我好好学习，长大后为社会做贡献，并且把这样的信念，传达给更多的人，我们的社会就一定会越来越好！这样可怜的老爷爷就会越来越少！”
“没错！”
宇文令则再握起拳头：“所以爸爸，我不难过了，你也不要难过！我们现在就去捡垃圾吧！再大的事情，也要从小事，从我们自身做起！”
本来很不想捡垃圾的宇文晞也被儿子给激励了，他抱起宇文令则转身就走：“走！我们这就去为这个社会做贡献！”
宇文令则更是高举双手：“我们的社会，一定会越来越美好！相信自己相信祖国相信党！”
“…………whatfuck？”那老头的职业就是乞丐，每天定时定点打卡换衣服上下班，人设随时在换，见过的世面颇多，外国人的钱相对好骗，他自学成才，英语日语俄语啥的都会说几句，不过他必须要说，从业多年来，今天这对父子是他遇到过的最奇葩的奇葩！
奇葩到他甚至想把钱跟吃的都还回去，只是父子俩跑得快，已经不知去向。
抱着努力建设社会主义想法的父子俩非常兢兢业业地开始捡垃圾。
不管垃圾多么小，不管垃圾在什么地方，哪怕是在角落，在树上挂着，也必要想办法把那垃圾见到，扔在随身携带的垃圾袋中。
父子俩没少钻灌木丛，宇文晞没少爬树，宇文令则也没少被宇文晞举高捡树上的塑料袋，在公园的其他领域，大部分小朋友与家长都忍受不了脏和累，已经在休息，甚至提前结束去吃午饭，也只有他们俩把这事当事业一样，越干越起劲。
到中午时，两人肚子一同响。
父子俩，一个低头，一个抬头，宇文令则先瘪嘴，揉揉肚子：“爸爸，我肚纸饿了……”
宇文晞摸摸口袋：“爸爸身上真没钱了……”
“……唉。”宇文令则叹气，却又表示，“虽然宝宝很饿，宝宝不后悔！能帮助到老爷爷才是最好的！”
“好样的！”宇文晞揉揉儿子的脑袋，也很感动，“不愧是我宇文晞的儿子！”
宇文晞抱起他往长椅走去：“我们休息一会儿再继续，下午两点，妈妈就来接我们，很快就有饭吃了，我们再坚持一会儿，好不好？能不能做到？”
“好！能！”说完，两人肚子又是一阵“咕噜”响。
父子俩互视片刻，纷纷笑了，两人坐在长椅上，正在畅想等会儿见到妈妈要去吃什么好吃的。
一个骑着三轮板车的老爷爷经过，车里装的都是些纸板、塑料瓶，宇文令则好奇，这也是捡垃圾的老爷爷嘛？
老爷爷也看到他们，更看到身边的垃圾袋，停下车问：“垃圾卖不卖啊？”
宇文令则大惊，宇文晞立马问：“垃圾还能卖钱？”
“当然了！”
父子俩对视一眼，眼中闪耀着希望的光。
他们去捡垃圾，卖钱，不就可以买饭吃了吗？！
两人压根忘记去问问这垃圾到底怎么卖，他们今天就是在公园里捡到天荒地老，恐怕都不够买一瓶汽水！先前捡的那袋垃圾，宇文令则认为那是在为社会做贡献，虽然也没有人要求，他就是觉得不能卖，宇文晞跟他一个心思。
他们决定捡些新垃圾，再拿去卖了买饭吃。
父子俩可激动了，尤其宇文晞，他心道，身无分文又如何，本王在现代照样能养活自己！
只可惜这儿的垃圾早就被他们捡得差不多，新垃圾谈何容易。
好不容易，看到树丛里有个塑料瓶，父子俩一同惊呼，那树带刺，宇文晞趴着钻进去够那瓶子，宇文令则在他身后为爸爸加油。
父子俩今天都是白色衬衫与牛仔裤的打扮，云晓晴特别为他们搭配的父子装，先前也不知道赚了多少惊艳目光。
此时，这里只剩一个大邋遢，与一个小邋遢。
白衬衫早就沾满灰尘、树叶，两人的手与脸或多或少都脏兮兮的，宇文晞的一头酷炫银发更是成了鸟窝，偶尔有人路过，看到这俩邋遢大王，谁也不愿意多看一眼，都离得远远的。
父子俩还浑然不觉。
所以等殷迟好不容易在公园角落找到人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宇文令则。
小朋友满身灰尘，脏兮兮的，站在一丛提前枯萎的树木间，他头上的兔子帽子甚至快要掉了，他还背对着自己，他高举肉肉的双手，一直在认真喊“爸爸加油”。
这一瞬间，殷迟并不能找到准确的形容。
大约就是，你的世界已经毁灭太久，整个世界唯有无尽的黑夜与荒芜，你以为再没人会发现这样的世界里还封存着这样的一个你。
突然有一天。
你的天空被撕开一道口子，飞进来一个小小、小小的小天使。
他降落在你身前，给你带来了所有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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