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纯阳
在第五次唤“师兄”无人回应后,李忘生终于伸手拉住身前半步之人的袖子,轻轻一扯,那人便停下了脚步。
“所以你与那位方士原是旧识?这次山下的偶遇也是刻意安排?你们合伙起来拿我寻开心?”
脚步虽然停下了,但是身子却是半点都不肯回转过来,谢云流愤愤地踩了几下脚边的积雪,开口便是一连串质问。李忘生被质问得有些发愣,扯着谢云流袖子的手不由得加重了力气。
“师兄误会了,忘生一年前确实有收到过一份测字的批文,但并不知道是谁所言,方才听他解字才发现他测的恐怕是——”似有浓雾遮眼,李忘生的话没有预兆地突然断在中途,他略显迟疑地顿了顿,复又开口解释,“……恐怕是忘生的旧名。”
是了,谢云流突然想起来,「李忘生」这个名字是师父赐给他的,连同「玉虚」一道。醒悟过来的谢云流这才回头细想那两句批文,皱着眉头说:“那人到底什么来头?衣着作风不像是近日江湖上声名大噪的各家门派,若说这卜卦测字的手法,也没听过哪个世家公子善于此道?”
“想来并不是江湖上知名流派,师兄也不必太过当真。”
“说着好似这字测得不是你的一般。”谢云流心中始终感觉不安,无论是那方士过分关心李忘生的态度,还是这批文中隐约包含的不祥之意,“既然一年前已经得了那样的批文,为何你家里人没有——”这话才起了头,谢云流便知道哪里不对了。
这哪里是家里人没有想到为他消灾的方法,这方法如今可不就摆在自己面前吗?
谢云流马上止住的话头就这样被李忘生接了过去,语气柔和地仿佛在说旁人:“师兄聪慧,想必已经猜到了。只是师兄所思的因果可能反了——不是因为忘生得了这批文才拜入师父门下,而是忘生和师父确实有缘在前。”
不知道是两人在雪里站得太久了,还是李忘生的手就是这么冷,谢云流此刻只觉得浑身冰冷,如坠冰窟。即便李忘生用了最委婉的语调去解释,但世情人心如何岂是一个“有缘”二字就能简单掩去的,他的师弟恐怕不是因为得了这批文才被送来修道的,而是因为想要将他送出去才让人编了这批文的。
李忘生松开了扯住谢云流袖子的手,从他身边缓步走过,擦肩时还不忘提醒一句:“师兄再不走,就赶不到夜幕降临前回山了。夜路难行,还得早点回去才好。”
一夜无话。
本来李忘生的性子就生得偏静,拜了师入了门就更是全身心投在修行上,晚课结束后仍端坐在蒲团上静默打坐,仿佛已然入定。谢云流坐在他对面的蒲团上却半点心情皆无,越是回想李忘生回山前那句话越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真要开口询问又怕触及痛处。
这不像他谢云流一贯的行事风格。但不知为何,只要事涉李忘生,他就不自觉畏首畏尾起来。
而表面上似乎在闭目打坐的李忘生其实内心也是思绪翻涌,他能感觉得到师兄的目光,甚至能从中理出师兄掺杂着担心和忧虑的情绪,但他已决定跟着师父修道,那些前尘旧事就不再是他心中所想。只是……
只是这样被师兄一直看着,他不由觉得羞赧起来。
终于,在感觉到自己脸上和耳朵已经悄悄爬上羞红后,李忘生放弃地睁开了眼,果不其然撞上了投来探寻目光的谢云流,一怔,便迅速别开了头。
“师兄为何一直看着忘生?”出口时又觉得不妥,似有埋怨之意又显得小家子气了,便赶紧补了一句,“可是仍在想那位同道的批文?”
“不是。”谢云流答得很快,“我在想师父收下我时在想什么。”
“那必是觉得师兄天资聪颖,是难得的惊才绝艳之人。”答得也很快,虽然是夸赞之语,但说得很是诚挚,听得他很受用。
“那师父收下忘生时又说了什么?”
有些错愕,但很快就化作嘴角眉间的一抹淡笑:“师父说,忘生是最应该得道之人。”
盼了两日眼见着除夕将至,盼来的只有吕岩送来的信笺。信中寥寥几笔只是简单吩咐了两位徒弟安心过年,开春后师父自会归来,届时还有诸多事宜要处理云云。谢云流将信鸽抱到李忘生案前,见他已经开始研墨铺纸,便好奇地问道:“不就是正常的问安信笺,回头我自行回了师父就好,师弟这是要写家书拜托师父转交?”
李忘生垂眸落笔,他习得是最端正娟秀的小楷,和谢云流潇洒自由的行书不同,每每遇到抄经默背时,他总会慢谢云流一拍才完成。
“如今师父师兄便是忘生的家人,若师兄说这是家书,也可当作家书。”几缕垂发落下肩头,看在谢云流眼里,挠得他心里发痒,“这封信定要仔细回复师父,如若忘生所思不错,这是从宫里送出的信笺。”
“嗯?”眼神在李忘生肩头碎发和他笼在烛光里的侧颜上转来转去,谢云流一时还未反应过来他话中真意。
搁了笔,李忘生笑着吹干墨迹,规整地折好信笺,塞进了信鸽的信筒里,递给谢云流:“忘生以为,等到开春师父归来时,我们要有新家了。”
“是师父要开宗立派了吗!”谢云流兴致勃勃地接过信鸽,笑得合不拢嘴,“到时候我就是大师兄了,不知道师父会拟个什么名字,如果立派收徒的话,是不是又会多了很多师弟师妹,届时……”突然话音一落,本来已经抱着信鸽出门的谢云流脚步一转,回头看向李忘生。
他的师弟安静地躬身剪烛,烛火映着他的脸生红,衬得眉间那点朱砂熠熠生辉。他从前就觉得他的师弟性子和顺,如今相处久了更是愈加欢喜,往后若是有了别的同门……又会如何呢?他心里乱成一团,再出口时的话都染上了些许自己未察的微妙情绪。
“忘生,无论师父以后收多少徒弟,我都是你唯一的师兄。”
捕捉到了那人投来的眼神,他又加重了一遍语气。
“你也是我唯一的师弟。”
言毕,匆匆抱着信鸽踏出门去,独留李忘生一人愣在原地,只觉得脸上微微发烫,心中发怵:莫不是剪烛时被这烛火灼到了?
既然已经回了师父的信,师兄弟二人便安下心来,盘算着除夕夜的吃食。虽然华山上生活清苦,但谢云流自小就跟着吕岩一同生活,而李忘生也曾因兴趣跟着厨娘学过皮毛,应付日常用度不成问题,只是到底是过年,还是得想点花样才好。
是以除夕那日午后,贴好了对联窗花,师兄弟两人盘算着,谢云流先行下山采买,李忘生则留在家里准备。可惜带来的行李里并没有烹饪书籍,师父也未曾收集过相关书籍,困在书房里翻找了两个时辰仍无所获,李忘生有些沮丧地趴在桌上叹气。不多时便听到来寻他的师兄在敲窗棂的声音:“忘生,快看,我在山腰溪边捡到一个孩子。”
匆匆披衣起身,果然看见谢云流抱着一个襁褓推门进来,李忘生大惊:“这天寒地冻的,这孩子不得受罪了。”边说着边给炭盆添了炭,又取了新浆洗的棉被将襁褓笼在其中,这才小心翼翼地看向襁褓之中。
粉团团的模样甚是可爱,也不哭闹,就只是安静地睡着,看上去只是瘦弱了些,倒也不像是有疾,李忘生心中唏嘘,面上却不显,只是柔声道:“师兄既然捡了他,便是与他有缘,也算是一件好事。”
“那我便收他做我的徒弟,如何?”
“师兄觉得好便好。”李忘生弯眉一笑,“如是正好忘生连着他的晚饭一起准备了,不然醒来要哭闹的。”不及起身,手便被谢云流拉住,他说:“想来他还没有名字,师弟觉得该给他起个什么名字比较好?”
本来李忘生觉得这事当是师兄定下即可,但是谢云流目光灼灼看着他,似乎这事非要他拿主意不可,李忘生便也觉得推脱起来大可不必,略略斟酌一番答道:“师兄既唤作云流,自是风月不过眼,衣上飞斜云,又是在溪边捡了他,不如就叫洛风吧。”
屋内炭火炸裂,爆出了一声脆响,好似谁的心重重地落了一拍。谢云流眸光流转,笑着说:“方才我走神了,忘生你再说一遍取什么名?”
不知是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李忘生略显踌躇,又将刚刚的话复述一遍:“忘生道,师兄既唤作云流……”“嗯,我也觉得洛风这名很好。”
感觉到自己的手心被师兄捏了一下,又在顷刻之间松开了,谢云流的目光落在了这个刚刚获得自己名字的孩子身上,又将刚刚的名字念了一遍。
“洛风。如此,甚好。”
但对于李忘生来说,不是很好。
等到谢云流吩咐他好好照顾洛风后起身去准备晚饭时,他才缓缓品出方才他说的话有多么不合适。是朝夕相处惯了才这么失了礼数,还是当时的氛围使然,怎么就这么肆意直呼师兄名讳了,实在是太不尊敬了。李忘生陷入自责之中,眉头不由得深锁。
到底是沉溺进去了。深吸一口气,李忘生在心中悲哀地想着。
在泥沼中活了十二年,一朝被拉出,得以跟随恩师随心而活,得以见到这世间最风姿俊朗惊才绝艳的意气少年,对于他这样自认缘浅之人来说已经心满意足,只是……
谢云流。这三个字在他心中熨得发烫,让他惴惴不安,让他迷惘丛生,却不知道这份不安和迷惘从何而来,因何而生。恍惚间忆起此前师兄对他说过的话,李忘生心中仿若惊雷炸响,震得他瞬间清醒了过来:“唯一的师兄和师弟么?”
不自觉地轻抚洛风微蹙的眉头,李忘生也不知自己心中到底是喜是悲,只得按下所有情绪,将棉被又团紧了些。
“风儿安心睡吧,醒来后你的师父和师叔都在。”
待到吕岩返回华山时已是立春之时,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圣旨一道:感念纯阳真人得窥天意,修得大道,特准开宗立派,泽福天下百姓。
是以,纯阳宫落成,不日便被奉为国教,一时风光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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