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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藻雪


转眼便是腊月初八,玄沧的节气几乎不会迟到,每年腊月初八都会下大雪,铺天盖地鹅毛飘摇的素白色大雪,因此每年腊月初八这一日,朝堂上均会君臣对坐共饮一锅腊八粥,黄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鸡头米,栗子碎,红小豆,去皮枣泥,外加桃仁,杏仁,瓜子,花生,松子,白果,桂圆及红白糖,最后出锅时再点缀四色葡萄干。

        腊月初八这一日程小砚绝不进朝堂,绝不问政事,腊月初八是她爹娘的忌日。

        腊月初八她会躲去藻雪,躲玄沧的风雪为寂,躲自己的无处可去,终年不辍。

        藻雪非井,而是她在王城外围的别院,说是别院其实也没多大,不过是一亩园的花海外带一垄地的茅草顶长廊,这个习惯源于五年前的那个腊月初八,那一年她陪东陵王站在风雪中矗立大半天,只为依他一个匡扶社稷,只为依他一个天命独有。

        那一年腊月初八的风雪狂肆翻飞,她还记得他的野心勃勃,她还记得他逼她给他起卦算命,算玄沧的天下究竟是他的,还是他刚出生的小侄儿的,若玄沧最终不落他手,他便要杀死皇后亲自辅佐他嗷嗷待哺的小侄儿。

        他的小侄儿便是今日的小殿下,那个姓南却不知程家疾苦的皇族。

        她当然不愿与东陵王为敌,于是她便瞒了那一卦的实情,她要助他一臂之力,也要彻底铲除赐她家破人亡的南家皇族,而后她正式与華照皇后为敌,东陵王正式纳她为心腹,她姐姐终于不用日日被人当做圣器献祭出去。

        东陵王赏她一大笔钱,她用这笔钱置办了她的藻雪,这一天是一切的开始。

        一切的恩怨是非,一切的开始结束,都始于腊月初八这一日,的确该铭记。

        今年的玄沧气候异常,腊月初八这天竟然不下雪,所以藻雪里风景甚好,暗的山黛色如画,素的雪积重皑皑,长廊下植了一亩园的白罂粟,雪色素白挂着尖锐冰凌,程小砚在廊里置了张青竹小桌,拿一坨红泥小炉在温酒,炉是好炉,枫溪手拉红胚,酒是好酒,三十年陈晋城竹叶青,可再好的酒她也品不出入口绵甜,她的味觉开始出问题了。

        身后有人走近,寒风带着罂粟香盘旋扫过:“沈廷煜拜见祭祀。”

        有一秒钟程小砚迟疑,她分不清闻到的究竟是花海的花香,还是他熏衣用得罂粟香,最终没有回身,只将杯中酒悉数倒掉:“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过腊月初八不谈政事?”

        沈廷煜缓声:“酉时正刻行刑,天气寒冷祭祀不应该到处跑,免得冻病了不能监斩。”

        程小砚抬头展望面前花海:“你觉得我这方术跟你学得好不好?你觉得我这蛊虫养得好不好?天寒地冻还能开花,天寒地冻还能娇艳无比,你现在下去随便摘一朵,剥开花瓣揉碎了就会看到好多小蛊虫,半透明的冰晶色,不畏严寒不惧酷暑,只为了能送我个好心情,你说它们忠心不忠心?”

        沈廷煜不说话,他当然明白程小砚的心境,董丞相和華照皇后串通一气,而后血苋在一点萃周边埋伏,虽说刺杀东陵王的行动并未成功,但这桩桩件件无一不是她要面对的危险,做皇后的没有怕相这是纲常不容,而推她一步步走入困境的南家却法外逍遥,或许她真的能够忘却前尘再次站起来,但这世上就是有个事与愿违,譬如许书均挖出了吴清辞。

        沈廷煜上前提起她面前酒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尔后仰脖咽下放杯:“回来之前云飞托我带话,他说他这辈子只效忠祭祀一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程小砚慢慢回转低声:“你们都准备好了是吗?你们永远都跟我一条心是吗?”

        沈廷煜将头垂低脸慢慢烧红,在她的注视下声音益发低下去:“你已经忍了十年,或者你真的放过自己不再计较前尘往事,我带你回北疆咱们重新开始,或者你怎么说我怎么做,你想报仇我帮你杀人,你想夺权我帮你破出前路,我的心思你是清楚的!”

        程小砚望着他缓声:“你来藻雪就是为了告诉我咱俩之间只有儿女情长?你来藻雪就是为了告诉我你的心思永远不会变?你对我就没点别的想法?你的心思我明白,我的心思你也明白,南家不灭我绝不放手!”

        沈廷煜红着脸继续沉默,程小砚缓缓展开手中卷轴念道:“本王惊闻许大人存有谋逆之心,鼓惑本朝元老搅乱朝野暗杀小殿下,其心叵测其罪当诛,特班此诏,十二月初八酉时正刻于悠雅殿前军校场行刑。”念完大喇喇看他“王爷的目的就是要拿董颜之做饵拿许大人开刀,如此才能彻底截断皇后陛下垂帘听政的后路,你放心,只要王爷一天不当权我就没事。”

        沈廷煜在她身前立定:“王爷都吐血了,极有可能他当不了权,那时你又要怎么办?”

        程小砚一脸无所谓:“那又如何?我要得是南家覆灭,最好他们都死掉!”

        沈廷煜又垂头,闷闷斟满一杯酒握进手心:“我说了我只要你安好,北疆是个广阔天地,那里是有战争,但是没有你争我夺的勾心斗角,那里是有黄沙漫天,但是也有心境开阔的雨季青草,若你有天想开愿意跟我走,我还愿意带你回北疆,我管不了那么多,只想图神仙眷侣的随心所欲!”言毕抬手将酒一饮而尽“你好好想想如此活到底值不值!”不知不觉握紧拳头将酒杯捏碎,一滴酒甩上程小砚下唇中央,湿濡濡。

        正午艳阳灿烂,东陵王立在窗边望天,窗外有老者在低低吟唱:“明月旧年时,夜幕泊轻舟,清潭水依旧,留风问故知,云卷血如潮,风起黄沙笑,千军远征去,魂归知几何。”

        东陵王抚掌啧啧:“有人拿命要紧,有人视若草芥,你们说到底是该以刑止刑,还是该刑不上大夫,还是该证据确凿严惩不贷?”说完打眼去瞟屋里众人。

        一位膀大腰圆的将军铜声铁气道:“董丞相又赖在门口,说投案自首请王爷放过许大人。”

        东陵王冷哼:“不见,本王料得今日不会安宁,但没想到第一个来得会是他。”

        沈廷煜躬身含笑:“王爷的刀举起来他们都怕了,董丞相今日求见无非是想保住皇后陛下仅余的一席尊严,想来更好的戏份应该还在后面。”

        东陵王点头指向先前回话的将军:“你去门口打发他走!就说他不值得本王见他。”

        将军领命出门又有小厮进门通报:“启禀王爷,祭祀和董大公子也来了!”

        沈廷煜愣了愣,东陵王明显面有不悦:“祭祀来倒是情有可原,董大公子来又是何意?”

        小厮面有难色支支吾吾:“小的也不清楚,董大公子面色不大好,祭祀看起来是冻着了。”

        沈廷煜皱眉问他:“祭祀冻着了?她看起来还好吗?没甚么大碍吧?”

        小厮垂低了头小声做答:“大碍倒是没大碍,只是脸子白的没点血色,而且咳得厉害。”

        东陵王嗤笑:“咱们理智战胜情感的祭祀也有失态的时候?这事若是传扬出去还不得笑掉人大牙!她这病别是每年腊月初八必犯的吧!两人都请进来,本王要听听他们有甚么可说。”

        小厮出去通传,带程小砚和董颜之进门,程小砚披了件青色白毛领大氅,果然咳得厉害。

        东陵王转身:“祭祀所为何事?”

        程小砚压着咳低声上奏:“回王爷,今日酉时正刻要行刑,许大人的供状臣已经拟好,只是许大人仍不愿签名画押,依王爷的意思这份供状还需不需要许大人的签名,还需不需要上奏皇后陛下和下诏文武百官进行公示?”

        东陵王和声:“要看公示的人可是认为许大人有冤?要看公示的人可是认为本王有诈?”

        程小砚仍是低声:“也不是,臣只是认为该走得流程还是一项不能落。”

        东陵王呵呵两声:“其实本王对许大人的案子也甚挂心,既然祭祀来了本王就委你傍晚去监斩,三千刀凌迟一刀不能多一刀不能少,祭祀意下如何?”

        程小砚沉默,监斩的事早先便做了安排,今日再提无非是给她敲响警钟。

        看她不予作答东陵王又逼问:“是不是祭祀一介文官不愿接触血腥之事?”

        程小砚躬身施礼:“臣并无血腥忌讳,请王爷放心,臣必定准时出席不辱使命。”

        东陵王满意转身,又对董颜之道:“那么董大公子所为何事?”

        董颜之施礼施得意气风发:“臣想请王爷恩准,酉时正刻陪同祭祀一同监斩!”

        东陵王饶有兴味看他:“哦?董大公子竟然有这种想法?”

        董颜之话头跟进:“朝野皆知许大人道德败坏存有谋逆之心,且结党营私倾权辄势,况且许大人之罪是臣主动揭发,今日朝堂上下对臣的微词非议颇多,臣想亲临刑场以身明志,还请王爷能成全微臣忠孝两全之心!”

        东陵王看着他朗声大笑:“董大公子真是不二忠臣!好!既如此本王便允你陪同!”

        夹金粉的朱砂油墨在白帛上拖开,斗大的一个斩字逐渐成形,重盖朱印递给程小砚。

        程小砚面无表情双手接过,然后携董颜之一同退出,屋里只剩沈廷煜和东陵王,东陵王将眼一横精干冷厉:“沈将军,你说咱理智战胜情感的祭祀不会也牵涉其中吧?”

        沈廷煜欠身:“此时尚无定论。”三分忠肝七分冷情,事不关己的态度拿捏的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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