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化学物质可以构成灵魂吗?(2032)
施耐德先生的声音还在响着,我听得有些头昏脑涨。
茶几上的玻璃杯里装着艳红色的液体,画着蜜桃和树莓的纸标签垂在桌子上,另一头连着薄纱的三角形茶包,茶包淹没在杯底,像是一袋花瓣,随着一圈圈涟漪释放着生命里的红。细细的白雾从杯口升腾起来,很快就看不见,一股酸酸甜甜的花香随着那白雾飘过来,若有若无。
我花了很大力气去听懂施耐德的句子,他的措辞太过于书面化,即使经过berber的翻译,还是艰涩无比,我很快就觉得疲惫不堪。
我想,这应该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涉及到法律问题,务必每个字都要传达得清晰准确。这个开场白,他可能已经说过太多次,当然不会有带什么感情的起伏。
也许我遗漏一两个字也没太大关系,我已经看过很多新闻,还有很多的文字资料可以去参考,我不必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透澈明白。
我伸手拿起桌上的玻璃杯,艳红的茶色带着些令人安慰的温度。我用掌心紧紧贴着杯壁,让那温热随着手臂传到身体。
抿了一口,泡的时间太长,桃子和树莓已经变得浓郁酸涩,我捧着杯子,呆呆地等施耐德说完。
施耐德的镜片闪了闪,我想那冗长的开场演说应该是结束了。他的坐姿改了改,换了另一种更温和的声音,berber转头看我一眼,翻译道:“你是什么时候失去他的?”
jorg忽然从我手里把杯子抽走,站起身,向沙发后面的小茶水柜走过去。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又把杯子塞回我手里,里面的茶色不再过于浓郁,水温也变热了很多。他向后靠住软垫,手扶在下巴上,掩饰抽鼻子的声音。
“差不多新冠疫情刚刚开始的时候,疫苗已经研制出来了,还没有打完,还没有开始第一次的全球戒备接解除。”我尽量让自己声音大一些,以免像是只对着berber说话,杯子的温度在手里弥散着。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了,十年?”施耐德的嘴角动一动,“老实说我很久没听过这个答案了,十年是很长的时间,时间会愈合很多事,足以让人把注意力分散到其他地方。”
“是,很多人这样说。”我点点头,好像点头是我的习惯动作。
“他的离世,是因为疫情的关系?”
“嗯……可以这么说。”
“你目睹他的痛苦状态了吗?”
“并不算是,他在我面前……通常表现得很平静,甚至,他笑的时候更多。”
“是突如其来的死亡吗?”
“是的。”我想我听到了自己的牙齿在嘴唇里吱吱摩擦的声音。
“突如其来的事,很难以让人接受。”
我的心脏忽然冒出一股酸意,酸涩,腐蚀,像是冲刺般向四肢奔涌过去。我用指尖刺着指心里的肉,我听到jorg在旁边深呼吸的声音。
“最开始的阶段很难捱吧?我指,他刚离开之后。”
那份酸涩在我脑子里冲撞着,抓挠着,我没什么力气和它抗衡,但我总得把自己的句子说完,不管怎么样,我要把这份评估做好。
“差不多有几个月的时间,天好像一直是黑的。”我的声音很虚弱,“那时候,应该已经是春季了,可是看不到太阳,房间里一直是暗的。我记得每天都很冷,我每天穿着毛衣,睡觉也会穿着。好像,好像是进入了极夜一样。”
“你可以平静入睡吗?”
“最初不行,夜里心跳得很快,整夜都听得到声音。总觉得需要立刻做些什么,马上就要出发。”
“做什么呢?”
我嘴唇动了动,没有回答,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施耐德没有纠结,他换了另外一个问题,“睡眠后来有好转吗?”
“是,后来我在床上铺满了他的衣服,把自己围住,慢慢开始能睡着,甚至睡得异乎寻常地深。有几个月,我连一个梦都没做过,完全没有梦。”
“你的身体机制在保护你。”
“也许是,但我那时会觉得他在保护我,我想我睡得就好像昏迷了一样。”
我没有说的是,在痛哭一整天之后,我甚至会带着些轻松的心情爬上床。每次躺在枕头上的一瞬间,我总是乐观的,信心满满地想,只要我能睡着,只要我睡醒了,事情就会有解决的办法,我可能会找到一个时光机器,让一切回到还来得及挽回的时刻。
我不能说,不能在这时候说出这些疯狂的臆想。jan的妈妈那时在微信的另一边,隔着六七个小时的时差,陪着我一起发疯,我们甚至会花几个小时讨论,应该把时光机器拨回到什么时刻,才能够保证我们的计划会万无一失地生效。
通常,我们在斟酌过很多细节之后,才会小心翼翼地挑出几个彼此都满意的时间点。然后,她会忽然失去探讨时表现出的冷静,一瞬间崩溃,痛哭着写道,“墨墨,我希望这一切只是噩梦,我想让他回来,我只希望他回来。”
我则会带着那还没有散尽的亢奋,安慰她:“这世上一定有些人拥有时光机器,只不过因为某些原因,他们不能公布这个隐秘的事实,我们会改变时间,我们会让这个噩梦过去。”
然后,我会怀着那种鼓舞和亢奋,在没有梦境的睡眠中昏迷过去。
“你和其他人谈过自己的感受吗?”施耐德的问题把我的回忆打断。
“他的妈妈,也许还有其他人,我不太记得。”我想了想,补充,“我不是一个容易和别人讨论感受的人,尤其是负面情绪。”
“你见过心理医生吗?不管是刚开始那几个月,或者后来的任何时候?”
我点点头,“见过一次。”
“一次?一次不足够。为什么没有继续呢?我听说中国人不习惯见心理医生,是这个原因吗?”
我有些恍惚,“不,应该不是。”(“难道他死了,你也要跟着他一起死了吗?”记忆里,谁的声音在大声吼叫着,那是谁呢?)我摇摇头,“不,我想不是这个原因。”
“心理医生说了什么你不能接受的话吗?”
“不,那次谈话,应该是很有效的。我哭了,哭得很舒服,有一瞬间我觉得很解脱。我想那是位不错的医生,我甚至把医生的一些话转述给了他的妈妈。”
“哪些话让你觉得很解脱?”
“医生让我尽情哀恸,不要理睬其他人劝阻我哭泣的话。我必须把应该有的伤痛都经历完,才能够让伤口愈合。”
“他说得很对。还有呢?”
“还有,医生说,当人经历巨变,经历巨大的悲痛时,身体会大量分泌某种荷尔蒙,肾上激素?或者其他的什么化学物质?总之,这种物质令我们感到绝望,感到灰败,让我们对整个世界失去兴趣。但是,时间会把身体的分泌调整过来,那种物质会减退,我们终将不再悲痛。”
“所以,你不喜欢他说‘不再悲痛’?”施耐德很敏感。
我几乎佝偻起来,身体缩成小小一团,呆呆看着地毯上凹凸的暗纹。
过了一会儿,我才又抬起头,“我不喜欢那次谈话,整个谈话,虽然它看起来很有效。我想,我当时只是很想提问题,我心里压了太多问题,但我并不想要听那些答案,来自于心理医生的答案。”
“太理论性?”
“理论性?也许。你知道,我想要的并不是知道如何愈合我的伤口,我宁愿那个伤口一直留着,我必须让那个伤口留着。有些人死了,总该有人为他永远悲痛,用一颗破碎的心来纪念,那颗心原本就不应该愈合。”我忽然住了口,这些话可以说吗?我小心翼翼打量施耐德,还好,他的脸色并没有异样。
“伤口愈合并不意味着忘记,别担心。”他温和地说。
“不,那不是伤口,那是癌症。你知道癌症,它永远在那儿,像颗炸弹,治不好,也丢不掉。”我苦笑着说。
“十年是很长的时间,我很遗憾,你直到现在仍旧在这么想。”
“我们不能把任何事都用激素、用化学物质去解释。施耐德先生,这种理论性的解释实在是太方便了。一切都是化学物质,成长来自于多巴胺、爱情来自于费洛蒙、母爱来自于孕激素,连悲伤都是分泌了过多的肾上激素。不,人类总该有一点神圣的,灵性的东西,一些比化学高尚的东西。”
我想起刚刚jorg刚刚问过我们的话,我迟疑着说,“人总该……总该有个灵魂。”
(“你是我的灵魂伴侣。”jan的声音如同春风般温柔地飘在某段回忆。“灵魂吗?”回忆里的我停在他的怀里,笑着抬头看他,取笑着。)
空气凝结了一会儿,施耐德把双手握起来,“我同意你说的。虽然,灵魂这个词汇,你知道,在这里变得很讽刺。你可能了解,目前很多反对克隆的团体,最常见的理由就是,人有灵魂,人有一个不能被克隆的灵魂。”
我轻轻苦笑着:“所以,你看,我很清楚地知道,我们要克隆的不是他本人。那和他的灵魂无关,是另外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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