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亲爱之人的逝去
小钉子在爸妈家度完周末回来,刚刚周三下午,妈妈忽然给我打了电话。
“你得开车过来一趟。”妈妈的声音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不是有可能携带病毒吗?”
“外婆前天在菜园子里忙,非要架一根藤架,把后背抻了一下,有点抽筋,结果当晚就发烧了。这种时候,不敢去医院,就先吃药退了烧,结果今天早上吐了一点血。我不敢叫救护车,还是你来送我们去医院吧。”
“为什么不敢叫救护车?”我点开免提,已经拿了衣服换。
“这种时候,如果被邻居们看见我们叫了救护车,会不会以为家里有新冠病人?影响不好。”
“天啊,你真是一辈子都活在其他人的眼皮子底下。我马上到。”
我很快穿好了外套,看了看小钉子,不知道应不应该带他去。从小到大,他还没有在家里独处过。可是带着他去医院……我有些犹豫。
妈妈的电话又打了过来,“大表姐已经安排她家的司机过来接了,大姨也会一起过来,陪着去医院。你先不用过来了。”
我把电话的声音调到最大,等着消息。
一直到晚上八点钟,妈妈又打了电话过来,“还在做各种检查,你送一点吃的喝的过来,司机在停车场,你直接把东西交给他。”
我提了几袋食物和水,让小钉子戴着口罩坐在车子后座上,开到了医院。距离大门口很远,我就停了车,自己慢慢步行过去。
医院的停车场看起来空荡荡的,也许是夜晚的关系。我每一步都走得心里忐忑,仿佛空气中都充满了潜在的危险。司机接了电话很快小跑着出来,接了食物,“我给他们送进去。”
“让他们出来在车里吃吧,不要在门诊楼里面摘口罩了。”我叮嘱。
回到车子旁边,我先用酒精喷了全身才进去。咳了一口血,我皱着眉头想着,外婆已经九十九岁了,这个年纪如果真的感染了新冠,会是这样的症状吗?
他们又在医院里留了两个小时,一直到深夜,妈妈才又拨了电话过来,“医生在片子上看到一些阴影,安排了明天住院,我们先回家。”她又把声音按压了一点,“我请湖北的那个小军舅舅看了看片子,就是当中医的那个远房亲戚,他很笃定是肺癌晚期。”
“中医可以看片子吗?”
“当然,外公当时也是请他看的片子,非常准确,他的语气比今天的医生有把握得多。”
“怎么会是肺癌呢?”
“是呀,多奇怪。外婆从来都没有觉得不舒服,除了这两天。如果是癌症晚期,应该会很疼吧。”
“你要告诉小姨和舅舅他们吗?”
“我和大姨商量了一下,明天先住院,有了确切的检查结果在告诉他们,大姨今天会住在这里。”
第二天下午,妈妈告诉我,外婆去世了。
我拿着电话,心脏似乎停了一会儿才晃过神,不由自主地跌坐在沙发上。
“我们还没来得及去医院。早上外婆精神还很好,自己认真洗漱,亲自收拾了行李袋,把护肤品和面膜都装了进去。吃完早饭大姨要帮她测了测血糖,但不会用机器。她就自己把记录纸塞进血糖仪,工工整整做了记录。”妈妈的声音充满了疲惫。
“后来呢……什么时候?”
“外婆收拾完行李有些累了,我们就吃了午饭,决定下午再去办住院。她回卧室午睡,我中途过去看了一次,当时看见她脸色有些白,还想着吐了血人可能会苍白一点。等大姨下午叫她起床的时候,发现叫不醒……你爸说不能管邻居了,先和物业打了招呼,又叫了救护车。小区住的老年人很多,物业很理解,马上帮忙把救护车接进来,医生检查了之后,说应该就是午睡的那个时间走的。”
我静默了很久,“你们还好吗?”
“爸爸跟着救护车去处理了,大姨会在这里都住几天陪我,大表姐会帮她收拾行李送过来。”
“我知道了,你们先好好休息吧。”
我放下电话,觉得心惊肉跳。
不,其实没有什么令人紧张,令人惊惶的事情,我只是心慌得不得了。伤心,伤心竟是以慌张的形态侵袭过来。太突然了,怎么会有这么突然的事情。脑子乱乱的,已经忘了还有眼泪这件事。
眼泪,眼泪可能还在路上,我的眼眶里干干的,只是觉得心里面堵了一团麻,让人喘不过气来。
继十年前外公去世之后,我们又一次失去了家中的至宝。
如果说世间有完美的伉俪,那一定是外公和外婆的样子。外公比外婆大六岁,两个人共结连理还是民国时代,外婆只有十八岁,穿着她的真丝裙子,扣着那只心形的钻石别针,短发像奥黛丽·赫本一样蓬松卷曲,依偎在高大挺拔、一脸严肃的外公旁边,娇媚小巧。
那是我印象最深的一张照片,另外一张是他们在六十年代的照片,宽大的衣袖、毫无曲线的裤腿,他们的脸仍旧意气风发,只是衣服像是粗布粮食口袋做成的。我一直不理解,像外婆那样一个爱美的、会打扮的女人,是怎么忍受那些服装那么多年的。
外公救助过很多残疾儿童,协助社区办了盲人学校。他从近郊捡到的一个盲儿后来成为了盲人学校的校长,每年春天,外公都会去给所有的盲人学生拍照留念。舅舅总是拿这件事开玩笑,“他们又看不见,为什么要拍大合影?我拿照片去洗,店里的人都问,‘这是谁拍的照片,能把所有人都拍成闭着眼睛。’”可是外公就是坚持着每年拍一张。
外公于95岁去世,外婆仍旧美丽而优雅地生活着。我们的家庭的长寿基因实在过于出色,她的母亲曾经活到108岁。我仍然记得曾外祖母过百岁诞辰的那一天,从世界各地回来的子子孙孙济济一堂,载歌载舞。
如今,外婆也已经五世同堂,从去年开始,全家人就已经约定了明年一起聚在北京,为她办一场百岁盛宴,办一场难得的阖家盛会。可是,疫情开始了,外婆在国外的子女们在这时候甚至找不到回国的航班。
如今,安安静静,寂寂寥寥,外婆再也等不到她盛大轰烈的百岁盛宴,她生了七个儿女,只有两个女儿陪在身边送她离开,这真是个离奇的恶作剧。
这也是我第一次意识到疫情的真实存在。以前虽然耳濡目染,但到底除了戴口罩,勤洗手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而现在,当家族里最大的悲伤到来之时,家族里的所有人都将被困在原地无法动弹,即使外婆是个多出色的人物,仍然只能草草退场。
大表姐拨了电话过来,“外婆走了,以后妈妈她们就是家族里面的老人了,一定要对她们好一点。”
我有些恍惚,念头转了一会儿,是啊,外婆那一代的家人,都不在了。妈妈她们不再是女儿,我们也不再是孙女、外孙女。人,就是这样一代又一代地接替着活着啊。
“外婆离开得真突然。”我说。
“虽然医生说是癌症,但其实外婆根本没有任何症状。就是老了,自然地衰老,走到尽头。癌症没有破坏身体的任何部分,只是给这尽头做一个标记。”
“说实话,如果将来我走到人生的尽头,我会希望以外婆的方式离开。没有痛苦,没有预感,没有惊恐,只是睡了一个安稳的午觉。”
“是,这简直是老神仙的离开方式。”
“真幸福,美了一辈子,被敬重了一辈子,和心爱的丈夫共同生活七十年,没有分开多久,就可以再次团聚,不慌不忙的。”
“我已经给小姨打了电话,她哭得很伤心。幸亏外婆没有卧床,不然现在他们就算能找到航班,回来也要被隔离半个月,到时候每天过得该有多么悬心。”
“是,外婆没让大家兵荒马乱地跑这一趟,她总是这么体贴。”
放下电话,我的眼泪这时候才解了冻,不停地涌出来,“这是福气,是外婆的福气。”我对自己念叨。
我们对外婆去世的哀思终将慢慢被时间缓解,外婆已经看了几乎一整个世纪的风景,死亡对她来说,是一件理所当然、终将来到的事情,就算再突然,我们也隐约有心理准备。
大姨还是留在妈妈家,住在外婆的卧室里。她向来活泼乐观,妈妈现在很需要她的陪伴。妈妈对我也放松了戒备,家里的玫瑰已经不在,我就算再有携带病毒的危险,也没什么威胁性。
我开始经常过去吃晚饭,大家谈到外婆的时候,语气会越来越轻松。
晚饭做好时,妈妈总会轻轻说一句:“现在不用提前提醒外婆打胰岛素针了。”
大姨摆了碗碟后,坐在了外婆经常坐的位置上,动了几筷子忽然像醒悟一般说:“哎呀,我怎么这么自然,直接坐在我妈的位置上啦?”
我说:“恭喜你,终于谋权篡位,改朝换代了。”
大姨对妈妈说:“不用给我盛饭,不用伺候我,太危险了,被你伺候,容易把我伺候走。”
妈妈啐一声。
饭后,我在客厅里抚摸着外婆的钢琴,大姨说:“对了,你来了几天了都没有弹钢琴呢,弹一首吧。”
妈妈一脸不耐烦,“别让邻居听见。”
大姨疑惑问:“听见怎么样呢,现在又不是夜里的扰民时间。”
妈妈说:“人家会说话啊,老人这才走几天啊,这家人怎么没心没肺!”
大姨才好像是忽然想起来,一边笑一边流泪。
我在旁边轻轻补一刀:“对呀,载歌载舞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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