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请永远和我在一起

“不管怎样，我的手术终于做完了，肿瘤已经被全部切除。面对无休无止的痛苦化疗，我望着每天枯坐的妈妈，我能看见她心里面一片荒芜，这个女人，从年轻的时候就一直在医院里穿梭，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在面对着那些复杂的仪器，她还在等待着新的、未知的宣告。

        “我开始给妻子发信息，打电话，可能要好多条信息之后，她才能回复一条，电话即便接通了，也是一副不耐烦的语气。我想她可能已经开始迎接新的生活了吧，心里还残存的希望与期待一天一天地消磨掉，变成彻底的绝望。我在那绝望里，愤懑里，捐掉了我的全部财产。一大笔钱，那真是一大笔钱。我心里燃烧着火，打算一分钱都不留给那个离我而去的女人。

        “我放弃了化疗，开始着手研究去瑞士安乐死的资料，打算把一切都就此结束。研究了一阵子之后，我想到其实也没那么麻烦，我完全可以亲手做这件事。我在想，如何自杀，如何杀死自己，每一天都在想，该动手了吗？

        “中国的朋友再次发消息，催促我去见成都的医生。盛情难却之下，可能去见一见也好。我飞回中国，医生居然完全没把我的癌症看成是罕见病，而是中医系统里非常常见的疾病。我开始喝汤药，非常神奇的，我竟然真的慢慢健康了起来。我想着，医生那里每个月去一次就好，就回到了北京，在拜过师父的道医那里检查，他也说，我正在慢慢好转。

        “我的室友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照顾我，她病得也很严重，时好时坏，我们一起度过了非常艰难的时光。自杀的念头仍然时不时冒出来，每次要动手的时候，室友都会发现，并把我拉回来。她让我可以不必考虑任何杂事，只需要对抗疾病，专心对抗疾病。我非常放心，也对此非常感激。

        “我坚持着每周去一次道医的诊所，每个月去一次成都的中医诊所，终于有一天，他们都宣布我已经完全痊愈了，我身上曾经长满的黑点也差不多都消失了。我觉得难以置信，又回到德国进行检查。那个检查的方案里，包含使用某种核物质，对身体的伤害很大。我的弟弟因为担忧自己也会遗传癌症，也去检查了一次，他在检查后吐了很多血，可见那检查对人伤害有多大。可是，检查结果也显示，我真的痊愈了，癌细胞已经彻底清除干净，我得到了重生。

        “我仿佛做梦一般回了北京，道医师父给我诊了脉之后，非常生气，说那次伤身的检查让我的身体状况退回到了起码半年以前，他半年的治疗就此前功尽弃。可是我不太在乎，我的癌细胞已经消失了不是吗？师父开始继续帮我修复，我和他的关系越来越亲厚，我想，这个人真有功德啊，他下辈子没准可以托生为一位皇帝，因为他今生帮助太多人了。

        “前些日子，他甚至发现了我在谈恋爱，你看，没有什么事能瞒住师父。他问我；‘是有好事发生了吗？’我给他看了你的照片，他说，“还可以，这个女孩，心里有些拖沓，但不是个麻烦的孩子。”

        我沉浸在他的故事里，一直到最后一句，才被逗得笑起来，也吸到了鼻腔中泪水的味道。

        “师父说，我应该也不会太长寿，但保证七十岁健康是没问题的，七十岁到八十岁的阶段，身体的各个器官会渐渐衰竭，直至死亡。我想，那已经足够了。”

        我瓮声瓮气带着一点哭腔说：“我家里人都很长寿，但是你七十岁，我就快要八十岁了，我也觉得，已经足够了。”

        他轻轻笑着，低头问我：“所以，我七十岁以后，你愿不愿意帮我推轮椅呢？”

        “好，但你可千万不要让我背着你走，你这么大个子。”

        我们俩一起带着泪轻轻笑了一会儿，他又说：

        “虽然我和爸爸的关系一直不是很好，但我眼里看到的，他和我妈妈之间的爱情，真的很深厚。我还记得大概是我八九岁时的一天，我们一家四口去了很高级的餐厅吃饭。我先吃完了，坐在座位上玩游戏机。正玩儿着，偶然抬头看了一眼。我看见，我父母正面对面坐着，手拉着手不说话，眼泪在两个人脸上不停地流，不停地流。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我爸爸第一次确诊癌症的日子。

        “我一直不想变成我爸爸那样的人，但在创业的时期，我却发现自己和他完全没有什么区别，争强好胜，无所不用其极。生病的经历让我改变了一点，大概知道生命中什么东西可以摒除在外，什么东西应该排序更加靠前，我希望能遇到一个女人，我可以和她像我父母一样相爱，带着爱走完共同的日子。宝贝，如果这样的一个我是你可以接受的，等我的离婚手续全部办理完之后，你愿意和我生活在一起，走完共同的日子吗？”

        我擦干眼泪，看着他的眼睛，虔诚说：“请永远和我在一起。”

        我们在月色底下慢慢往家里走，我把他的手握得紧紧的。

        心里想着，好幸运，我们相遇了。

        好幸运，我不会像他妈妈一样，失去自己的至爱。

        “你想过吗，宝贝？”我抬起头对他说，“你曾经在那样死亡的悬崖边上走过来，心理阴暗，只求速死。可是你活过来了，你看看现在的世界，每天有成百上千的人正在因为一场从天而降的疫情夺去生命，猝不及防。而你呢，仍然在这里好好地活着，这么健康，这么正常，甚至已经在享受甜蜜的恋爱。人生的旅程会怎么样，真的不好说。但是，活着真好，是吗？”

        “是，你说得都对。有你在身边，活着真好。”他说，笑眼弯弯。

        晚上回到家里，我们坐在沙发上，相拥着亲吻。当我看到他微闭的双眼又开始闪现意乱情迷的光芒，听到他的嘴唇又开始呢喃一些听不清的言语，当他手臂的力量开始越来越收紧、越来越莽撞，我没有强求自己马上清醒，没有条件反射地把他推开，而是任自己也在那迷人的景象里跟随着沉迷，跌宕，任自己的呼吸，和他的呼吸沉重地搅在一起。

        他把我抱起来，走向卧室，边走边低声地问了一句：“你今天会继续拒绝我吗，宝贝？”

        “我没有拒绝你，我什么都不会拒绝你。”

        他跪在床上，退下他的背心，我的手指在他上腹中央，摸到了他在12岁的手术时留下的，一道残忍的、丑陋的、横跨整个腹部的长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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