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燎原
第十四章
殷栩生拿起一卷书册，心思却并不在其上。
商聿，殷律…
两个本没有任何关联的人，却因为一张相似的脸让殷栩生始终对商聿狠不下心来。
殷栩生手指微微松力，半垂的书卷顿时从半空掉落，“哗——”地一声砸在面前的红木桌上。
他侧着脸，纯黑的长发落于身侧，似乎要与身上的夜色交融。
不需要殷栩生开口，听到了动静的殷丘盛立刻小碎步匆匆忙忙跑进殿内。随后他在殷栩生身边跪下，头低着，问：“陛下有什么事就吩咐奴去做，可不要气坏了身子。”
“你哪只眼睛看到孤生气了？”殷栩生修长如玉的手指夹住案台上一根毛笔，蘸了些许墨水，落在纯白的宣纸上画出一道道黑色的痕迹。
“奴知错了，奴知错了！”殷丘盛颤颤巍巍直起身子，抬手对着自己的嘴就是一巴掌接着一巴掌，“陛下想怎么惩罚奴都可以，奴这条命就是陛下给的。千万不能因为奴坏了陛下的好心情……”
“不惩罚你。”殷栩生漫不经意扫了他一眼，突然略微低头，俯视殷丘盛，语气冰凉：“商聿现在如何？”
看不出喜怒的帝王最是难伺候，殷丘盛才被警告过要和商聿保持距离，又怎么敢在商聿下狱这段时间内和他有所牵连？
殷栩生这明摆着是挖好了坑在等着他跳。
殷丘盛忍着恐惧，小心翼翼试探道：“臣这就派人去探商聿公子的状况，定如实禀告。”
“没什么事不必再来。”殷栩生坐在红木盘龙椅上，语气淡淡。他抬手借蘸墨的功夫，眼角一瞥道：“不能死在牢狱中。”
殷丘盛表情僵硬，却不得不跪安道：“诺，陛下。”
-
在狱庭之中的第十四天，商聿终于再次等来另外一位医师。
跟随新太医的是另一个他在陈太医身边见过的小太监。小太监提着个食盒，打开了牢狱门之后一言不发，只将食盒放在桌子上就立刻出去，好像这间牢狱中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似的。
小太监退出去的时候突然抬头看了一眼商聿。他的眼睛乌溜溜地转，带着些说不上来的狡黠和心机。
因此商聿多看了几眼。
直到被新太医的话拉回视线。
“公子，臣奉命为您诊脉。”
把脉的时候，商聿本还想着隔壁那个看到他就吓得晕过去的男人。可那人在晕倒之后很久都未曾清醒。第二天一早，那人就被拖了出去。
商聿甚至根本没有机会和他交谈。
就算是想为对方诊治一下，也再无可能。
新太医把脉后，语气诚恳地答：“公子的身体情况臣会如实向陈院长禀报。”
“是…陈太医让你来的？”商聿沉思片刻，继续问道，“陛下可曾……”
可曾向陈太医问起过我？
但商聿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声来。
“是。”太医将问诊的东西收好，而后说，“商聿公子，陛下日理万机，为国为民。殷狱庭的罪臣没有权利享受太医院的诊治。若是臣奉陛下之命来寻公子，那公子就可能再也见不到……”
那年轻的太医也是点到即止。
“谢谢。”商聿说。
年轻太医对着商聿笑了笑，将随身携带的药箱中的一包分装好的药材放在了他面前，轻声说道：“此药公子可用，臣先行告退。”
他直接起身离开。
商聿骤然心生一种不详的预感。
他将手垂了下来交叠在一起，按着掌心盘算了片刻，才重新将手放上桌面，视线停留在那包装好的草药上。
“殿下，这药……”商敛察言观色，问。
“拆。”商聿缓缓出声。
商敛：“是。”
商敛将药物小心翼翼地拆开，并不大的药包里只有几枚烧制完成的药丸。商聿拿起来闻了闻，可以闻出其中有合欢皮和石菖蒲的味道，两者均有细微毒素，不过用量并不大。
而后商聿将药丸分解研碎，些许倒进盛有半杯水的杯中晃了晃，就直接拿起。
“殿下，您这是……”商敛问。
“这么多夜交藤？”商聿捻着手里的草药，“这是……”
夜交藤是治疗失眠的药物，但若是剂量过大，会引起体内的火气躁动。
商聿并不常失眠，反而最近因为燎原期将至，身体内的灼热已经快要到了控制不住的地步。
“这药先收起来。”商聿咳嗽一声，“暂时不用。”
“是。”李肃说。
商聿打开桌上的食盒。食盒有两层，上面一层摆放了一碟酥饼和两碗粥，下面则放了两盘简单的素菜。
这食物甚至不比京城的普通人家，但是在清汤寡水的狱庭之中，已经算是极好的了。
商聿将粥与菜分给了商敛和李肃。端起酥饼碟子的时候，脑海里突然闪过那小太监的眼神。
商聿的手停顿片刻，突然将碟子放在桌面上，而后慢慢地将它们一个一个从中间掰开。
南殷地处南方，南方糕点精致小巧，酥饼甚至还没有商聿的掌心大。一碟酥饼有六个，都是红豆和绿豆馅的，摆了一个如同盛开花瓣似的两层形状。
连着掰开了四个，商聿一无所获。
莫非是自己想多了？
在这牢狱之中，一块酥饼就可以撑一天的伙食，他这般掰下去，实在是太浪费粮食。
但商聿总觉得那太监的眼神别有深意，他随便咬下一块，味道并无特殊。
“殿下，怎么了？”李肃见商聿思索良久，才问道。
“无妨，你们先吃。”商聿看着碟中最后两块，最终还是将它们拿了起来。
白而泛黄的宣纸在红豆馅中尤为突兀。商聿掰开最后一块酥饼的时候，断了半截的宣纸裸|露在他的视线之中。商聿慢慢将不小心被撕开的宣纸从中抽出，而后拼成了一个完整的字条。
上面用北商语写着三个字——
“归鹤楼”。
归鹤楼，商聿有所耳闻，是南殷京城非常有名的以贩卖情报为生的青楼。
南殷皇室能准许这样的青楼开在皇都已是奇异，那端联系他的人引他去这里想必是要与他谈什么生意。
商聿目光缓缓下移，落在案台浅黄的蜡烛上。烛火安静地燃烧跳跃，昏黄光照在商聿身上，将他的影子在墙面上拉长。
而后他抬起了手，将宣纸的边缘送入烛火之上。很快火苗就吞噬了纸张的边缘，商聿微微松开手指，那白色瞬间熔进烛火之中，化为了黑色的灰烬。
商聿抽回手，再咬下一口绿豆馅的时候，嗓子里的血腥味已经涌了出来。
他燎原期开始了。
乾离的燎原期和坤洚的雨露期不同，燎原期的乾离并不会像坤洚一样散发出信引香的味道，他们的灼热与痛苦仅仅自己知道，在常人看来他们与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一旦乾离进入燎原期，他们的性格会非常暴躁且渴望床笫之事。如果没有得到坤洚的有效安抚，重度的精神痛苦会让他们失去意识甚至生命。
商聿这次的燎原期是因为殷栩生而被迫提前。殷栩生的雨露期带给了商聿心理上满足的同时，却也导致了他燎原期的重叠性爆发。
商聿原本平舒的眉此时已蹙成了山峰，清俊的墨瞳之中有剧烈而克制的情绪在翻滚搅动。他将自己的唇死咬着，手也攥得很紧，哪怕垂着眸，身上那股暴戾的躁动之气也根本掩盖不住。
而点穴压制在此时也如同饮鸩止渴，并不能完全让他完全从燎原期的苦痛中脱离出来。
火烧燎原之中，商聿能够清晰感觉到自己体内的毒|素正顺着血脉不断蔓延。如果再不加以控制，他是真的会因毒|素蔓延进肺腑心脏而身亡！
“殿下，殿下！”商敛立刻跪在商聿脚边，可是商聿已经一句话也再说不出。
“我这就去喊狱卒！”商敛鲤鱼打挺般起身冲向牢房大门，“有人吗！北商……”
“回来……”商聿不堪其扰，哑着嗓子缓缓开口。
还没等商敛回来，商聿就缓慢阖了双眼，彻底晕了过去。
恍惚之中，他好像看到殷栩生出现在他的身边。
有属于殷栩生的熟悉的信引香味道萦绕鼻尖。那香味很浅很淡，像云朵雾气一般包裹住商聿全身，让他从身体深处油然而生几分难以言喻的欢愉。
而后殷栩生缓缓俯下身，将手指放在了商聿的唇边。
商聿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但是他发现自己好像被捆绑住一般，一动也不能动。
殷栩生纯黑的长发轻扫过商聿的脸颊，像是飘忽的羽毛落于平静的湖面，带来微微酥痒的感觉。
然后殷栩生的手指顺着商聿的唇向下滑落，指腹轻擦过他的喉结，指尖悄然挑开他的交领亵|衣，然后慢慢地将手伸进了他的衣服之中……
……
一阵温热之后，商聿突然清醒了过来。
他猛地睁开眼睛，却发现宫殿之中空无一人。
房间之中的香烛燃烧着，味道商聿不是很熟悉，像是新添的香料，空气中只有商聿所能够闻到的，自己的浓郁的信引香味。
但是很奇怪，他的灼热感并没有那么严重了。
燎原期依旧存在，却没有那么重的压迫感，身体里的毒也好像被压制住，呼吸脉搏跳动都已趋于常态。
商聿的手托着额头，闭上眼睛沉静了一会儿。
原来只是一场梦。
夜已深，门窗虽然被关得严实，却仍能感觉到外面好像下了大雪。
商聿不喜晚上睡着的时候蜡烛全都被吹灭。留下的几盏光灯亮着，影影绰绰，反倒是将窗户外的雪光映得极亮。
指尖上似乎有一点湿漉漉的水渍，商聿捻了捻指腹，凑到鼻尖闻了闻，蓦地轻笑了一声。
他重新躺回床榻，闭上了眼睛。
有这一晚，哪怕明天将被处死，他也再无所畏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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